梁满囤和账房先生走进了茶楼,今天他要见田青。

二人走进了雅间,田青站了起来,“来了?请坐。”

梁满囤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账房先生倒是春风满面,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龙井?不错!”

梁满囤干咳了一声,也不敢看田青。

还是田青先开了口:“满囤,虽说是我们在一个城里住着,可是有些日子没见过面了。”

“是是,有些日子了。”

“你我之间过去发生过许多的事,让我们从小一起撒尿和泥的朋友、亲戚,变得像个路人了。这事,我想起来,挺难过的。”田青动情地说。

“我也是,我爹说过,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我其实也不愿意同你一直这么像仇人似的。当然,我爹大概跟你说了,过去的事,是我有错在先。我得对你说声,对不住了,田青!”

田青抬手制止梁满囤,“我今天约你出来,不是来算旧账的。我答应过我姐姐永不与你结仇。”梁满囤睁大了眼睛。

“她让我答应她,不能报复你,永远不能跟你结仇。”

梁满囤低下了头,“田青,是我对不起你姐姐!我现在是遭了现世报了。我谢谢你大人大量!”

“今天我找你来,是想说另一件事。我要你把作坊重新开办起来。把工匠们全找回来,进生牛皮,熟皮子。”田青告诉满囤,赵师傅手里就有那个配方。

梁满囤睁大了眼睛问:“真的!”“错不了。他找过我,给我看过那张真配方。他还劝我收买你的作坊,他来当掌桌师傅。”田青说。

梁满囤火了,“这个王八蛋!他竟敢出卖我!”

账房先生却说不能现在就跟他翻脸,把他逼急了,他矢口否认,再把配方毁了,那可就鸡飞蛋打了。可梁满囤还是摇头,他没有钱。

“我出四百五十块大洋。”田青说道。梁满囤一下子站起来,“你、你别是想收买我的作坊吧?告诉你田青……”

账房先生拉住他,“梁老板,坐下坐下,有话慢慢说。”

梁满囤坐下了。他不知道田青是什么意思,是放高利贷还是要入股?

“不。作坊还是你一个人的,这钱是我交的订金。”

账房先生和梁满囤一愣,几乎同时地问:“订金?”

“满囤,我的条件是,你从开工的那天起所有熟出来的皮子全得卖给我。价钱呢?随行就市,我一分钱也不少给你。我每次在货款中只扣除三分之一的借款,给你三分之二的现金给工匠们开劳金。”

梁满囤看账房先生,账房先生又掐指头算算,“富富有余。”

梁满囤放心了。

“等把我的四百五十块大洋全部抵清之后,三年之内,你的皮子也得只卖我一个人。放心,仍然是随行就市,别人出多少钱,我出多少钱。”

梁满囤乐了,“好,我答应了。”

“空口无凭,你我得立个字据。”田青对账房先生说,“曹先生,你来起草,并且做个中人吧。”账房先生让茶房拿了笔墨,即刻写好了契约,让二位过了目。田青从衣兜里掏出印台和手戳,在自己的名字下盖上了章子。梁满囤没带章子,就按了个手印。账房先生也按了一个手印。

田青站起来走到门口对楼下坐着的徐木匠招招手,徐木匠提着钱袋子上了楼。梁满囤没有认出他来。

“满囤,你不认识了?”徐木匠笑着说。

“啊,徐木匠?不不不,徐叔叔!”

徐木匠把袋子往桌子上一倒,一捆捆的大洋倒在桌子上了。田青掰开一捆,大洋露出来,他对梁满囤说,“过过数吧!”

梁满囤都有些晕了,“还过啥数?我还信不着你?我……就跟做梦似的。我,你,你救了我梁满囤,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不用感谢,我又没吃亏。”

“可是,没有你拉我一把,我真的就得把作坊卖了。我死后怎么见巧巧她爹呀!徐叔叔,曹先生,从今以后,我梁满囤要把田青当成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再做一丁点儿对不起他的事,我就不够那一撇一捺!”

