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大院在祁县称得上是富贵之家,高耸的门楼显得威武气派,两只红灯笼常年高悬在两边,宽大的两扇大门上镶着两只锃亮的大铜环,虽然那是留着来人敲门所用,但对田家的大门来说,就是一对摆设,田家的大门从来都是洞开着的。这是田老太爷的主张:为人光明磊落,做事正大光明。
这一天,田家大院一早就新换了门前的灯笼,院子里也清水泼淋,扫得一根草屑都不见,两盆石榴花开得正艳,端摆在正房的台阶下。下人们都换上了年节才穿的衣服,满面笑容地听候着主人的派遣。田老太爷身穿藏青色的夹袍,外面套着赭红黑花的马甲,衣着整齐,捋着胸前的胡须站在青石板铺的台阶上,迎接着前来贺喜的宾客。
今天是田老太爷为孙子摆“周岁酒”的日子。
“田老太爷,我这儿给您道喜了!田家大院后继有人了!”来客是蓝老板。
“同喜同喜!蓝兄,请客厅用茶吧!”田老太爷开心地笑着迎接着来客。
又一辆驴车停在了大门口,田老太爷迎上去招呼道:“哎呀,洪老弟!”
“田老太爷!您好啊!”
“好,好。你不是去口外了吗?”田老太爷拉过来人的手。
“我刚从口外回来,听说您为孙子摆‘周岁酒’,我得讨您一杯水酒喝呀!”洪老板开心地说着。
田老太爷也开心地接过话道:“好好好,一会儿我一定多敬洪兄几杯!”
“好,今天我是不醉不归!”洪老板爽声地笑着。
“你口外的生意一定是财源茂盛吧?”田老太爷关心地问道。
“借您的吉言。不过,因为外国人资本的介入,我们的生意就清淡多了。可是大不如三十年前您在口外开银号的时候了。”洪老板谦虚地说道。
田老太爷受到了恭维自然高兴,一直陪着这位洪兄走到客厅门口才松开手说:“那就请客厅用茶吧!一会儿咱们再细谈。”
为了孙子摆的“周岁酒”,田老太爷早就吩咐下人们准备了好几天,但少奶奶淑贞并不十分开心。淑贞过了年就二十八岁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她生得天生丽质,加上性情温柔,为人谦和宽容,家里的大小事情并不需要她操心,因此并不显老。加上这第二个孩子是个男丁,让田家有了续香火的,她也了却了一份心思。月子里调养得好,脸上越发放出光泽来了,白里透红,一按都要出水了。
让年轻貌美的少奶奶不开心的是田家的儿子,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爹,已经又是一晚没回来了。她一边给小少爷田青穿新衣裳,一边往窗外看着,见长顺走进来忙调过身子问:“大少爷怎么还没回来?”
长顺也不客气地说:“他?一定是屁股让赌场的椅子给粘住了。”
淑贞抱过孩子叹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还去赌!你快去把他找回来,就说老爷叫他!”
长顺应了一声,向大门外走去。
祁县有好多茶馆,大多开在商铺林立的街市,多是为那些洽谈生意的商人们提供一个幽雅的场所。这些年随着商铺的增多,茶馆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渐渐地发展到了不光喝茶谈生意,而且也摆开了赌局。“聚财楼”便是生意最红火的一个。
热气腾腾的盖碗茶端在手上,人们围桌而坐,有边喝茶边聊天的,也有弹曲卖唱的。店小二手提铜壶边跑边吆喝着穿梭在各个茶桌中间,忙得像只脚不着地的鸟。楼上的一个雅间里正开着个赌局,参赌的只有两人——田家大院的大少爷田耀祖和祁县有名的赌棍夏三。中间坐着的见证人,是茶馆的老板。
此时的田耀祖赌兴正浓。要说这个田耀祖还真是长得一表人才,中等个儿,国字脸,两只眼睛看上去也透着精明,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嗜赌如命的人。田老太爷本来把继承祖业振兴田家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送他读书,教他做生意,还给他取了个光宗耀祖的名。只是谁也没想到,长得像老子一样的田耀祖,做起事来却不抵老子十分之一。家里的财产收入,往来账目,在他眼里就是取之不尽的银子,至于这些银子是如何挣来的,他却不闻不问,特别是结婚九年一直有女无儿,他更有了夜不归宿嗜赌如命的理由。
此刻田耀祖和坐在对面的夏三拿着一个骰盅哗啦啦地摇着,两个人同时把骰盅蹾在桌子上,开始要点儿:
“四个四!”
“五个五!”
两个人已经赌得四眼通红,满头大汗。盅盖揭开了,在场的人都瞪着眼睛看骰子。“田大少爷,这回您赢了。”茶馆老板说。
田耀祖看着骰盅中的骰子,忍不住咧着嘴乐了,“嘿,看来刚才那手没白洗,风水轮流转,这一转,运气转到我这边来了,记上记上。”他迫不及待地从茶馆老板手上抢过账本递给了夏三,让他在账本上签字画押。田耀祖这阵子净在账本上签字画押了,这下终于出了口气。他盯着夏三在上面画完押后又拿过账本解嘲地说:“念书时字没写好,倒是在这个账本上练出了一手好书法,你们瞧瞧,‘田耀祖’这几个字写得都快赶上王羲之了。”田耀祖拿着账本给身边的二人看,“你们瞅瞅是不是?”
