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区的清晨安祥得很,是一种难得的安祥,更为难得的是还能听到几声鸟鸣,趁着人们在忙碌大事的时候,又有一些不知死活的麻雀开始偷偷摸摸的在这里安了家落了户。

同以往一样,邹晓风早到了半个小时,七点半钟就进了厂。他一进厂门,传达室的老齐就告诉他炉子又烧裂了。其实,他骑车过了小桥仍没听到那熟悉的响动就有预感,知道事情不妙。他先到球场转了一圈,一看就全明白了。谷玉森会如此操之过急他是没想到的,尤其是他留下了条子还会如此,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留下的条子他不会看不到,况且他还叮嘱了别人给谷玉森捎话。他觉得有股子火在往脑瓜顶上窜,离开球场的时候,他一脚将地上的半块砖头踢飞了老远。

邹晓风打回开水的时候,发现谷玉森已坐在他的办公室了,见了他便说:“老邹,我是给你负荆请罪来了。”说完他还欠了欠身子,脸上堆满了歉意。

谷玉森能主动认错服软,这在邹晓风的印象中还是头一回,他心中的怒气顿时消了大半,他笑笑说:“你要这么说可就言重了。你是不是太急了一些?我给你留了条子嘛!那也不光是我一个人的意见,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这下到好,两个炉子全成了摆设。”

听了邹晓风的批评,谷玉森脸上的歉意变成了委屈,他摇头跺脚地说:“你那个条子我是今早上打扫房间才看到,要是头天晚上看到了我能急着炼吗!组织原则总是要讲的,下级服从上级嘛!怪就怪那个何小波,等到我炼第二炉时已经出事了,他才跑了出来,说你让他给我留话的事。我问他早干什么去了,他说睡过头了,让我好一通骂。领导交办的事情怎能这么不上心?我都怀疑他有什么启图,莫明其妙嘛!”谷玉森脸上的委屈又变成了愤怒与疑问。

邹晓风知道他在作戏,就顺势又给了一个台阶说:“也怪我呀!我怕你见不到字条,想给你挂个电话的,后来光想着去看别人炼钢了,也就顾不上了。”他说的是实情,昨晚他吃过晚饭一连跑了两个炼钢的单位,结果是一好,一坏。出钢顺利的那个单位说他们的小土炉出了十几炉钢了,什么事没有。另一家就不行了,时好时坏,小土炉已推倒重砌三回了。

二人聊了一阵,邹晓风想听听谷玉森下一步的想法,因为究竟怎么办他心里确实没有底。继续炼下去,烧裂的小土炉就要推倒重垒,耐火材料首先是个难题。另外,废铁已所剩不多了,再发动职工出去捡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就此刹车吧,又似乎与当前的形势相违背,谷玉森是当初主张炼钢最积极的一个,他在领导班中又好标新立异,邹晓风自然想先摸摸他的底。

邹晓风一征求意见,将谷玉森还真的难住了。他又是长吁短叹,又是咂巴嘴的,好半天不知说什么。其实想法他早就有了,只是觉得太难于出口。昨晚的失败,吃过的苦头,已使他的激情一落千丈。早上他洗脸时一擦脸就生疼,他知道那是炼钢时被火烤的结果。他觉得再这么烤下去,恐怕要脱下一层皮。使用小土炉炼钢,远不像报上说得那么容易,更不是他想像的那样浪漫。这么多年了,他从没受过这么大的累,吃过这样的苦。虽然厂里早就制定了干部参加劳动的具体要求,但他很少下车间真干,就是换上工作服下去他也待不住,所以他的工作服几个月也不用洗,总是干干净净的。一时的激情上来,吃点苦受点累成绩辉煌还行,时间一长,光受累不出成绩他就受不住了。

谷玉森想见好就收,剩下的那些废铁的去向他都想好了,区委大院也在炼钢,可以用这些废铁为区委大院的小土炉做点贡献。昨夜他半宿没睡,想的全是下一步的打算。但他毕竟是曙光厂炼钢的积极倡导者,这种话怎么能先由他说出口呢!不过他已打定了主意,钢是不会再炼下去了,再有半个来月就天凉了,在西北风里炼钢会是个什么滋味儿!