田青忙说言重了。

“就是这话。今天晚上我请客,一来是为了签订的这个契约,二来是为了我的作坊起死回生,三是为了我跟田青重归于好。在包头最好的饭店——聚宾楼,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梁满囤太高兴了。晚上的酒宴上,梁满囤喝多了,他是从心里往外地兴奋,皮匠铺就要起死回生了,他又有钱挣了!一回到家,梁满囤就对裘巧巧比比划划地说了起来。

“哎!你不懂了吧?田青,那小子这回,可是真大方。他,啊,他,等于是白借给我四百五十块大洋,一分利也不要。我,啊!”他拍拍自己的胸脯,“我也不能当铁公鸡、琉璃猫、瓷耗子,一毛不拔吧?那菜——山西人爱吃的、口外人爱吃的,摆了一大桌子,聚宾楼,什么地方?包头数一数二的大饭庄!你爹活着的时候,也没舍得去几回吧?我,啊——”他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也是他娘的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他喝了一口茶,先漱漱口,然后咕噜一声咽下去。

裘巧巧看他那样,就让他上炕躺一会儿。

“你是不是以为我醉了?不——不不,我是高兴。昨天,啊,昨天我还在盼着有谁来看房子,赶紧把作坊卖了,别就这么守着这么一大片房子、院子,坐吃山空。”他一下子站起来,踉跄地走到窗前。裘巧巧要扶他,他甩开了,手拄着窗台往外看着说,“可是,从明天起,它就又要热闹起来了!那句话我爹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别看田青现在比我阔,要不了几年,我一定要超过他!”

“对,你能超过他。”裘巧巧敷衍着,心想那还不是因为田青大度。

“你不信?你不相信是不是?”

“我信。信!”巧巧随口应着。

“我跟你说,我爹说过,庄稼人最要紧的是什么?在垄沟里边找小米!同样的道理,做生意你得有作坊,对了,包头人管这叫坐商。你看看我——啊,这么一大片产业——我是坐商。田青干的是什么?行商。别看他现在牛烘烘的,可你仔细一看,他连现在住的房子都是租的。包括他的那些各地的货栈,全是老妈子带孩子——人家的。我,牛皮熟坏了,作坊黄了吧?可是船破了还有木头,木头烂了还有钉。他田青呢,开了个估衣铺,一场官司下来,又变成穷光蛋了,只得去拉骆驼!因为什么?他不在土里扎根儿,不在垄沟里找小米儿!”

裘巧巧忽然问,“当家的!你说啊,田青从变成穷光蛋去拉骆驼算起,这才一年多,他怎么一下子就能办起了那么多货栈,还能拿出四百多块大洋做订金,让你替他熟皮子呢?”

“可说是呢?他的钱是哪儿来的呢?哦,我知道了,他还有个有钱的爹!”

“开棺材铺的田耀祖?”

“还有个人,徐木匠。徐木匠当梅林的那个四子王旗的王子有钱!哼,还是爹多一点儿好。人家田青就有个亲爹,还有个野爹。”

裘巧巧笑了起来,“你的嘴也太损了!人家刚刚帮了你,你就这么损人家,你昧不昧良心?”

“你心疼了?我知道,你原来看上的是田青,可惜田青看不上你!”

裘巧巧变了脸,“梁满囤!你别他娘的再耍酒疯!你给我滚出去!”

“好,我滚。”梁满囤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过味了,“我滚?凭什么我滚?你是不是又要找抽啊?”梁满囤指着裘巧巧的鼻子说,“你支棱起耳朵给我听着,田青是我打小的朋友,是我的朋友帮我把作坊起死回生的。原来的裘记完了!对了,我要给作坊改个响亮点的名字,皮匠铺太他娘的土了。我要叫制革厂,兴盛制革厂!我也不叫什么梁老板,我要当经理,梁经理!前柜房改成经理室。也学学洋玩艺,在玻璃上写着三个大字——经理室!我梁满囤是制革厂的大经理了!”他说完,跳起来,四仰八叉地往炕上一躺。

裘巧巧惊叫一声:“孩子!”孩子已被梁满囤实实地压在了身下,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哼。

梁满囤马上一下子骨碌到一边,酒也吓醒了。

裘巧巧上了炕,“儿子!儿子!”她抱起孩子试试孩子的呼吸,“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我的儿子呀——梁满囤,你这个该杀千刀的呀,你杀了我的儿子啊!”

