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一出门,张祥等一帮人就奔到台上搀扶受伤的人。

李宪平没用别人搀扶,扔掉脖子上的牌子自己走了下来,上去几个问候的老职工七嘴八舌说着宽心的话,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捂着后腰只是苦笑。邹晓风并没挨什么打,但“喷气式”使他的腰伤复发,是被人搀下来的。范建国被打得头破血流,但毕竟年轻体壮,被人扶下台便奔过去先看望自己的妻子。吴素梅早已缓醒过来,只是身子发软一直依在金玲的怀里,夫妻凝视,相互苦笑。

李宪平在一旁见了发话说:“小范,快到医务室包扎一下,你们帮帮忙,把小吴先送回家,休息一下。”立即上来几个女工搀起了吴素梅。

这时就听台上一阵乱七八糟地叫喊,是给谷玉森松绑的人发现他已不省人事了,李宪平又忙着招呼司机班的人把车开过来,让王富达送他去医院抢救。医务室的郝大夫上前摸过脉说是虚脱了,估计没有生命危险。

辛春妮被松绑后,头也不抬,走道一瘸一拐先出门奔了厕所。她刚出门就招得背后不少人的臭骂,大都是一些年岁大些的女工,在这些人的眼里,辛春妮似乎没有一点值得同情的地方,仿佛她才是这一切的祸根。

石国栋与王玉蓉夫妇俩是相互搀扶走下台的,宋辉和小陶两口子上前安慰他们,让他俩想开点儿。王玉蓉苦笑着说,有什么想不开的,两位厂领导都是老革命啦,不是照旧和我们一起挨斗!石国栋没想到年轻的妻子会表现得如此坚强,在某些方面竟超过男人。“坐喷气式”时两人紧挨着,头扎向地面的时候,两只胳膊被厥得生疼,石国栋猛地发现妻子的一头秀发已触到了地,他急切地将目光扭过去的时候,首先碰到的是妻子关切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悲哀,满含着信心与力量。

王玉蓉就是李宪平提到的那个一直没有正式任职的临时负责人,这些年在技术科领着几个“老右”一直默默地干着,每天最晚下班的常常是她的科室。当年摘掉帽子她放弃了调走的机会留了下来,她早已把曙光厂当成了自己的家。

“大近视”依旧不忘礼貌,霍希古和杜新生把他搀下台的时候,口中不住闲地道谢。他没了眼镜等于没了眼睛,没人搀他根本走不下来。米茹珍上前将眼镜还给了他扭头就走了,他没看清是谁,更不知对方是男是女,只是不住地作着揖,口中一个劲地说:“好兄弟谢谢了!”引得人们忍不住地笑他。

郭胖子也是被人搀下来的,他的肚子大,坐了那么长时间的“喷气式”又挨了打,受了惊吓,身子软得面团都不如。他闹不清那张条子是谁写的?他觉得自己没得罪过谁,直到后来听到了张槐的那声怪叫才使他意识到了什么。

当他又想到张槐刚才的举动时,就听一个男人一声尖叫,接着就是女人的叫骂声:“你这臭流氓!你们家的女人才是没人要的破鞋呢……”骂人正是米茹珍,脸上挨抓的是张槐,五道血手印,米茹珍是趁他正在瞧热闹时抓的他,又来了一个冷不防,像几年前把他烫伤那次一样。刚才不知哪个多嘴的女工将张槐对她泼脏水的话告诉了她,米茹珍不信又问了别人,那人说,你没听见是因为你当时正照顾小吴。她这才信了,她不动声色地先把眼镜还给了达进士,很快就完成了对张槐的偷袭。张槐吃了亏也想动手,被人拉住了。米茹珍不依不饶,跳着脚的骂,被潘树仁说了几句被人架走了。

王河送走了红卫兵回来就找莫怀远,发现早已不见了踪影,老小子鬼得很,已趁乱溜走了。他和韩京生带着一帮人一直把几卡车的红卫兵送出了厂门,双方喊了一路的口号。返回的路上,韩京生问王河,“批斗会还开不开?”王河冲他一瞪眼说:“你还没开够啊!”说完便不再理他,韩京生这时才知自己被人涮了。

批斗会虽然散了老半天了,但还有不少人留下来没走,有些人还坐在原处抽烟,发楞。短短的几个小时对不少人来说恍如隔世,人们还在怀疑刚刚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这刚刚拉开序幕的运动将朝何处发展,更不清楚这场狂风暴雨会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尤其是那些出身不大好的人更是忧心仲仲。

李宪平冲没走的人们招呼道:“同志们都散散吧,回去准备吃饭,下午照常生产。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要搞,生产也不能耽误!这种时候更不能忘了安全生产!”