夏三和茶馆老板看着账本上田耀祖密密麻麻的签字画押,偷偷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不露声色地笑道:“是啊,你都要成了田羲之了。”夏三努力地克制住心中的狂喜,在一旁恭维说。
“再来再来!”田耀祖学戏文里的道白腔调,“今日,我要杀你个片甲不留!”说完往手上吐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
“田大少爷,别洗呀,万一把好手气洗掉了呢。”茶馆老板故意打趣道。
“去去去!谁洗手了,这是加劲儿!本少爷在你的茶馆都连着输两个多月了,今天这是时来运转了!”田耀祖把袖子往上捋了捋,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
田耀祖和夏三拿起骰盅哗啦啦地摇起了骰子,两个人互相对视着,新一轮酣战又开始了。
田耀祖差不多把“聚财楼”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家了,天天来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就像有人到时要吃饭睡觉一样,每一次他都带着无限的希望,希望自己能赌赢,然而几乎每次都让他失望,他总是输,输的结果是勾起他更大的瘾,激起他更大的赌欲、更大的希望,循环往复的,他就像病入膏肓的人不可救药了。今天他居然赢了,田耀祖甚至要飘飘然了。
长顺从田家出来就放慢脚步,他在想怎么样才能把少爷找回来。这条田家到“聚财楼”的道他是太熟了,这么说吧,这几年光是这条道他都记不清跑了多少趟,每次都是去找大少爷回家。而这个屡叫屡不回的田家大少爷已经成了这条道上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一道风景——街上的人心里都清楚,田家好景不长了。今天这小少爷周岁宴席的日子,能不能叫回大少爷还是未知数呢。田老太爷如此重视小少爷这个生日,因为这不光是一个孩子的生日的事,而是田家大院今后要兴旺发达的大事。这是一个向世人的宣告,宣告田家子孙满堂,兴旺发达。长顺哪能不懂得这其中的重要呢?只是这少爷叫不叫得回来,他心里可真是没有底。
“我家少爷呢?”长顺一进茶楼就问茶房。茶房用下巴指着身后的雅间道:“还用问我吗,你家少爷除了这儿还能上哪儿?”
长顺进了那个雅间,也不回避旁人冲着田耀祖说道:“大少爷!老太爷和少奶奶请您快回去呢。”
田耀祖手里哗啦啦地摇着骰盅,头也没回地道:“去去去!别来烦我。”
“大少爷,我也不想来烦您,可今天您得赶紧回去。”长顺硬着头皮又劝了一句。
夏三来了一句:“你家少爷今天手气好着呢,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一赌起来就六亲不认,你个下人掺和什么。”
一听这话,田耀祖来了神儿道:“怎么了?天塌下来把老太爷砸背过气去了?”
“大少爷,瞧您这话说的,老太爷好好的。今天,府上不是正在给田青小少爷摆周岁酒席呢嘛。”长顺忙说。
田耀祖拍拍脑门儿,“哎哟!我还真把我儿子这档子事给忘到脖子后头了!”
“算了吧,你我在这大战了一天一夜了。我把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快回去办正事吧!”夏三站起来要走。但谁都看出来这是在激田耀祖。
“夏三,夏三,慢着,慢着!你赢了钱抬屁股就走了?这也太不仗义了吧?”
“笑话,我是那路人吗?”田耀祖果然上当了。
茶馆老板在旁边敲着边鼓,“田爷您别冤枉他,夏三爷可不是那路人。”
长顺早听出了话外音,忙说:“大少爷,客人都到了,就差您这个主人了。咱回去吧!啊?”
田耀祖一把拨拉开长顺,提高了嗓门儿道:“去,去!让老太爷先招呼着。”然后对夏三说,“夏三爷,你别借坡下驴呀!我的手气刚转过来,你就不赌了,这还叫仗义?”
“好,再来再来!”夏三坐下来捋了一下袖子。旁边的老板忙喊着让茶房上壶好茶,喜形于色的样子一点儿都不掩饰。长顺看得明白,心想明明是这两个人在圈拢田耀祖,他一急就去拉田耀祖:“大少爷,您还是……”声音里带了恳求。
“你回去告诉老太爷和少奶奶,让他们先招呼客人开席。就说我把输的那五百多亩地赢回来了就回去。”田耀祖说得并不理直气壮。
“那您不回去了?”长顺做着最后的努力,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大少奶奶眼泪汪汪的样子。
“回去个屁!我这刚见回头钱就走了,手气错过了怎么办?我连憋了泡尿都没去撒,就是怕好手气顺着尿道跑了。”田耀祖烦了。
茶馆老板和夏三相视一笑。
长顺索性不管不顾了:“大少爷,您还是回去吧,老太爷和少奶奶都眼巴巴地等着您呢。”
“滚!”田耀祖一瞪眼睛举起了骰盅。
长顺吓得转身往外跑,和端茶上来的茶房撞了个满怀。
“眼睛哪?真是什么主子什么下人!”茶房一边拾着摔破的茶壶,一边冲长顺吼着。此时长顺哪有心思和他计较,他要赶紧回去给少奶奶报信。
田耀祖重新拿起骰盅哗啦啦地摇了起来,啪地扣在桌子上,大喊了一声:“开!”