梁满囤傻了。

梁父和梁母听到动静走了进来,“怎么了,孩子怎么了?”

“让该杀千刀的梁满囤给压死了!我的儿子啊……”

“我看看,我看看!”梁母从裘巧巧怀里抱过孩子,“完了,没气了!”她也哭了起来。

裘巧巧冲上去抓住梁满囤,摇晃着、哭喊着:“你还我的儿子!你还我的儿子啊!”她左右开弓地打梁满囤的耳光,然后一下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梁父逼视梁满囤,“你怎么回事儿?”

“我……我多喝了几杯酒。”

“你把酒喝哪去了?喝人肚子里了,还是喝狗肚子里了?!”

“田青!——就是他,他是我的克星,我哪次倒霉都跟他有关,他是我一辈子的克星啊!”梁满囤终天找到了发泄的对象。

梁母呼天抢地地哭起来:“报应啊!……”

一连两天了,裘巧巧嘴唇干裂,目光呆滞,怀里抱着被梁满囤压死的孩子,不让埋。她嘴里喃喃着:“儿子,你看奶奶给你做的小鞋多漂亮啊。”梁母只会哭,梁父、梁满囤和账房先生一筹莫展地看着裘巧巧。

账房先生又过来劝了起来,“巧巧,我只是咱们裘记皮匠铺的账房先生,按说,这没有我说话的份。可是,我从年轻的时候就跟着裘老板,看着裘记一天天壮大起来,也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裘老板过世了,你在包头也没什么亲人。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也算你个娘家人了……”还没等账房先生说完,裘巧巧忽然放下孩子,趴在炕上号啕大哭起来……

账房先生冲蹲在门口的梁满囤摆了摆手,梁满囤赶紧起身走进来,偷偷抱走了死孩子。

野外山丘上,拱起了一座小小的坟包。坟前站着梁满囤、梁父、梁母和账房先生。

日子还得过下去,裘记皮匠铺大门的旁边挂上了一块牌子,上写“兴盛制革厂”。

另一面墙上贴着招工的告示。

前柜已经改成了经理室,梁满囤坐在柜台后面,看着老于给过去那些被他辞掉的伙计们登记。

“哟,梁老板您在呀!”掌桌的老赵走了进来。

梁满囤板着面孔咳了一声。一工友提醒着,“叫梁经理!”

“啊,对,梁经理!您当老板的时候待我不错。这回您重振裘记皮匠……兴盛制革厂,我……”老赵脸上赔着笑。

“你还知道我以前对你不错?”

“当然。那么多师兄弟里头,您只提拔我一个人当掌桌师傅。这份情义,我哪能忘得了?”

梁满囤伸出手,“拿来吧。”

“什么?”

“忘了?那我就提醒提醒你,配方在你手里。我还知道,你拿着配方去找过棺材铺的田老板,头几天你还去找过田青。”

账房先生不满地看了梁满囤一眼,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老赵尴尬地笑了笑,“啊,您是说配方啊?以前作坊不是黄了么?您要配方也没有用了,我就替您保存了几天。现在您又开办制革厂了,我当然得完璧归赵了。”他掏出配方,放在柜台上,还用手抹抹平。

梁满囤拿起配方看了看,对正在登记的老于说:“老于,你过来。”梁满囤把配方交给他,“以后你就是兴盛制革厂的掌桌师傅了,就住原来牛师傅住的那间屋子。”

老于的谢还没说完,老赵急了,“梁经理,那我干什么?当外柜?”

“你呀,哪儿凉快去哪儿吧。姓赵的,我这里不用忘恩负义之人!”