王河走过来想说什么,李宪平将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上,轻声说了一句,“今天的事,多亏了你!”王河想说什么,但始终没有开口。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只是这种时候不知从何说起。

李宪平想找陈爱兰道声谢的,却没见到她的影子。

一直吓得大气没敢出的张权斗走到王河跟前一挑大母指,声音压得很低的说:“王主任今儿是这个,真高!没你这手,今儿这场乱子不定闹到什么份上呢?”

王河笑笑说:“有什么高不高的,这也是急中生智逼出来的招,你想来硬的也不行啊!这帮孩子跟咱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也是顺毛驴,吃软不吃硬,夸他们几句,戴戴高帽哄走了完事。请神容易,送神难呀!再闹一个钟头估计还要有几个倒霉的,台上就站不下了。今天要说表现最好的是人家小陈,一个年轻的女同志这种时候敢站出来说话不容易!”张权斗听了也跟着挑起了大拇指。刚才他始终提心吊胆的,头两年搞“四清运动”时他因多吃多占的问题写过检查,生怕刚才时间闹长了也找到他头上。

王河对陈爱兰的赞叹是发自内心的,他今天的举动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陈爱兰的感染。刚才陈爱兰和金玲搀扶吴素梅回家属楼时,他和陈爱兰她们走了一个碰头,因韩京生在一旁他不便说什么,只是冲她挑了一下大拇指,相视一笑。

快吃午饭的时候,孙长喜办完事回到厂里,一进厂门就有人把上午发生的事告诉了他。听了这话他直接奔了李宪平的办公室,正好邹晓风、老潘也在,仨人见了他就笑,邹晓风说,孙厂长办事真会挑日子!要不然今天也保不齐坐飞机。

等孙长喜弄明白“坐飞机”的意思也笑了,说这要怪老李啊!前些日子他瞧我和老石坐飞机眼馋,还抱怨呢!

那是厂里自己研制的胶合板设备上的一些零件只是广州才有,因为急需,孙长喜与石国栋坐飞机去的广州,李宪平签字的时候开玩笑说,行啊,比我强。什么时候咱也坐坐飞机!等孙长喜将话的原由一说,几个人全笑了。

李宪平说,坏事也是好事,是浓总要挤出来,是人是鬼全能看清了。不过莫怀远这老小子能一口就咬得那么狠,我可是万没想到,真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啊!我今天算是开眼啦!不到半天的功夫,长了二十年的见识!

邹晓风说,我看咱们今天瞧见的只是一个开头,这场戏要是再演下去,还能冒出几个让人大吃一惊的角色。郭胖子就是有人给红卫兵递条子才揪出来的,你说那帽子扣的,都邪性!是谁?都不知道。今后这运动怎么发展谁心里也没数,咱们这些当领导的只能顺应形势,慢慢适应。

潘树仁说,哪天我见了韩京生这小混蛋非好好训他一顿不可!他刚来了几天?懂个屁呀!我刚才听人讲,这小子跟莫怀远关系不错,说不定全是从老莫那儿趸来的。等我见了他非好好问问不可!

邹晓风连忙摆手说,你可别惹他。现在是运动时期,只允许群众说过头的话,咱们说过头了就是问题,到时候扣你个压制群众的帽子你都说不清!韩京生懂什么?他背后肯定有人!

中午的下班铃响了,孙长喜说,你们俩歇歇吧,我和老潘帮你们把饭打回来。

老潘说,对,没坐飞机的伺候坐飞机的。我那儿还有半瓶酒,回头也拿过来给你俩压压惊。

邹晓风说,酒不喝了,这种日子口别找事!