然而这只是田耀祖的一厢情愿了,长顺走后的一次次开局,乐的都是夏三了。田耀祖头上的青筋突突跳着,声儿都变了调儿,他又一次猛地把骰盅拍在桌子上大叫了一声,“开!”
他又输了。
“给我换副骰子!”他冲着茶馆掌柜喊道。
掌柜也提高了声,冲身边的伙计使了个眼色道:“去,给田大爷换一副好使的骰子!”
把长顺打发走后,淑贞就来到了前院,大院上上下下喜气洋洋的气氛让她稍稍去了些不快,她托着茶盘轻快地走到田老太爷身边,“爹,您喝口茶吧。”
田老太爷接过茶壶,嘴对嘴地喝了一口,问道:“耀祖呢?”
“爹,要不您回屋歇一会儿,我在这儿招呼一会儿?”淑贞岔开话。
“还泡在赌场上不回来?”田老太爷瞅了一眼儿媳妇。
“我让长顺去叫了。”淑贞忙说。
“这个不肖之子!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儿子,家门不幸啊!”田老太爷咳嗽起来。
淑贞赶紧一边替他捶背一边劝道:“爹,您别着急,他一定是把田青过周岁的事儿给忘了。长顺去告诉他了,误不了开席。”
“这么大的事他都能忘了,他还有人心吗?”田老太爷看着少奶奶淑贞焦虑的神情,知道这事怪不得儿媳妇,便不再说了。
恰在这时,县城私塾的黄先生走了进来。淑贞忙迎了上去道:“哟,秀才先生来了?”
田老太爷满脸堆笑:“哟,黄先生来了?您可是田家的贵客呀!”
黄先生走到田老太爷面前一抱拳说:“田老太爷,恭喜恭喜啊!”
“秀才先生,待我这孙儿到了读书的年纪,还得有劳秀才先生给开蒙啊!您快坐,快坐。”说着将黄先生让在了上座。
“呱呱之子,各识其亲;譊譊之学,各习其师。老太爷想把孙子还交给我来教,黄某真是不胜荣幸。”黄先生往院子里看了看,“府上大少爷,我那个学生耀祖呢?”
田老太爷一脸的苦相,说:“当真人不说假话——他还能在哪儿?我已经派人找去了。”
黄先生叹了口气道:“‘教不严,师之惰’啊!”
田老太爷摇摇头说:“孟老夫子说过:‘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也近乎于禽兽了。”田老太爷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淑贞赶紧递上手帕,田老太爷咳出一口血痰,淑贞吓得忙收了手帕。“爹,您别急,慢慢说,这怪不得您的。”说完向下人招了招手,偷偷把那个手帕塞给她,又小声嘱咐了一句,“别让人看见。”
田老太爷倒是并没理会,他润了润嗓子,冲黄先生叹息一声:“我这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了,风中之烛,瓦上之霜,也没有几年可活了。”
“看您这话说的,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情嘛。您的清福还没享够呢!”黄先生何尝不知田老太爷的苦衷呢?自己的学生田耀祖已经是田家的一块心病了。
“先生说得也是,这人啊,越老越得活明白,愁也一天,乐也一天,还不如高高兴兴地活一天是一天。”田老太爷自嘲道。
见两个人说起话来,淑贞便来到了大门外,一出门,就瞅见了回来的长顺,她往后面望了望,并没有车轿的影子。“找到大少爷了吗?”淑贞把长顺拉到一边。
长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着冲少奶奶淑贞点了点头。
淑贞再次往路上看了看,问道:“大少爷呢?”
长顺喘匀了一口气回道:“少奶奶,大少爷玩得正在兴头上,不肯回来。还让我转告老太爷和少奶奶,说他把输掉的五百多亩地赢到手,就马上回来。”
淑贞急得一跺脚道:“这怎么能行呢?今天是他儿子摆‘周岁酒’,长顺,你再去一趟,无论如何得把大少爷叫回来,客人都等着呢。”少奶奶淑贞放低了声音,她不想让坐在院子里的老太爷听着。
“站住!”田老太爷早听到了,他喘着粗气对长顺说:“不用去了!”田老太爷冲淑贞摆了摆手,无限悲凉。“罢了,由他去吧。好在我还有个孙子小田青。把孩子抱来,抓周!我不相信田家的子孙都不可救药了。抓周!”田老太爷高声吩咐道。
见田老太爷发了话,淑贞也只好作罢,吩咐下人准备抓周。下人们一下子忙碌起来,摆桌子的摆桌子,放东西的放东西,小少爷田青也被奶妈抱了进来。这抓周是大户人家在孩子周岁时举行的一种仪式,就是在孩子周围摆满各种吃食玩具、珍宝物件,在没有大人引导的情况下,任孩子自由抓取,以此来判断孩子将来的志向。
今天田老太爷给孙子摆周岁酒宴,还有一个重要的心事,那就是看孙子田青抓周时抓到了什么,别人可以不在意,他可一直都在想着这事,他已经把田家的兴旺发达寄托在孙子身上了,但愿孙子别像自己的儿子田耀祖那样,成了一个败家子。
一张花团锦簇的大锦席摆放于中堂正中,锦席上摆着佛道儒经卷、金银珠宝、印章、笔墨纸砚、书籍、玩具、算盘、账册、秤尺刀剪、升斗、首饰、彩缎花朵、胭脂盒、各种吃食……
淑贞和丹丹搀扶着田老太爷走到香案前,秉烛焚香,敬告天地,虔诚地祈祷了一番。田老太爷走到锦席前看了看,坐到太师椅上,“有骰子吗?”