“哎,是我把牛师傅配方交给您的!”老赵急了。

“那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好,好好好,我忘恩负义?我是忘恩负义!那我也比你梁满囤强!你是什么东西变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你是怎么对待牛师傅的?你又是怎么对裘老板的?你是人家的上门女婿,是吃软饭的。现在呢,你把裘记改成兴盛了,把裘字取消了。你这就是忘恩负义,最大的忘恩负义!”

梁满囤一点儿也没生气,“说完没有?”

“我要把你的脏事坏事丑事在包头的山西人里头、在口外的同行里头全他娘的给你抖搂出去,让大伙都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老赵气急败坏地嚷着。

梁满囤放下茶碗,对后进来的一个工友说:“下一个。”

那工友拨拉开老赵,上前对梁满囤说:“梁经理,我来应招。”

“啊,好,老相识了嘛。没问题,规矩你都看了吧?”满囤故意气老赵。

“看了看了。”

“没有什么不可心的地方?”

“没有没有。”

老赵气得一跺脚走了出去。他“啪”的一声摔上门,门上写着经理室三个字的玻璃被震碎了。

梁满囤对老于说:“掌桌的,追上去,叫他赔!”

老于领着两人追上了老赵,“老赵,对不起了,你把玻璃摔坏了,管它是美金还是法币呢,实在没有,奉票也成,您得赔。”

老赵一声冷笑,“哈,刚刚得宠,就帮狗吃屎了?”

“哟,老赵,我这可全是跟您学的。记得梁经理刚刚提拔你当掌桌师傅那阵,你是马上就鼻孔都朝天——走道都横着了。我这可是全是因为你我同是牛师傅的徒弟才对你这么客气。”老于也不是等闲之辈。

“不用跟我假惺惺的,你回去告诉姓梁的,什么他娘的梁经理?狗不理!我就是不赔!”

老于对两个工友一挥手,三个人一起扑向老赵,两个人抓住他的胳膊,老于从老赵衣兜里找到了钱,取了两张小票。老赵气坏了,“姓于的,你早晚跟我一样,被梁满囤一脚踢开!你个王八蛋!”

“揍他!”

老赵吓得飞快地跑开了。

老赵一口气跑来找田青。

“田老板,梁满囤把我像擤大鼻涕一样,给甩了!我的配方给您您不要,这回好,让梁满囤给抢去了。现在我是走投无路,只好投奔您来了。”

“投奔我?你是制革行业的掌桌师傅,到我这儿能干什么?”田青没想到会是这样。

“您不是交订金给梁满囤,要收购他熟的皮子么?我可以给你当个代理,专门验收他的成品。你放心,我一定卡住他,在划等的时候,一等的我给他划二等,二等的我给他划三等,量尺的时候,十尺我就给他算九尺。保证让您占便宜。”

田青沉了脸,“老赵,你是改不了了。你那不是为了我好,是毁我。多少年来晋商的长处是什么?诚信。明码实价、货真价实、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你都想些什么?干些什么?君子爱财要取之有道,不能靠欺世盗名、瞒天过海、掺杂使假、坑蒙拐骗。你的这一套,我田青用不着。”

“这个我明白,我不是想解解心头之恨么?我对别人也不这样,谁叫他欺骗我在前了。我不过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已。”

“不对。是你欺骗梁满囤在前。牛师傅的配方不是你隐藏起来的么?”田青从心里瞧不起这样的小人。

“我……我……我是不是东西。可我还觉得,梁满囤比我还不是东西呢,你怎么就能跟他捐弃前嫌、一起共事呢?”

田青看了看老赵,“这个,跟你没关系。”

老赵指着田青,“你养虎遗患,引狼入室。我说句话撂在这儿,我坏全坏在外边了,梁满囤坏是全坏在里头了。你早早晚晚让他把你给坑死、害死、算计死!我好心好意去找你,想把配方交给你,你却在梁满囤那卖了我,让我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你就与我结下了仇!这仇我早晚要报,这辈子我报不了,下辈子我就是变成了淹死鬼,我抓你跳河,我变成了吊死鬼,我抓你上吊!你知道我为什么吗?你比梁满囤更让我痛恨!”