在邹晓风的再三盯问之下,谷玉森说:“还是等开会时听听大家的意见吧,我的想法还不大成熟,还是先不说的好。”

邹晓风说:“咱们两个是炼钢领导小组的正副组长,又是支部的正副书记,有什么话不好说?老李现在是指不上,快到年末了,他脑子里装的全是生产任务上的事。只要咱们两个统一了认识,其他同志全好说。”

谷玉森的劲儿挺难拿,他塌着腰不时地摇动着脖子,咂巴着嘴,脸上挤出一点笑很快又收了回去,如此反复了多次,就像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要向自己的男人坦白交待似的那么难以启齿。直到邹晓风急得对他拍了桌子说,“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嘛!怎么像个女同志一样扭扭捏捏?”谷玉森才挺直了身子,长吁了一口气说:“老邹啊,炼钢炼到这份上,我们是该好好坐下来总结一下了,如果你非要先听听我的想法,我可以说,但我要先问你,这个钢你还想不想炼下去了?”

邹晓风等了大半天等到来个大问号,对方绕了个圈子又把球踢了回来,弄得他哭笑不得,可又不能不回答,便说:“这还用问吗?干什么事情也不能虎头蛇尾,当然要炼下去了!至少要把那些废铁消灭干净。别忘了,那些废铁可是咱厂三百多号职工的一片赤胆忠心啊!我现在考虑的是下一步怎么个炼法儿,这是关键问题。我问你也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呀!你就这么跟我绕圈子?”

“这你就误会了,我们俩想到一处了。”谷玉森显得很激动地说,“关键是怎么一个炼法儿,这话你说到点上了。如果我们的废铁能源源不断,那不用说,两个炉子统统推倒了重搞新的,重整旗鼓从头开始,奶奶的,我就不信搞不出名堂来!可现在的情况是废铁供应不上,矿石也搞不来,就为剩下的那点儿废铁再搞个新炉子值不值?显然不值得。我想过了,区委,区政府不是也正在炼钢嘛,我看不如将这些废铁送给他们,既可以支援上级机关炼钢,又可以使我们厂节省一些财力,岂不两全其美嘛!”

邹晓风听了连连点头。他觉得这个主意确实不错,但这样的主张从谷玉森的嘴里说出来他是没想到的。

见邹晓风有认同的意思,谷玉森又说:“我们不但可以将剩下的废铁支援给他们,如果需要的话,人也可以支援一下他们嘛!经过这一段时间的锻炼,咱厂里有几个还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如需要带队的话,你和老李实在走不开,我就当这个大头兵,总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把废铁变成钢!”

邹晓风说:“我看可以。待会儿开会的时候提出来议一议,我看你这个主意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是要有点儿全局观点。这样吧,八点半咱们准时开会,我通知老李,老潘,你去通知老王和小吴。今天就把它定下来。”

谷玉森痛痛快快应了一声,心里美滋滋地去了。

邹晓风去通知李宪平开会的时候,装配车间的主任赵贵臣正在厂长办公室磨着往回要人。这次炼钢从他们车间抽的人最少,总共抽了五个人,甘兴旺是由于过去学过一段时间瓦工才抽的,张槐则是主动报的名,抽史丽云的原因自然与她学过的专业有关,另外两个是赵贵臣点的人,再多要他就不给了,李宪平其实也不想从他那里多抽人,新产品上马,装配车间是关键部门。今早上,赵贵臣一听说小土炉全熄火了,就跑来找厂长往回要人。

邹晓风进门就轰他,说你找的人除了添乱不会干别的,待会儿我全给你打发回去。赵贵臣说当书记的说话可不兴蒙人。邹晓风说不蒙你,我儿子将来成家娶媳妇还指望你给做家具呢。二人逗了一会儿话,赵贵臣咧着大嘴走了。

赵贵臣一走,二人谈起小土炉烧裂的事,李宪平很生气地说:“老谷这人怎么那么急呀,养活孩子也不等毛干,又没人跟他抢功!这下到好,我还要让老王给他买砖,再动员职工满世界找耐火材料去。不是我说怪话,不信你瞧着,到时候他炼出的钢比金子都贵!”

邹晓风说:“你呀,总说不说怪话了还是改不了。你这不是怪话是什么?看一个人也不能一成不变。我觉得老谷有些想法还是满有眼光的。”

他将谷玉森的主意一说,李宪平便乐了,说:“这到好,他这是演了一出捉放曹。当初哭着喊着要炼钢的是他,如今第一个摆手不想干的还是他?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过我到觉得这不是个馊主意,至少人、财、物都可以节省下不少。眼下各车间都是要劲的时候,刚才赵贵臣来要人你看见了。难得老谷能出一个不馊的主意,老邹,我首先表个态啊,同意这么办!”