众人一愣,都看着老太爷。
“我问有骰子吗?”田老太爷提高嗓门。
淑贞摇摇头。她自然最明白不过公公的心事,一开始就吩咐下人不要摆骰子,有一个田耀祖已经够了,她真的怕自己的这个儿子也和他爹是一个货色,那她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田老太爷一摆手,“长顺,去拿副骰子来!”
“爹,您是不是让耀祖气糊涂了?抓周哪有抓骰子的呀?”淑贞忙上前阻止,下人们也偷偷传递着眼色。
田老太爷手杖在地上拄了拄,冲在场的人说道,“我没糊涂!我就是要骰子!”
“爹!”淑贞叫了一声,想要阻止田老太爷。
“我就是要看看小田青长大了,是不是也像他那个不争气的爹一样嗜赌如命!”田老太爷有些悲凉地说。“当年,耀祖那个孽子抓周的时候,他的祖父要试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的珍稀之物都摆在了锦席之上,让他来抓。谁知道啊,他一概不取,伸手便抓过了一个脂粉盒和一个骰子。”
淑贞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睁大了眼睛。
田老太爷叹息一声接着说:“我的老父亲勃然大怒:‘此儿将来必是酒色之徒!’气得他老人家当时就拂袖而去。谁知道啊,耀祖现在的所作所为,真的被他老人家不幸而言中了。”田老太爷闭上了眼睛,一滴混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我们田家四代单传,怎么就偏偏出了耀祖这么个不争气的孽子啊!我……我真是愧对田家艰苦创业的列祖列宗啊!”
淑贞哽咽了。
田老太爷挥挥手道:“去,拿骰子!我倒要看看我们田家到了小田青这一代,还能不能重振祖业?!”“去吧长顺,找副骰子来。”淑贞对长顺说。此时她已经平静了,什么人什么命,该来的来,该去的去,儿子是自己生的,无论啥命她都得面对,都得认。“冯妈,把小少爷抱过来,听祖父训示。”淑贞显出了少奶奶的风范,冲奶妈摆摆手,自己也站到了田老太爷身后。
奶妈把小田青抱到田老太爷面前。田老太爷看着小田青,抬起手疼爱地用手指头拂拂田青的小脸蛋,“孙子啊,二百多年前,我们田家的祖上是靠走西口发的家。他们一开始在口外,是靠给人家拉骆驼,后来又推着独轮车走街串巷卖布头,就这么一步一步发达起来的。我们田家大院前前后后建了二百多年,才有了今天这个规模。田家四代单传,能否重振祖宗的家业,就全靠你了!”田老太爷的话说了一半,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刚刚九岁的田丹丹赶紧跑过来给爷爷捶背,“爷爷,您别生气了,弟弟和爹不一样,弟弟长大了肯定不是败家子。”
田老太爷忍住咳嗽,抚摸着丹丹的头乐了,“我孙女说得对,承蒙祖宗荫庇,小田青一定能重振祖业。”
“冯妈,你去把客人们都请过来,看孩子抓周吧。”淑贞对冯妈吩咐着。她把一副骰子放到了锦席上,跟那堆摆好的物件混在了一起。
田老太爷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好啦,开始吧。”
奶妈把小田青放在了锦席正中,他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这些物件,兴奋极了,众人都屏息静气地看着小田青。这里最紧张的就要数淑贞了,她一边看着儿子的手,一边又偷看着田老太爷的脸色。就见儿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东西,并不伸手去拿。少奶奶淑贞急了,她忍不住地蹲下身指着金银七宝,“儿子,抓这个。”
“淑贞,不要诱导他,任其挑选。”田老太爷不动声色。
淑贞只好站起身,但一双眼睛却一刻不离儿子的手。这时就见小田青啊啊地叫着,一只小手接近了骰子。
田老太爷闭上了眼睛。淑贞咬住了手,旁边的人连大气都不喘了。小田青忽然伸出一双小手,绕过骰子抓起了一个小算盘……
“娘的好儿子!”淑贞一下子抱起了小田青,使劲在孩子脸上亲着,眼睛里闪着泪花。“爹!爹!您快看啊!”她把孩子抱到田老太爷跟前。
田老太爷睁开眼睛看见小田青手里的算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哎呀,小少爷一下子就抓到了个算盘。这说明他将来也一定是个有名的晋商!”
“对,算盘一响,黄金万两嘛!”
“这孩子长大了一定能开一个比大魁盛还要大的大买卖!”周围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地感叹着。
田丹丹抓起金银七宝塞到小田青手里,“弟弟,抓这个。这是金子!”
田老太爷捋着胡子苦笑了一下,“没抓到骰子就好。”
“有了算盘就有了点石成金的手指了。不抓金子,也有金子嘛!”黄先生说。
“恭喜恭喜!”众人也齐声附和。
田老太爷站起身,“多谢诸位的吉言!大家请入席吧!”
夜色降临了,田家大院门前的红灯笼点亮了,喧闹一天的田家大院此刻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息。下人们忙活了一天,早就收拾停当熄灯睡觉了,只有少奶奶淑贞的房里还亮着灯。
淑贞的眼前放着那把算盘,看着看着淑贞的眼泪就落下来了……她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一双儿女,给他们盖了盖被子,抬脚出了房门。她要去找田耀祖,要和他说:你可以不管这个家,但你不能不管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将来是有出息的,他一把竟抓住了算盘!