老赵瘆人地大笑着走了出去……

徐木匠半天没吭声,这时他说话了,“田青,我说句也许不该说的话,姓赵的这小子说梁满囤的那些话呀,你还真不能不往心里去。”

田青摇摇头,“契约已经签了,怎么好出尔反尔呢?如今也只能这样了。现在生意已经上了路子了,我打算雇几个炮手,保护驼队。”

徐木匠马上说自己当过王府的梅林,就替你率领炮手。田青还想劝他回老家找娘一起生活,徐木匠打断了他的话,“你不用废话,就这么定了!”

“那好吧。大个子,你呢就是驼队的队长。瘦猴,你已经把二十几家制革厂和十几家货栈全摸熟了。你就当掌包的。”田青吩咐着。

“你信得过我?”

“说什么呢!你我不是同生共死过的朋友嘛!”

“田、田青……”瘦猴拔了拔腰板儿,“我一定给你干出个样儿来!”

“明天你们的驼队就出发!”田青决断地说。一帮人有着从没有过的干劲。大家都准备大显身手大干一场了。

淑贞领着青青去药房给女儿抓药,在街上碰见了黄先生,这才知道丹丹得了不治之症。她顿时就傻了,眼泪一双一对地流了下来,“这可是严霜专打独根草啊,我的丹丹,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黄先生劝她想开点儿,“田青走了西口,丹丹又病成这样,这个家可就全靠你一个人撑着了。你再愁出个好歹来,青青怎么办?”

淑贞擦了把眼泪,“我得去太原找个大夫,花多少钱也得把我闺女的命抢回来,就是砸锅卖铁,我也不能让阎王爷把我闺女夺去!先生,求求你费心把我孙子送回家去,陪陪他姑姑,我怕是得几天才能回来。”

“行,我送他就是了。不过,你自己去太原行么?”

“不就是省城么?又不是走西口,我行!”淑贞说完,不敢多停留,当下就上了太原。

淑贞在太原对大夫说了女儿的病情,请大夫开了方子,又买了一堆药,这才急忙往家赶。淑贞边赶路边想着大夫说过的话,大夫说这药活血化淤最灵了。她相信女儿会好起来。

“大夫说了,只要是坚持吃他的药,保准你出不了一个月,就能下地扶犁。”淑贞端着药送到女儿跟前。

丹丹笑了,“是吗?”她接过药汤喝下了。她是在安慰娘,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她已经不会好了。

见女儿喝了药,淑贞从柜子里取出了豆花给她买的那件皮袄就往外走。

“娘,你拿皮袄干什么?”

“啊,我怕它生虫子,拿到院子里去晒一晒。”淑贞关了屋门,抱着皮袄急匆匆地向村口走去。淑贞已经没钱了,她要卖了皮袄给女儿买药。

丹丹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娘去干什么了,她知道为了自己的病,家里的钱已经都花没了。娘这是当皮袄去了。她已经不想再拖累娘了。娘一走,她就叫过青青,搂住了他,“姑姑的青青都长成男子汉了。”

“姑姑,等我长大了,我也像我爹一样去走西口。”青青小大人一样地说。

丹丹乐了,“是吗?那姑姑给你唱个《走西口》,你想听吗?”

“想!”

丹丹唱了起来: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实实地难留。

提起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泪花流……

丹丹想起了往事,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青青伸出小手给丹丹擦眼泪,“姑姑,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想我姑夫了?”

