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鸡鸣寺看下去,团团浓荫间的飞檐翘角,像素装女子的鸡血镯子,惹人的眼;又像闭关老僧的空谷传音,牵人的魂。

此刻,人称“戴古董”的考试院院长戴季陶,就在那飞檐翘角下的考试院里,由一个远道而来的年轻人陪着,安闲地欣赏一块石碑。石碑在考试院西大门内侧,上面部分,高不足半米,宽半米有余,刻着一幅图,两人驾车、多人恭迎,左边有一行字:永明二年,孔子在鲁人周门礼周流。下面部分,是基座,和上面同宽,但却有一人多高,密密麻麻地写着碑记,落款是“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十月十日”。

戴季陶左手定定地扶着石碑背面,右手上下摩挲着石碑边上的云纹,眼睛却盯着年轻人问:“知道这是什么图吗?”

“孔子问礼图。”年轻人先弯腰鞠了一躬,然后回答。他鞠躬的时候,长衫的前摆拂到了锃亮的皮鞋上。

“嗯,继续说。”戴季陶的右手停在云纹上,侧头看着年轻人。

“这尊石碑刻于南朝齐永明二年,也就是公元484年,记载的是夫子从家乡曲阜去周王城洛阳考察典章制度的经历。”虽然穿着长衫,但年轻人答话的时候,背挺得笔直,始终目视前方。

“涵章,我和你父亲是多年的老朋友,你不要这么紧张。”戴季陶把双手从石碑上收回来,举在胸前,慢慢来回搓着往碑亭外面走,边走边继续说,“涵章,你看啊,从河南来的原碑已经有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了,和这本地造的碑座不过是几天前才组合到一起,但看起来却那么吻合。”

年轻人等戴季陶从自己面前走过,这才跟在后面,说:“就像这考试院,几年前还是一座清代武庙的旧址,您这样一扩建,东到珍珠河边、西到鸡鸣山下、北到玄武湖边的城墙、南到北京东路,完全成了这座城市的一部分,哪里看得出生分?”

戴季陶停下脚步,等年轻人走到自己身边,笑吟吟地说:“你才从上海来南京几天?怎么就知道得这么清楚?”

“第一届考试的时候,我就想来,可父亲不允许,逼着我把法学院的课程读完。那时候,我就留意着您和这考试院呢。”年轻人个子很高,低下头来,正好让面前的人看到了他满脸的得意之情。

“也是不赶巧,你从黄埔出来早了一年……不过,涵章,你去读黄埔,已经把李老夫子惹急了,后来能答应去读上海法学院,也算是主动修复父子俩的感情。可现在,你也不告诉他,就直接来考试,不太好吧?”戴季陶这样说着,脸上却挂着笑。

“这一届政府招仕,不是在普通行政人员、教育行政人员、财务行政人员、外交官领事馆之外,又增设了统计人员、会计人员和司法官吗?我要是考上了,他怎么会不高兴?”这个名叫李涵章的年轻人抬起头,微微向前倾着,又一次完全把自己急切心情的暴露出来了。

“你考上了,他当然高兴,这个我很清楚。只是,可惜了你在黄埔练就的双枪百步穿杨,这功夫,怕是用不上了。”

“要是真用不上,那可是涵章之福,国家之幸!”

“你父亲当年在日本帝国大学读法律的时候,可没有你现在这么多的花花肠子呢。”戴季陶继续往前走,对跟在身后的年轻人说,“回去吧,二十日就要考试了。这些天不要来找我,好好温习功课。”

“是。”

李涵章答应着,突然想起坊间盛传的胡汉民说戴季陶那句话,“天天哭丧着脸,讲些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话,算是昌明总理遗教,而自己所作所为,往往相反……”他看着戴季陶远去的背影,想笑,但终于还是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出了考试院,李涵章特意观察了一会儿门卫——那些穿古装配宝剑的武士。刚才进门来的时候,他还觉得这些武士站在这里不合时宜,现在出门的时候,却又发现他们这样的打扮真是贴切了:以前在夫子眼皮底下,要考“四书五经”,现在“高考”的科目有国文、国父遗教,还有宪法、财政学、经济学、民法、刑法,中国近代史、外文、国际公法等等,所以啊,在这仿古的考试院里考什么科目,其实就像这门卫一样,可以穿警察或者宪兵的制服,也可以穿店铺里买来的戏服。

只要这考试院的主人喜欢,其他人哪能说“不”呢?

年轻人转过身,迈着大步离去。那一天,他认为自己参透了一个很多人一生都参不透的道理,那就是做人的道理。所以,当他顺利通过“高考”,进入国民政府司法院,然后一路高升,最终趟过千万人的鲜血成为一名中统少将时,他依然昂着头只顾看高远的天空,从没低下头看自己脚下的土地——

直到16年后的那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