淑贞提着灯笼轻轻地打开大门,脚刚一跨过门槛,便吓得一声惊叫,灯笼失手掉在地上。
睡在门房里的长顺,披着衣服跑了出来,“少奶奶,出什么事了?您这
“哎呀!我的妈呀!这是人还是鬼呀?”
“哪来的鬼?走,过去看看。”淑贞和长顺壮着胆子,向倒在田家门洞里的那个人走了过去。“长顺,把灯笼凑近点儿。”
长顺大着胆子把灯笼凑得近些,只见一个人躺在地上,脸上全是泥土,脸上和裸露在破袍子外的胳膊上被火烧伤,肉都揪揪在一起化脓了。
“天哪!怎么烧成这样?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淑贞把手指头凑到那人的鼻子下。
“少奶奶,还有气吗?”眼瞧见真是人,长顺这才不怕了。
“长顺,快把他背到你房里去,他还活着。”淑贞吩咐道。
长顺把灯笼交给淑贞,俯身吃力地背起了那人。两个人也不敢声张,悄悄地把那人背到了门房。
“快放到床上。”淑贞熄灭了灯笼,帮长顺放下人。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披散着蓬乱卷曲烧得所剩无几的头发,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分辨不出颜色的蒙古袍子。“好像是从口外来的蒙古人。”淑贞猜摸着。
长顺放低了声音,“我说少奶奶,该不是从口外杀人越货,逃到我们这里来的吧?”
“不管是什么人,总不能见死不救,你快去打一盆热水来。救人一命,总是有好报的。”
“喂,你醒醒,醒醒啊。”淑贞俯下身轻轻叫着。
那人慢慢睁开眼睛,挣扎着想坐起来。淑贞忙伸手按住了,“别动,你昏倒在了我们家门口,我一会儿就派人去给你请大夫,你能听得懂我说话吗?”淑贞尽量将语气放轻了,安慰着眼前受伤的男人。
那人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细弱地,“水,给我点水喝。”
“你会说汉话?”淑贞又轻声问道。
那人虚弱地点点头。
淑贞站起身,倒了一碗水递到那人嘴边上。那人渴极了,捧着碗咕咚咕咚地把水喝了下去。喝罢水,头一歪,又昏睡过去。淑贞怜惜地叹了口气。
长顺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淑贞让他快去乐生堂把胡大夫请来。长顺“唉”了一声,忙又提着灯笼向外走去。淑贞想了想,起身把窗帘拉好,把一块手巾在热水盆里搅好拧干,俯下身帮那人轻轻地擦拭着脸上的污泥,心里想着这人的来历,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告诉老太爷。
那人一直就昏睡着,淑贞这么动他都没醒,淑贞担心他还会不会醒过来了。好在乐生堂的胡大夫很快就来了,他给那人号了脉,又查看了一下伤情。“这人的体格甚是健壮,像是习武之人。只是身体多处受了火烧之伤,加之奔波劳顿,多有虚亏。我给他开几服药,内服加上外敷,好生调养几日,就无甚大碍了。只是脸上和身上的烧伤之处要留下伤疤,这人得破相了,恕老夫才疏学浅。不过伤成这样,恐怕华佗再世也无回天之力了。”
“胡大夫,看您说的,真是太谢谢您了。”淑贞放了心,忙说。
“难得少奶奶一副菩萨心肠,医家治人之疾,应有割股之心,我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胡大夫倒是很欣赏田家这位少奶奶的义举,马上便开了药方。长顺一面代少奶奶送大夫出门,一面又带了药方去抓药。
淑贞和衣靠在椅子上,望着眼前昏睡的男人,等着长顺回来,也是一夜没消停。
田耀祖也一夜没消停,连输几局,实在玩不下去了,他才哈欠连天晃晃悠悠地从茶馆里走了出来。一直等候在门口的锦缎小轿马上抬到了田耀祖面前,轿夫掀开轿帘,“大少爷,请!”
田耀祖猫腰钻进了轿子,轿夫喊了一声,“起轿!”
轿子一颤一颤地晃悠,田耀祖却没了睡意,他想这么晚了我回家干什么,兴师动众的不得消停,就是挨骂也得等明天再说。所以轿夫问他是回府上还是上别处时,他立刻说,“废什么话?少爷我什么时候从‘聚财楼’出来直接回过府上?老地方,桃红姑娘还等着我呢。”
第二天田耀祖一进家门,就见田老太爷坐在院中的摇椅上晒太阳。田老太爷看着田耀祖,一阵咳嗽袭来,田丹丹攥着小拳头给爷爷捶着背。
田老太爷用拄棍使劲在地上敲着。
田耀祖忙上前说:“爹,一大早晨,您这是干什么呢?吃多了消食儿呢?”
田丹丹叫了声,“爹回来了!”“你个败家子儿!混账王八蛋!我气都快让你气死了,还消食儿呢。”田老太爷忍住咳嗽。
田丹丹咧着小嘴乐了。
田耀祖瞪了女儿一眼,嘻皮笑脸地说,“爹,您可别为老不尊啊,怎么张嘴就骂人?您不是老跟我说咱们家是忠厚传家,诗书传家的吗?您骂我是王八蛋,那我这蛋是谁下的?您这不是在绕着圈骂自己呢吗?”