丹丹自言自语地说:“他不该忘了我呀,是我从小把他带大的。那一年,我九岁,他一岁。我就背着他放羊啊,割草啊,连他屙屎,都是我给他找土坷垃擦屁股。小时候他胆子小,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有一回,遇见一只狗,他以为是狼呢,一下子就钻到我的怀里。我告诉他,那是狗,狗怕哈腰,狼怕火。他就学着冲着狗一哈腰,狗一下子就吓得跑出好远好远,他笑了。他小时候不大爱笑,可是一笑起来,特别好看。我把他搂在怀里,亲了他一口,我就问他,‘丹丹待你好不好?’他说,‘丹丹待我好!’我又问他,‘你长大了还喜不喜欢丹丹?’他说,‘喜欢,喜欢,喜欢!’那年,他要跟你爹走西口,头天晚上他一夜都没合眼,他是跟我跟惯了,他离不开我呀!我没想到,他到了口外就真的把我忘了!”

青青听懂了,“姑姑,姑父是个坏蛋!”

“青青,不能说长辈的坏话。”

“姑姑,那你不哭了行吗?等我长大了去走西口,把姑夫给姑姑找回来。”青青嘴一撇哭了起来。

丹丹又把青青搂在怀里,“青青真好,知道心疼姑姑了!可姑夫再也找不回来了……”她停了一会儿说,“青青,你到村口去迎迎奶奶,她卖皮袄一定会卖很多钱,你去帮她拿一拿,别把奶奶累着。你可一定要等到奶奶再回啊!”

青青抬脚向外跑去,丹丹看着青青的背影,禁不住泪如泉涌……

丹丹吃力地挣扎着支起了身子,坐了起来。突然她一阵恶心,把药全吐了,随后是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她捂着胸口,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她大叫了一声:“梁满囤,都是你呀——都是你!大夫说我是气滞血淤,从你一封休书捎回来,我的心口里就堵着一口气呀,你这是在我的心头上捅了一刀啊!梁满囤……啊……”她用头撞着墙,哭着。

渐渐地,疼劲过去了,丹丹也平息了下来。她爬到柜子前打开柜子,取出包袱,从里边取出那件夹旗袍,慢慢地穿上了。然后,她下了炕,扶着炕沿,往外屋挪动,又扶着墙,挪到了外屋。

田丹丹摘下了钉子上挂着的打草的绳子,往房梁上望去。想想又摇了摇头。她喘息着对自己说:“我不能死在家里,这多不吉利。”

丹丹扶着墙往外挪,离开墙,换扶锅台,离开锅台换扶门框。她累了,头抵门框上歇息着。半晌,她又抬起头,这时她看见低矮的下屋边上有个储藏玉米的架子,她松开门框往外走去。丹丹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一下子就摔倒了。她想站起来,几次都失败了,她只好向架子爬去。爬着爬着她累了,就趴在地上休息。脸上的泪水,沾上了地上的黄土,变成了泥。稍顷,她又开始了艰难的爬行……终于,她爬到了木架下,抓住木柱坐了起来,又想抓住木柱往起站立,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她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

青青站在村口等奶奶,见有辆大车远远地过来了。

大车上坐的是豆花。一路上豆花也是很着急,这会儿她问车把势:“快到了吧?”

“到了,前边就是田家庄。你要去的是小田家庄,往东十五里还有个大田家庄。那里原来有个姓田的大户人家,祖上走西口发了大财,修了个好大的宅院,方圆几十里都叫它田家大院。后来,四代单传,人丁就少了。再后来,田家出了一个败家子儿,把好大一份家业全吃光喝光赌光了,连自己的老婆都输给了人家,扔下孩子走了西口。后来田家大院就改姓夏了。说来也邪了,姓夏的住进田家大院,没有好折腾,把田地卖了捐了一个县知事。不想袁大头一倒台子,他也跟着丢了官。现在,只有坐吃山空了。”

豆花知道他说的是谁了,“你知道得挺详细嘛!”

“乡下人,管不了国家大事,也就是传一传张家长李家短呗。你这是去哪家呀?”

豆花笑了,“小田家庄的田家。”

“哟,你早说呀,我方才哪句话说得不合适,你可别生气呀!”

“没关系的。”豆花一眼看见了路边的青青,“青青!”

青青愣了一下。

豆花一把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我是你娘啊!”

青青认出了女扮男装的豆花,一下子跑过来,“娘!”