吃饭的时候,王富达从医院打回电话,说谷玉森的伤势很重,被打掉了两颗牙,打断了两根肋骨,需要住院动手术。动手术要家属签字,他不知道谷玉森爱人单位的电话。邹晓风说,你问老谷本人啊!王富达说,老谷一直说不了话,嘴里像含着热茄子似的。邹晓风指示他守在医院,厂里想办法和谷玉森爱人单位联系。

邹晓风挂了电话顾不得饭吃完便拨“114”查号台,他依稀记得谷玉森的爱人姓余,在市里一家橡胶厂的电话总机工作。他费了好大的劲总算跟谷玉森的妻子通上了话,告诉她丈夫受了一点伤,现在医院里准备手术。邹晓风从对方的嘴里得知,谷玉森头天傍晚就借口到厂里值班离开了家。邹晓风也只能先瞒着真实情况,他知道这种事能瞒一天是一天。

李宪平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待邹晓风放下电话后骂道,这老小子真没屈枉他!昨晚根本不是他值班,老小子肯定没打算办好事。只可惜的给这种人垫了背,他倒霉不说,这么多人也跟着。平日说的比唱得好听,手电筒总对着别人,他自己却是这个德行!不是他,咱俩哪会有今天的这一出?

邹晓风苦笑着说,行了,他这个跟头跌得可以啦!就别再说什么了。你明天是不是和我一起去趟医院看看老谷?

李宪平说,我就不去了,代我问候一声吧。胶合板那边还有些问题,东西还是不大过关,老孙准备从外边请位专家一起研究一下,他非要拉上我。小范也是这个项目的主力,今天碰上这么一出又挨了打,晚上是不是陪我过去看看?莫怀远那老小子怎么想的,楞把我和小吴扯到一起了!还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弄得我明儿见了小吴都不好意思,你说这事闹的!

邹晓风见他越说越气,笑笑说,这种人自然可恶,可也怪你,自己的情况总愿意瞒着,负了那么重的伤那是光荣!有什么怕见人的?你不让说不算,还要编个瞎话说老家有个家。我和老潘也不敢给你宣传,也要照你的话瞎说一气,到了这种节骨眼上没人给你造谣才是怪事!结果怎么样?关键时刻还要人家一个女同志站出来为你说话,要说小陈真是不简单呢!

两个人由陈爱兰又扯到王河,不由的发了一阵感叹。最后两人说好下午分别到下面各车间转一转,安定一下人心。李宪平说,闹出大天来,工厂也要生产,光靠嘴皮子的功夫没用!他心里想的还是当月的任务不能泡汤。

下午的上班铃响过一刻钟了,装配车间还没几个干活的,绝大部分的工人还在发楞,或是在议论上午的事;干上活的人也心不在焉,没有了往日的利索劲。上午突如其来的那场急风暴雨把人们弄蒙了,闹傻了,心也飞了,一时半会收不回来。虽然人们也见识过红卫兵怎么打人,怎么抄家,但毕竟那些事离得远些,人也陌生,不像上午的事,一切都在眼皮低下进行,受难者又都是熟悉的人,有些人一下子变成了鬼,变得那么狰狞可怕。

张槐脸上的血手印比刚挨抓时更清晰了,五条血印长短不一,三条深,两条浅,一看就是被人抓的。车间里没人主动跟他搭话,更没人上前慰问他。他上午的表现让人们感到吃惊,都觉得他挨了抓是报应。当年他被米茹珍用开水烫了还有人逗他,如今却不同,没人理他。张槐自己也觉得丢了面子,心里恨得牙根发痒,但还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他脸上的伤出不得汗,总出汗不容易好不说也杀得他伤口钻心的疼,害得他至少一个星期不能好好洗脸。

这拨活又是大衣柜,刚组装起的柜子将个自的工作台围了一个圈,人如同躲在影背里,谁也难看到谁。张槐的圈大,八个柜子将两个工作台围在了一起,另一个工作台是他徒弟小黄的。小黄个头不高,挺有心眼,看他师傅吃了亏,满脸官司,给他师傅的茶杯里续了一回开水就不知躲哪儿去了。将近三年的徒弟,技术正是和师傅不相上下的时候,小黄怕完工在师傅前头惹他生气。

张槐憋闷得难受,凑过去找甘兴旺,他俩的工作台挨着。甘兴旺带了两个徒弟一个是屈文书,一个刘杰,三个人各围了一个圈。学徒工的定额低,甘兴旺说不占徒弟的便宜,师徒从年初就开始分着干。甘兴旺正在慢吞吞给大衣柜上门子,见了张槐笑笑说,甭往心里去,好在家就在厂门口儿,上下班见不着什么人,就当是两口子拌嘴动了手,这点事千万别没完没了!