田老太爷从摇椅上站了起来,“你个孽子!我骂你?我还要打你呢!”
“爹!快跑!爷爷要打你!”田丹丹拉着田耀祖就跑,田耀祖一边让女儿拉着,一边回头冲田老太爷说,“爷爷不是要打爹,爷爷那是早晨吃多了,要消消食儿。”
田老太爷举着拄棍向田耀祖打过来,“我打死你个孽子!我打死你!”
田耀祖一下子松开女儿的手,抱着脑袋跑在了前边,嘴里还不老实地说着,“‘养不教,父之过’!你打我干什么?”
田老太爷一屁股坐在了摇椅上,禁不住老泪纵横,“‘养不教,父之过’!‘养不教,父之过’!……”
田丹丹跑回田老太爷身边,掏出小手绢给爷爷擦着眼泪。
田耀祖抱着脑袋一下子跑进了门房,正撞见少奶奶淑贞给那个受伤的蒙古汉子喂药。田耀祖一愣,他看看淑贞又看看那个蒙古汉子,忽然咧着嘴乐了:“呦嗬,大少奶奶,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躺在床上的蒙古汉子挣扎着想坐起来,淑贞伸手按住他,“别动。”淑贞没理睬田耀祖,接着给他喂药,那人看着田耀祖,不安地躲避着淑贞的药碗。
田耀祖一把抢过淑贞手中的药碗,把药泼在地上,“大少奶奶,我问你呢,这人是谁?”
“田大少爷,把输了的五百多亩地都赢回来了?”淑贞站起身,看着田耀祖。
田耀祖指着床上的蒙古汉子,气急败坏地说:“我说你行啊,这都明目张胆地把野男人领家来了。”淑贞也不申辩,抬起手打了田耀祖一个耳光。田耀祖一下被打晕了,他一手摸着自己的脸,一手指着淑贞,“你!你敢打我!?”
淑贞瞪着田耀祖一句话说不出,委屈的眼泪刷一下流了下来。那个蒙古汉子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冲淑贞一拱手,“多谢少奶奶救命之恩!”说罢,晃晃悠悠地向门口走去,刚走了几步,就摔在了地上。淑贞一边往起扶蒙古汉子,一边大声地喊道,“长顺!”长顺跑了进来。“还看什么?快点帮我把他扶到床上去。”
长顺胆怯地看着田耀祖不敢伸手。这时田老太爷走了进来,用拄棍指着田耀祖,“孽子!还不快行点善积点德,帮长顺把这位好汉抬到床上去!”
田耀祖不情愿地和长顺一起把那个蒙古汉子抬到了床上。田老太爷对床上的汉子说:“你就安安心心地在我们家把伤养好。”用手指着田耀祖,“这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耀祖,你不用搭理他。”
蒙古汉子虚弱地说:“多谢田老太爷。”
田耀祖在一边纳闷地看着田老太爷问:“爹,这人是谁呀?”田老太爷没理田耀祖,“淑贞啊,这古圣先贤说得好,‘人之为善,百善而不足;人之为不善,一不善而足。’这位好汉既然倒在了我们家门口,就与我们家结下了不解之缘,我们要好生待人家,直到他康复。”
淑贞受到了鼓励,心情好了许多。“是,爹,儿媳知道了。您回屋休息吧。耀祖,你还不扶着爹点儿。”
田耀祖上前扶着田老太爷,“这好人都让你一个人做了。”淑贞也不理,见他们出了门,拿起一包药交给长顺,“长顺,让大师傅把这包药煎一煎,煎好了给我端过来。”
有了公公的认可,淑贞精心护理着这个人,她要把他的伤治好,不知怎的,她的心里总有一种遇到亲人的感觉。只是她往那个蒙古汉子烧伤的胳膊和脸上涂抹药时,那个蒙古汉子总是不好意思地躲避着,“少奶奶,还是别……”
淑贞看着他温和地笑了,“你别躲,俗话说,病不拘礼嘛。”淑贞一边上药,一边吩咐下人给田耀祖端碗冰雪玫瑰汤。
待淑贞回了自己屋时,田耀祖已经躺在了床上。“耀祖,我们儿子也有了,丹丹都九岁了,按说,儿女双全,我们也该知足,好好过日子了。前些年你说咱们田家三代单传,到我这没能给你生个儿子续香火,你心里烦,就出去没日没夜地赌。可现在,我们的儿子田青那么招人喜欢,你怎么还嗜赌如命啊?这赌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淑贞坐在了床沿上劝丈夫。
“我不是想把输了的那些地呀什么的再赢回来嘛。”
“耀祖,十赌九输。输了的地呀什么的,输就输了,只要你从现在起戒赌,好好过日子,我就知足了。”
田耀祖坐了起来,“淑贞,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呢?我想把输了的那些再捞回来,不也是想给咱儿子多置下一份家业吗?”
