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什么痛苦都没有了。但是,生活总是在不停地折磨着还活着的人。只要你活多久,它就折磨你多久。等到有一天,你也死了,它就不再折磨你了。那就是人生。

那时,从新加坡到沙捞越的船并不是每天都有,通常两天开一个班次。料理完高伯的丧事,去沙捞越的船又还没开,高兰香觉得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应该去找阿春一起想想办法。便对两个孩子交代了几句,就一个人走了。这个决定对高兰香来说,不可能有什么很特别的意义,不过是非常普通的一次走亲访友,她不会想到她的这个非常普通的决定,竟会完全改变了这个家庭和她自己未来的生活。

一切都是非常偶然的。那是在高兰香去阿春家的路上,她根本无法想到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辆黑色的小车正不快不慢跟在她的后面,更不会想到当年的男东家英国人伯特这时正透过车窗玻璃一直在注视着她。伯特自从出了那件事后,太太安妮便没能原谅他,跟他离婚回国去了。应该说,伯特也是在偶然中发现高兰香的。伯特是个非常浪漫的人,平时有事没事,总是喜欢自己一个人开车在城内瞎转。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发现了高兰香,也就是当年他家里的那个女佣工。这让他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但更多的却是兴奋。当年的那件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至今仍然让他记忆犹新。使他弄不明白的是,那个当年让他在太太安妮面前丢尽脸面的女佣工不是已经离开新加坡,到沙捞越去了吗,怎么眼下会出现在新加坡的街头?他于是开车悄悄跟在高兰香的后面。跟了一程,伯特看见高兰香走进一条小巷里,由于巷子里路太小,车子进不去,伯特索性把车子停靠在巷口的路边,然后坐在车上耐心地等她。伯特不怕高兰香走进去后不回来,对他来说,新加坡的每一条街道他都相当的熟悉,他知道高兰香进去的是一条无尾巷,也就是说,从那条路口进去的人,无论在里面时间呆多久,到最后还必须从那条路口走回来。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那时已是黄昏,街上已经看不到几个行人了。高兰香终于从那条小巷口走回来。当高兰香走近他的车子时,伯特突然站在她的面前。那一刻,高兰香简直魂都吓飞了。伯特却朝着她微微笑着。伯特说,别怕,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你也再不用怕我的太太安妮了,她已经跟我离婚,回到英国去了。我是想问你,你们一家人不是在沙捞越吗,怎么会跑到新加坡来了?

高兰香惊恐万分,一心只想从他的身边逃走,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伯特当然不可能放走她,伯特这时说了一句话,几乎就把高兰香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了。那句话的大意是,沙捞越拉者布鲁克跟他是好朋友,他早就从布鲁克那里知道高兰香的先生黄泽如在经营一个垦场,并且知道最近垦场碰到了一些麻烦,沙王准备趁这个机会狠狠教训一下黄泽如,然后把他们一家人从垦场赶走。他说这事其实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办,只要他跟布鲁克打一声招呼就行了。

伯特说了半天,归结起来不外乎传递给高兰香一个信息,那就是,他跟沙王布鲁克之间不是一般的关系,垦场目前碰到的一些麻烦只要他肯出面,任何麻烦都会得到解决的。否则的话,依黄泽如目前的处境是很不利的,沙政府也有可能判黄泽如坐牢。高兰香听了,人都傻了,她想不到一家子人都被赶到沙捞越去了,怎么仍然还在受伯特的控制。这个伯特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他们一家人。她更不敢相信,沙政府凭什么要判自己的丈夫坐牢。她说,你说沙政府会把我先生怎么啦?伯特说,判坐牢是很正常的,三年五年,谁叫他欠钱不还,还聚众打人了,妨碍政府执行公务呢。

高兰香一听,差点没晕过去。她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伯特的面前,她求着说,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们?你放过我们吧,我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放我先生一条生路吧!

女人有时就是容易犯糊涂,她们从来就没有认真想过有些男人不是靠求就能够求得来的,男人有时需要的是等价交换,或者说,宁可不要金山银山,但不可能不要他所追求的女人。伯特就是属于那种人。伯特的要求并且相当露骨,或者说近乎厚颜无耻,他知道,上回做不成的事,这回他无论如何是要做到的。他顺势把高兰香从地上扶了起来,他说,这个忙他一定会帮的,他不可能袖手旁观,他让高兰香现在就跟他走,他说他要当着高兰香的面给沙捞越王查理士·布鲁克打电话。

高兰香信以为真,却也朦朦胧胧觉出什么,女人在那种时候是没有自主意识的,是相当清醒又相当糊涂的,但一想起全家人所面临的处境,一想起丈夫可能因此坐牢,她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在她的脚踏上伯特车子的那一刻,她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车,又是怎么从伯特家里回到两个孩子身边的,她就像是一个行尸走肉,双目呆滞,一切都变得毫无意识。天已经很晚了,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街灯照得石板路斑驳陆离,像是一个个搞怪的表情。回到家里时,两个孩子问她去哪里这么晚才回来,她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兰香压在心底里的屈辱和痛苦是在下半夜,当两个孩子入睡之后,坚守了几个小时的感情的闸门再也无法承受巨大的压力,一下子溃塌了下来,感情的潮水随之奔泻而下,一决千里。她泣不成声,一声声在心里喊着黄泽如的名字,心里哀哀喊着,泽如哥,兰香对不起你!