张槐发着狠说,这回跟那骚娘儿们没完!住的又那么近,治她还不是小菜。

甘兴旺一板脸说,我劝你别把事做绝了,说句不怕你不爱听的话,今儿是你做的不对。捉奸要捉双,捉贼要捉脏,你凭什么说人家是破鞋?你那么做容易犯众怒,米茹珍伺候一个半残的男人,又拉扯一帮孩子不容易!她还有功夫跟人乱搞?她不是那种人!要是那种人能看出来。

张槐双眼一瞪说操,哪个猫不吃腥!那‘大电铃’要不犯骚,郭胖子能让她脱产顶我师傅差事?她爷儿们不行了,那娘儿们能不找人!我他妈的不信!

甘兴旺说,这种事能想当然吗!是那路人她爷儿们再管事也看不住,不是这路人你教也教不会。反正我知道你师傅老花镜临到退休也不说米茹珍的坏话。我丑话说到前边,你要是再找她的麻烦准没你好果子吃。那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不是一般的泼,闹起来能跟你玩命。你吃了亏没人说什么,一旦她吃了亏,你的脸都没地方搁!没人向着你说话。

甘兴旺苦口婆心劝了他好一阵,张槐才不吱声了,其实他对自己上午的举动也有些后悔,说几句横话也是为了面子。要是前几年,甘兴旺非但不会管他的闲事,还要看他的笑话,这两年张槐主动靠近他,师哥长,师哥短的将两个人的关系叫近了。张槐听得出来劝他的话是出自一番好意。

张槐见隔壁没有屈文书的影子说,上午小屈这小子可是闹得挺欢,给揪上台的人做牌子的有他。听说小屈这小子跟韩京生是一个班的同学?

甘兴旺没好气地说,谁爱折腾就让他折腾去,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张槐见话不投机,仍回到自己的圈里发呆去了。

下午,邹晓风转到纤维板车间一眼就瞧见了范建国,他头上扎着雪白的绷带,个头又高,站在那里挺显眼。他正冲着那套生产胶合板的设备出神,安上这套设备后使车间里显得有些臃肿,尽管这是一台只能生产小型胶合板的设备,还是将那点空闲的地方全挤满了。厂里申报建新厂房的报告已递上两三个月了,但区机关里边早乱了套,一时怕是批不下来。

与往日相比,纤维板车间显得冷静了许多,设备正赶上例行检修,至少要两天后才能恢复运转。车间主任包永刚正带着人进行检修,见了邹晓风便放下手里的活迎了上去。对上午的事,包永刚仍心存余悸,他的出身不太好,他家过去是开桌椅铺的,最火的时候雇用过六七个伙计,他的技术就是跟他父亲学来的。解放后不久他父亲就过世了,是与劳累过度有关,说是老板但要比伙计干得时间还长,钱不好挣只能苦撑着。父亲去世后,他接过了当时只剩下一个伙计的铺子,直到公私合营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邹晓风问他;“小范没事吧?”

包永刚说:“好像没什么大事,我劝他回家歇半天,他不听。胶合板试了几次总不理想,他也着急。本来计划今天再试一次的,这不,事全赶一块儿了……”

邹晓风说:“你忙吧,我过去看看。”

范建国见了邹晓风只是苦笑,很无奈的苦笑,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和厂领导一起挂牌挨斗,而且是被一帮不大懂事的中学生收拾了一回,他觉得残酷之中又多少有些滑稽。他有一肚子话要说,但又不知说什么是好。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尤其是担任了车间领导之后,他锻炼得沉稳多了,这里边自然也有吴素梅对他的影响。这些年他很知足,厂领导对自己是信任的,吴素梅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嫁给了他,就为这些他觉得也应该干出个样来。