“我觉得我们给儿子留下的这一份家业够大了,虽比不上田家的祖上那么殷实富足,可我们吃穿用度在这方圆几百里也数得上啊。再说,我觉得给儿子留下多大的家业,都不如给儿子留下祖辈的德行强。老辈人不是常说,咱田家之所以二百多年来兴旺不衰,就是田家的祖上积了德了嘛。”淑贞不甘心地再次劝说着。
“真是妇人之见。我这就去给你挣个万顷良田回来!”田耀祖烦了,边穿鞋边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淑贞黯然地起身站在窗前,看着田耀祖远去的背影,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颗地滚落下来……
眼见田耀祖又是一天没着家。大少奶奶淑贞坐不住了,她决定带着一双儿女去茶楼找回丈夫。她想,我也不用顾自己的脸面了,我就不相信,我抱着儿子领着女儿,我站在你田耀祖的赌桌前,你还有什么脸面赌下去?别人还有什么脸面和你赌下去?
娘仨一出门就见一个头插草棍儿黑瘦黑瘦的少年跪在路边,少年嘴唇干裂,在烈日的暴晒下,几乎要晕倒了。他一见淑贞走过来,忙以头触地,“少奶奶,行行好,买下我吧。”
淑贞弯下腰问道:“孩子,你这是……”
少年抹了把眼泪,“我爹娘都饿死了,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没屋子住,他们死了,我想把自己卖了,买口棺材给他们住。”
淑贞的眼圈红了,“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我是镇东头老李家的,我叫李义。您买我吗?买我就起来,不买我就不起来,我什么活都会干,放牛放羊,挑水打柴,看家护院。”
淑贞腾出手来拉起李义,“好孩子,快起来。”她从怀里取出一块银子,“快去安葬你的爹娘吧。”李义接过银子,给淑贞连磕了三个响头,“我知道您是田家大院的少奶奶,等我埋葬好爹娘,就去您家里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他看着田丹丹手里的糖人,馋得咽了口口水。
田丹丹小大人似的把糖人递给了李义,又从兜里掏出一块点心塞给了他。李义抓起点心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田丹丹看着李义的吃相,扑哧一声乐了,“你以后到了我们家,有的是好吃的。”李义嘴里撑得鼓鼓的,笑着点了点头。
淑贞拉着田丹丹摇了摇头,她想她的孩子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呢,假如这个田耀祖再赌下去……她不敢往下想了,无论如何她要把当家的从赌场上拉回来。
李义冲着他们的背影又连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拔掉插在头上的草棍儿,跑了……
田耀祖和夏三一起把骰盅蹾在了桌子上。两个人的眼睛都赌红了,一起盯着桌子上的骰子。茶馆老板看了看田耀祖和夏三,“田大少爷,这回您又输了。”
田耀祖的额头开始冒汗了,他的手有些哆嗦地接过茶馆老板递上的账本,在上面签字画了押。然后又拿起骰盅吵吵着:“再来!再来!夏三,怎么了?赌怕了?下注啊。”
夏三还是没理田耀祖,只是一个劲直眉瞪眼地往田耀祖身后看着。还是茶馆老板说了话,“田大少爷,您家少奶奶来了。”
田耀祖一愣,淑贞抱着小田青领着田丹丹正站在他身后。“淑贞,你怎么来了?”
“耀祖,看在一双儿女的分上,别赌了,跟我回家吧。”淑贞恳求着。
田丹丹拉着田耀祖的衣襟,抬着小脸看着田耀祖,“爹,跟娘回家吧。”
夏三看着漂亮的淑贞,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假惺惺地冲田耀祖,“田大少爷,要不,您就跟少奶奶回去吧。”
夏三不说还罢,这一说让田耀祖觉得没了面子,他恼怒地冲淑贞一瞪眼睛,“滚回家去!一个妇道人家上这儿来干什么?成心打我脸是吧?去去去!”
小田青在淑贞怀里吓得大哭起来。孩子的哭声引得茶馆里的茶客们纷纷往这边看,议论纷纷。田耀祖这回可真是挂不住脸了,他抬手给了淑贞一个耳光,“给你脸了是吧?滚!”
淑贞捂着脸抱着小田青跑了出去。
田耀祖坐下拿起了骰盅,冲着夏三说:“拙荆没调教好,不懂规矩,见笑见笑!重新来!”
就在这时,一直没走的田丹丹扑通一声跪在了田耀祖面前,眼泪一双一对地流了下来,“爹!别赌了!我求求你了。”
田耀祖冲田丹丹吼道:“起来!你也给我滚!”