高兰香和两个孩子回到垦场没几天,黄泽如和陈可镜也从古晋回来了。劫后重逢,两家人喜极而泣,当听说老泰山已经西去,黄泽如不禁慨然长叹,说自己枉为高家女婿,连老丈人走了都没办法替他送一程。李清华说,好了好了,你的心意老人家在地下也知道了。只要你们平安回来就好了,你们不知道,你们这一去,我们有多担心,谁知道你们会出什么大事?陈可镜说,我们还能够有什么大事,他们抓我们是完全没道理的嘛,泽如你说是不是?黄泽如也说,他们抓人是没道理的,他们没理由不放我们回来。

话是这么讲,但是这天夜里,睡在床上,他却对高兰香说,说怪还真有点怪了,让人不明不白的,说抓人不要任何理由就把我们给抓去了,说放人也不作什么解释又把我们给放回来了。而且三万元还款的事也不再提了。这些黄毛到底在搞什么鬼!

自从新加坡回来后,高兰香就觉得自己已经无脸再见黄泽如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她瞒着黄泽如,把黄泽如心爱的一件宝物给偷偷卖了一样。尽管黄泽如一点也没感觉出什么,但作为她,她总觉得这一辈子就是给黄泽如做牛做马,也已经永远对不起他了。现在,听黄泽如这样说,她一下子竟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才好,支吾着。后来终于说,你别想得太多了,清华姐说的是,能够平安回来就好。

嘴上那样说,心里却苦得不行,一想就想到那件事上面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界上,整天暗自落泪。

垦场又恢复到原先的样子,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中间,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李清华又生了一个女儿,名字叫河。李清华说,生这个女儿的前一天晚上,她梦见老家的那条河了。清凌凌的河水和河边绿油油的庄稼,河里有渔夫,有鹭鸶,还有垂钓的顽童。李清华说,都到南洋这么多年了,她还从来没梦过一回自己的家乡,这回梦见自己家乡的河了,那就是给自己的女儿送名字的。

高兰香去看李清华的时候,李清华跟她开玩笑说,以后河长大了,就嫁给你们家佑国吧,你们家佑娘就嫁给我家山子做老婆,这样,我们两家就是双重亲了。

高兰香嘴里说行呀,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李清华这才发现这些日子高兰香像变了一个人,话少了,笑更少了。脸色白白的,好像得了什么病似的。李清华便说,香香,你这些日子怎么啦?高兰香故作没事一般,说,什么怎么啦,我不是好好的吗?李清华说,你像是好好的吗,你看你的脸色,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我担心你是不是生病了?你没事吧?高兰香慌忙遮掩说,没事,真的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没事是不可能的。高兰香每时每刻都在被那件事折磨着,煎熬着。她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中国女人,她从小就接受母亲关于如何做一个好女人的教育,母亲虽然不识一个字,却能够熟背《女儿经》,一字不漏,琅琅上口。母亲说,一个女人可以不识得一个字,但是,《女儿经》却是一定要读的。还在高兰香三四岁的时候,母亲就开始教她念《女儿经》了:“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烧茶汤,敬双亲,勤梳洗,爱干净。”那是有关孝道方面的,也有如何守妇道方面的:“遵三从,行四德,习礼义,难尽说,看古人,多贤德,宜以之,为法则。”从《女儿经》,高兰香懂得了什么叫做女人。《女儿经》还教她怎么去做一个女人。她知道,作为一个女人,一辈子更不能背着丈夫做出那种寡廉鲜耻的事。而如今,她却已经做了,虽然不是自己情愿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是不洁之身了。她已经有背妇道,做了遭天遣的事了。她觉得如果这件事不作个了结,她的精神会崩溃掉,她会疯掉的。

要如何作了结?还能够如何作了结?高兰香觉得,也许只有选择死这条路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可重复,活着多好!人说好死不如歹活,为什么要选择去死?许多人之所以想去死,都是迫不得已的。高兰香觉得,对她来说,死也许是唯一的选择。她知道,像她这种人,如果不死,留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她还有什么脸活着天天面对自己的丈夫?当然,对她来说,结束生命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难的是她不舍得离开这个世界,特别是舍不得离开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孩子都还小,他们都还需要她这个当母亲的,丈夫也需要他,因为他们毕竟是相亲相爱的。自从他们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来,他们还真的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当年,她是怀着跟他厮守到白头的梦想,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跟他漂洋过海来到南洋的,谁想今天却变成这样的一种结局!