邹晓风说:“我看你还是听老包的,回去歇半天,也照顾一下小吴。晚上有空儿我再过去看她,告诉她,天塌不了。”说完他淡淡地一笑走了,显然是在这种场合不愿多说什么。

范建国望着他背影心头一热。这种时候那怕是一个善意的眼神也会使人感动。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回过家,妻子已经没事了,只是浑身发软,但她还是坚持着在厨房准备午饭,每天的午饭都是她头天晚上做出来,吃的时候热一热就行。两个孩子午饭在厂里的托儿所吃,用不着她操心,但她总想方设法要让范建国吃好,在她的眼里丈夫也是孩子,是她的眼珠子,结婚几年了,两口子好得还像刚刚相恋时那样热乎。

范建国进门一见妻子脸色不好还在厨房硬撑着,不由分说,上前拦腰一抱如同托着婴儿一般将她放在了卧室的床上,埋怨她说:“你就不能歇会儿等我回来?我又不是不会做饭!”

吴素梅顺从地依在了丈夫的怀里,摸着他额头上的绷带眼泪就下来了。

范建国为了使妻子放心,使劲向左右摇晃了几下脖子说:“你看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打破了一点皮。你还不知道,我壮得很,挨几皮带屁事没有!”

吴素梅依在丈夫怀里笑了,笑时眼皮一动,碰掉了眼眶中的泪珠。她依旧没说什么,她知道一说话就会止不住泪水,她怕让范建国见了揪心。不知为什么,她本来是个很坚强的人,也有主见,她经历过磨难,经历过生离死别,她本该是那种临危不惧,敢向恶人拍案而起的女性。但自从重新组织了家庭,有了孩子,她不知不觉变得脆弱了,她最怕的是丈夫受到伤害,也许是经历过失夫之痛使她怕了。当时她一看到丈夫被揪上台就发蒙了,当脏水向自己泼来的时候,与其说她害怕自己的名誉受到损坏,不如说她更担心自己的丈夫受到伤害,怕他被这说不清的不白之冤压得抬不起头来,在她的眼里,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她的精神支柱,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他不再受到伤害。

范建国紧紧地搂住妻子,在她的脸上亲呀,吻呀,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凝视着妻子含着羞涩与娇气的眼神。吴素梅喃喃地说:“多亏了小陈,如不是她站出来说话,怕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范建国再次搂紧了妻子,他发着狠说:“那老王八蛋一张嘴我就知道他是胡说八道!”

晚上,国庆和国荣一到家就问爸爸的脑袋怎么了?范建国信口说厂里正排戏,他要演沙家浜里的伤病员。总算糊弄过去了。晚上吃过饭,国庆给弟弟告状,说国庆今天下午又被阿姨罚站了。范建国正在想心事,听了儿子的小报告一笑,信口说:“哟,我儿子也罚站了!怎么跟他爸爸一个样?”

正准备收拾碗筷的吴素梅瞥了他一眼说:“别跟小孩子胡说!”说完将国庆揽过去问国荣为什么罚站,一问才知儿子罚站是因动手打了托儿所的小朋友大军。至于两个孩子为什么打架,国庆则说不清。这小哥儿俩虽长得一个模样,性格却不大一样,老大老实,老二淘得很,小嘴也比老大能说。

范建国一嗓子把老二叫了过来,他坐在那里将国荣用双腿一夹说:“儿子,今天跟爸爸妈妈说实话,为什么罚站?为什么动手打人家大军?”他之所以如此重视,不仅是因为儿子又惹了事,更是因为大军是陈爱兰的宝贝儿子。

国荣一双大眼睁眨了眨毫不畏怯地说:“大军跟我要手枪玩我不给,他就说我爸爸是坏人,还说他爸爸是抓坏人的解放军。他老这么说,我这才打了他,他也打我了,王阿姨就知道向着他,罚我站,不罚他站。”

范建国听了心里挺不是滋味,在儿子的后脑勺拍了一下说:“小孩子打架的话当什么真?往后别学得那么独,要枪你就给他玩嘛!为这点小事也打架?”