豆花抱起了青青。青青搂住豆花的脖子,在豆花脸上亲了一口。车老板发怔地看着这娘儿俩。“行了,我就在这儿下车了。你回去吧!”豆花对车把势说。

豆花放下青青,“你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玩了?”

“我不是来玩儿,我是来等奶奶。”

“奶奶去哪儿了?”

“姑姑病了。奶奶要把皮袄卖了给姑姑买药吃。”

“啊,没事,青青,娘带钱回来了,来接你姑姑去包头治病。咱回家看看你姑姑去!”

豆花领着青青向村里走去。青青高兴得一边走一边蹦蹦跳跳,一到家门口,就往屋门跑,“姑姑,我娘来接你去看病了!”

青青跑进了里屋见炕上没有人,又跑了出来,“娘,姑姑不在屋里。”

豆花走进屋,把包袱放在炕上,手伸进被子摸了摸,“被子还是温的呢,她不会走远。我们等一会儿吧。”

“行。”

“青青,娘给你捎来的纸笔墨砚都收到了?”

“收到了。”

“练习写字了?”

“练习了。我拿给你看。”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摞本子,拿到豆花面前,一本本地打开说,“这是《千字文》,这是《百家姓》,这是《三字经》,还有,这是唐诗,这是宋词。”

豆花一样样地看。“啊,我儿子真不错。好,哟,这个钱字写得出了格了。”

“我姑姑说钱出格了好,是钱多得装不下了。”

豆花咯咯地笑了起来,“有意思!有意思!”

外边传来淑贞的喊声,“是豆花回来了?”

豆花放下本子迎了出去,“娘!”

“我是听拉脚的车把势说你回来了。”淑贞看见炕上没有人,奇怪地问豆花,“哎,你姐姐呢?”

“我进来,她就没在屋里。”

淑贞一惊:“不好!你姐姐身子虚得根本走不动道了!快,快去找!”

“啊!”三个人一起跑了出去。就听淑贞惊呼一声:“丹丹!……”

豆花一眼看见了吊在木架子上的丹丹,马上捂住了青青的眼睛,把青青推回了屋子里,关上门扣上了钌铞。“青青,不许出来!”

青青在屋里喊:“娘,我姑姑怎么了?”

豆花没理他,跟着淑贞跑向木架。丹丹坐在地上,她的脖子套在绳套里,吊在木架最低的横梁上。豆花把丹丹往上一托,从绳子套里把她摘了下来,平放在地上。豆花摸了摸丹丹的身体,“娘,姐姐的身子还软乎呢,还有救!”

淑贞坐在地上哭道:“救什么呀,她虚得只剩一口气了!你没看见么?”她指着地上丹丹爬行的印说:“她是爬着过来的呀。她、她、我可怜的闺女连上吊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肯死在屋子里呀!你看见了,她是坐着吊死的呀!我的丹丹哪……我苦命的丹丹哪!她全是因为梁满囤!她一肚子委屈,她不说,全都憋在心里,还得装出笑脸来,侍候梁满囤的爹和娘,带着你们的孩子。这是憋出来的病呀!他梁满囤这样对待我的好闺女,他可就怎么忍心哪!天理难容啊!”淑贞号啕大哭着。豆花虽在一边劝解,可她自己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往下掉。她不甘地想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长眼啊,让这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淑贞已经痛苦得不能自制,豆花忙里忙外地处理了丹丹的后事。

田家庄黄土高坡上新起了一座坟。坟前风吹纸钱。一张纸钱挂在一根小树枝上,在风中瑟瑟发抖。

坟前站着伤心落泪的淑贞、豆花,青青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叫着姑姑……

豆花安顿好婆婆一个人回了包头。

听豆花讲完姐姐的事儿,田青紧锁住眉头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他的心里痛苦和气愤交织着,实在不能忍受了,他站起来骑马奔向了黄河。一出城他就策马狂奔起来……田青跑到黄河边上跳下马。黄河的水滚滚而去,田青朝着黄河长啸一声:“啊——”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捂住了脸,“我苦命的姐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