不想田丹丹却更倔,“爹不回家,我就不起来。”
田耀祖气得把骰盅摔在桌子上,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拎起了田丹丹就往外走,田丹丹一路挣扎着哭着说:“爹!爹!回家吧,回家……”茶馆里的茶客见此情景,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议论纷纷。田耀祖把田丹丹拎到门口,冲轿夫喊了一声:“把我闺女给我送回家去!”说完塞给轿夫几个铜板,转身又进了茶馆。
轿夫看着田耀祖的背影摇了摇头,抱起田丹丹走向那顶锦缎小轿,嘴里哄着,“回家吧,别让你娘着急了。”
淑贞哭着,跌跌撞撞地抱着田青跑回了家,一进院子,就见那个蒙古汉子正蹲在地上修理着一把旧太师椅。她不想让这个男人看到自己伤心的样子,忙把脸上的泪痕抹了抹,喊奶妈抱走小田青。
“你不好好养病,谁让你修理这把破椅子了?”她想这真是个持家的好男人,可惜了,自己的丈夫要是有他那么一丁点儿,她也就知足了。
蒙古汉子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少奶奶,我哪有那么金贵,我都在床上躺两天了,浑身躺得酸疼,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不行,你伤得那么重,要好好休息调养。再说这把椅子早该扔了。长顺,快把椅子扔了。”淑贞叫着长顺。
蒙古汉子拦阻着,“少奶奶,这可是一把好椅子,是上等的黄花梨。一看这把椅子的样式,就知道是明代的。扔不得。”
淑贞一愣,“你还懂这个?”蒙古汉子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自己家是祖传的木匠。
“那……这把椅子再金贵也没有人金贵,你要想修,也得把伤养好了再修嘛。”淑贞边说边让长顺把椅子拿到门房。
蒙古汉子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少奶奶,还是让我干点啥吧。”他是从心里感激这个好心的女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对他真心的关心照顾,同时也看到了她心里的哀怨。
“你现在要干的活,就是进屋躺在床上等着吃药。别让我们再操心了。”淑贞看见了刚下轿的女儿,她不再说什么,看了蒙古汉子一眼,拉着女儿回了房。蒙古汉子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也回了屋。
田家大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谁会想到,一场劫难已经降临到了他们头上。
“聚财楼”茶馆里,田耀祖赌到了尽头。
茶馆老板翻看着账本,上面全是田耀祖密密麻麻的签名画押,“田大少爷这书法可真是不错,以后啊,这个账本都能成字帖了。”他知道田大少爷所押的赌注已经所剩无几了。赌场如战场,这也不能怪夏三手黑。“田大少爷的好日子怕是过到头了。”他对夏三说道。
“到时候,你还得出面作个见证。少不了你的好处!”夏三得意地笑着。见田耀祖进来又说道:“田大少爷艳福不浅啊,早就听说田家大少奶奶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今日得见还真是名不虚传啊。”
田耀祖让淑贞和女儿闹得心情不快,忙岔开话,“花无百日红,再美的花,看多了也腻歪。女人嘛,也就是那么回事。来来来!接着来!”
夏三乐了,“是是是!接着来!接着来!”
田耀祖和夏三拿起骰盅重又哗啦哗啦摇了起来,两个人互相对视着,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两个人几乎同时将骰盅蹾在桌子上,屏住呼吸看骰子的点数。
“五个五,夏三爷猜对了。田大少爷,这回您又输了。”茶馆老板高声说道。
田耀祖站起身,“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去洗洗手。”
“田大少爷,您不用去洗手了。”茶馆老板看看田耀祖,“我是说您洗手也白洗,您押的赌注已经全光了。没本钱了。”
田耀祖一把抓住茶馆老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田大少爷,您押在我们赌场作赌注的田家大院和所有地产,已经全输给夏三爷了。”
“侥幸,侥幸,侥幸而已。”夏三竟然一副谦虚的神气。
田耀祖看看夏三,松开茶馆老板。忽然咧着嘴乐了,“开玩笑,你们在跟我开玩笑。”他不自信地讪笑着。
夏三看了一眼茶馆老板,“把账本给田大少爷过过目。”
田耀祖接过账本翻看着,越看眼睛睁得越大,越翻越快越疯狂,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手在不停地颤抖着……终于,田耀祖失魂落魄地把账本放在了桌子上,嘴里喃喃着,“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他大叫一声用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这不是真的!”
夏三站起身,“田大少爷,那我就失陪了,过两天我会带着证人到您的府上拜访您——啊不,应该说是到我的府上去找您。回见!”夏三转身想走,田耀祖起身一把拽住了他,“别走!不能赢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啊。接着来!接着来!”
夏三回过头来笑了,“田大少爷,您还拿什么跟我玩啊?您都输得片瓦不剩了。”
田耀祖输红了眼,“不行!你不能走!你必须得跟我玩。”
茶馆老板在一边帮着腔,“田大少爷,夏三爷真不能陪您玩了,您没有赌注可押了。”
田耀祖撸下大拇手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摘下脖子上的羊脂玉护身符,把兜里的几块碎银子拍在了赌桌上,“我拿这些跟你赌!”
夏三一见就乐了,“田大少爷,你就拿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跟我赌?你也太小看我夏三爷了,恕不奉陪,告辞。”
田耀祖一下扯开了自己的衣扣,拍着胸脯,“夏三,本少爷拿我这条命跟你赌!”
夏三扑哧一声乐了,“我可不稀罕你这条烂命,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卖到窑子,人家也不收。”
田耀祖气疯了,“你!”
夏三憋出了一脸坏笑,“田大少爷,要不这样吧,我也不能不给你个捞回本的机会。算了,算了,你不会干。”他要走。
田耀祖一把拉住夏三,“回来!你说,我干!”
“这可是你要我说的。”夏三一脸的坏笑。
“对,你快说!”现在的田耀祖可是真输红了眼了。
“你老婆。”夏三无耻地说道。
“什么?!”田耀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实在要赌,就把你老婆押上,抵一千两银子。”
田耀祖一把抓住夏三,“你个臭流氓!你别欺人太甚!”
“哎,这可是你逼着我说的!不愿意拉倒呀!松开我,我还等着回家过烟瘾呢!”夏三整整衣服,看了一眼田耀祖,“那就对不住了!过两天府上见。”转身就往外走。
田耀祖牙咬得腮帮子上的肌肉直滚动。
夏三已经出了门。田耀祖大吼一声:“站住!”
“怎么了,田大少爷?”
“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