高兰香觉得自己不能够再犹豫不决了。在一个女人的贞操面前,任何的儿女情长都是微不足道的,任何的感情用事都显得非常幼稚和可笑。高兰香在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不在家里的那段时间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又一场后,终于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用死去洗刷自己的不洁和污垢。作出那种决定之后,她反倒变得非常的安详和平静,任风在耳边轻轻地吹,任鸟在面前生动地飞,她淡然而从容。

她全神贯注地要赶在生命结束之前完成一件事,那件事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她觉得那也是她唯一能够尽到为人妻,为人母最后的一个责任了。她从街上买来了一大包的毛线,她没日没夜地钩织着它们。中国古人结绳记事最原始最笨拙的那种办法,在她那里却被演绎成一曲凄美得不能再凄美的歌。当高兰香死去半个多世纪后,坊间有人报道某某地方有某某女性在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后,为儿女钩织从小到大各个年龄阶段的毛衣,让整个世界为之动容。而事实上,早在上个世纪的初叶,高兰香就已经开始那样做了。

那是女人的天性,不管是在盘古开天地的过去,还是在地老天荒的将来,女性就是那样的无私和无畏,就是那样的坚韧和伟大。那是男人们永远无法理解,也是很难或者说永远无法做到的。这时的黄佑国,他更多的只能算是一个小男人,当然就更不懂了。他问娘,娘,你为什么一下子要织那么多的毛衣毛裤,以后织不行吗?娘回答说,娘以后会很忙的,娘以后没时间替你们织毛衣毛裤的。佑娘也说,娘以后为什么会忙呢?娘说,小孩子甭问了,反正呀,娘以后会很忙很忙的。孩子们好对付,难对付的是大人。好在黄泽如整天都在垦场里忙,又不太去注意女人家的事。就知道她天天在织呀织,到底在织什么,又织了多少,他一点也不知道。

问题也就出在这里,如果黄泽如能够心细一点,及时发现妻子的不正常的举动,高兰香的那些计划或许就无法得逞。但是,黄泽如偏偏太大意了,这就让妻子高兰香有足够的时间去实施自己的计划。她把那些毛线织成一件件的毛衣和一条条的毛裤,其中有黄泽如的,也有两个孩子的。孩子们的从小到大,几乎各个年龄段都有,一直到成年。大大小小加起来总共有几十条。她把那些毛衣毛裤整整齐齐叠好放进了衣柜里。做完这一切后,她如释重负,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高兰香神秘地失踪了。

两天后,有人在拉让江的江边发现了高兰香。高兰香终于带着满腹的屈辱和对丈夫对孩子的深深眷恋,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走这条不归路。那是一个谁也不可能知道的秘密,她把那个秘密永远地带走了。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一个解释。最不理解的人是黄泽如,他不明白高兰香为什么会突然丢下他和两个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儿女,连给他们一个思想准备的机会都没有,就一个人走了。要是心里没有天大的委屈,她是绝对不可能这样做的。那么,妻子到底怎么啦?是不是有谁欺侮她了?黄泽如不禁哭道:兰香,你到底怎么啦?你为什么连说都不说一声说走就走了呢?你不知道你这样做对你丈夫对你的两个儿女有多残忍吗?

不过,认真想起来,黄泽如觉得妻子的死还是有先兆的,只是被他给忽略了,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就比如,高兰香平时总是有说有笑的,这些日子却明显变得话少了,笑容也没有了;再比如,最近一些日子,高兰香不停地没日没夜地钩织着毛衣毛裤,他明明觉得有点不对劲,却没有往深里去想,如今想想是多么的后悔。

“新福建”垦场里的那个小山坡上,孤寂地散落着许多座土坟。有的已经被长出来的草全部盖住了,看不出那里是一个坟堆。但是,那里确实曾经掩埋着那些因水土不服而死去了的垦民。黄泽如也把高兰香安葬在了那里。埋好高兰香,黄泽如告诉佑国和佑娘两个孩子说,以后要常常来看你们的娘,你们娘死得太冤了,你们的娘怎么会不明不白的就这样走了呢?要是知道这样,当初我就不可能带她来南洋,我对不住你们的娘。

高兰香的死,确实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在今后的几十年时间里,黄泽如也曾经为了这个一直不能破解的谜千方百计地进行解读,却仍然没办法让他想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端倪。其实,退一万步说,当时就是让黄泽如抑或是后来已经长大了的儿子黄佑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么,作为男人的他们,直接的反应可能会采取一些相当激进的做法,但是,那有用吗?面对那些手里有枪有炮的英国人,他们又能够怎样?到头来还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