吴素梅一把将儿子揽了过去,亲了亲儿子的额头说:“往后跟大军好好玩,陈阿姨多好啊!带来好吃的总忘不了你和国荣,对不对?”想到孩子也莫名其妙受了委屈,心里很不好受,她怕当着孩子落泪,叮嘱了几句让儿子回自己屋玩去了。

吴素梅知道,大军说的肯定是从王秀芬嘴里听来的。厂里办起了托儿所,阿姨全是由各车间里抽调的,只受过短期的幼教培训,素质普遍不是很高,大人说些什么往往不知避开孩子。王秀芬是厂里有名的长舌妇,车间里不愿要的人物,调到托儿所主要负责给孩子做饭。吴素梅在厂行政科负责管托儿所,平日里她当着吴素梅的面总把国庆和国荣夸得一朵花似的。有一次托儿所的孩子因吃了不卫生的东西全拉了肚子,吴素梅狠狠批评了王秀芬,并扣了她当月的奖金。按理说,她处理得一点不重,但还是让对方记了仇。上午王秀芬参加了会,会上发生的事显然让她很开心,觉得是自己出气的时候了,从她嘴里当然说不出什么好话。

范建国正在开导妻子的时候,王河与全福过来探望。一进门见吴素梅的神情不大对劲,王河便先扯别的,全福却不管不顾数落开了红卫兵,骂了一阵莫怀远和韩京生。

全福说,全是一帮睡觉刚不尿炕的孩子,似懂事又不懂事的小混球,这帮孩子出来闹腾那才叫麻烦,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挺明白,还没法儿跟他们说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红卫兵也是兵!全福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一套一套的。

王河一旁说他,你那张破嘴少说点儿吧,就因为好说吃的亏还少呀?

全福满不在乎地说,我怕什么?翻上三代我们家就没一个念过书的,能把我怎么样!过去总找我碴儿的是谷玉森,如今他都顾不过命了,还顾得上管我啊!不是我说话丧,老谷这回够呛。爬在大门口的时候就一摊泥似的,裤子尿得能拧出水来。他要能捡一条命,就该念你王河的好!说着他又夸开了王河,将他比作智退曹兵的诸葛亮,夸得王河都不好意思了。

王河他们要走的时候,邹晓风和李宪平恰好来了,二人又留下了。

邹晓风夸了几句王河。王河谦逊地说:“邹书记,这不全是您嘱咐的那些话起了作用啦!您让我多动动脑子,别对这帮孩子来粗的,您忘了?我的后台是您呀!”他的这番话说得大伙全乐了。

闲聊了几句,邹晓风冲着吴素梅开门见山地说:“小吴,你可要顶住!老党员啦,在这个节骨眼上可要经得住考验。要记住毛主席的话,要相信群众,相信党。人正不怕影子歪啊,群众信任你,党组织信任你。我这个支部书记不是还没撤吗,今天我就代表组织说一句话,组织对你那是完全信任的!小范的工作取得成绩也有你的一份,这一点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吴素梅落泪了,落下的是激动的热泪,这种时刻,没有比来自组织的关心与信任更能产生力量了。是啊,她是个有十几年党龄的共产党员,意志为什么变得如此脆弱?变得如此儿女情长了!她觉得自己是该坚强起来了。

李宪平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向范建国问道:“小范,你那两个宝贝儿子呢?快叫出来!叫小哥儿俩出来接见我们一下,别那么大的架子!”

范建国吼了一嗓子,国庆、国荣小哥儿俩跑出来冲着客人挨个地叫了一阵伯伯。

李宪平对邹晓风挤挤眼说:“都说老二最聪明,老邹,我看看你的眼力能不能认出哪一个是老二。”他的话音一落,就见国荣情不自禁地小脑袋一歪,晃动起身子望着几位客人。大人们都忍住了笑。

邹晓风拍着国荣的脑瓜说:“肯定是这个呀!”

李宪平一把将国荣揽在怀里说:“我看不一定。不信我考考他。”说着板起脸一本正经地冲着国荣问道:“你说说看,你们家里谁管谁叫姐姐?你要是能答得上来,就是那个聪明的老二。说不上来肯定是老大。”

国荣眨了眨眼,看看父母,又看看客人,冷不丁扯着嗓子叫了一句:“我不告诉你!”说完就跑掉了,逗得屋里的人大笑。李宪平差点把眼泪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