邹晓风也笑了,将谷玉森想带队去支援区委大院炼钢的打算又说了说。

李宪平听了双手一击掌,两眼闭了一下说:“这就对啦!我说嘛,这些年我从他那儿就没听过一个好主意,今天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再表个态,我同意他带这个队!人家总怀才不遇嘛,应该给个机会,让人家好好在区领导的面前表现一下。万一让哪位领导看中提上去,也是成人之美嘛!”

邹晓风忍住笑问他:“你这是真心话?”

“千真万确!他去‘援外’,我至少可以清静几天。”李宪平说着,极其认真地举了一下手说,“我再表个态,我同意老谷同志带队‘援外’!”

二人正说事,老潘拿着一张头天的北京晚报进了门,冲着他俩扬着手里报纸说:“你们瞧瞧人家的钢是怎么炼的!人家是搞商业的,咱们这些搞工业的怎么硬是搞不过人家?都新鲜了!”老潘一进厂就知道小土炉又烧裂了,也知道是老谷带的班,却故意把火全撒在他两个的身上。

李宪平说:“你这小老头儿站着说话也不怕腰疼,要不然你去炼炼看。你以为这炼钢是吹糖人啊!你在报上又看见什么了?诈诈乎乎的。”

潘树仁将报纸拍在了桌上,说长眼就自己瞧!

邹晓风展开报纸一瞧,上边登了一条王府井百货大楼炼钢的消息,标题是“白天接待顾客,夜里炉前炼钢,”内容是:百货大楼一天之内建起八座小高炉(土炒钢炉),连以前建的坩埚炉,反射炉,已共有小土炼钢炉十座。昨天中午投入生产的“先锋号”到下午七点,已炼钢二百公斤。群众性炼钢运动展开之后,他们经过几次失败,终于炼出了含炭百分之一、二的合格钢。但是坩埚炉消耗材料多,缺少材料不能多炼,他们又学习了反射炉炼钢法,经过一番钻研,不但炼出了钢,还采用了“两侧吹风”,“钭道射火”等方法。“两侧吹风”是用两台鼓风机从两边往炉里吹,使风进炉后形成旋风,加大了风力。“斜道射火”是把风道斜下去,直着对准钢水。此法炼钢省材料……

李宪平也伸过脖子从头至尾细读了一遍,长叹了一声说:“瞧瞧人家,再看看自己,真是脸红啊!咱们这些干企业的,就不如人家搞商业卖糖果,卖擦脸油的,你不服不行。你们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是糊涂了。”

邹晓风望着李宪平也是一脸的苦笑。

潘树仁见真的刺疼了两位领导,老大不忍地说:“我知道不能怪你们俩,昨晚的事我一进门就知道了,要不是老谷不听人劝,自以为是,也不至于干成这个德行!得,我这就把报纸拿给他看看去,我看他老小子怎么说。”

邹晓风拦住了老潘说,你就别添乱了。待会儿就开会了。他将谷玉森的主张告诉了老潘,说我和老李两个都同意,我想听听你是个什么态度。

潘树仁将信将疑翻了翻白眼,看看邹晓风又望望李宪平,说开什么玩笑?

李宪平说,哪有功夫跟你开玩笑。老邹说的全是实情。

潘树仁一听就叫起来说:“我听着怎么跟张国涛一个德行!一会儿是冒险主义,一会儿是逃跑主义,当初主张一气垒几个炉子炼钢,恨不得把个木材厂变成钢铁厂的是他!现在刚出现一点儿困难,就想吹灯拔蜡不干的还是他!哪个单位炼钢不失败几次,全像他这样遇到困难就退,猴年马月才能超英赶美?不行,开会的时候我可不能像你们一样妥协,非好好跟他较较真不行!”

老潘的一番话把两个人全说乐了,邹晓风说理论水平满高的,还一套一套的,连张国涛全上来了。李宪平说,你的帽子虽扣得大了一些,但多少还粘点儿边,小老头儿的水平还真见长。二人把潘树仁也说乐了,说水平高个屁呀!我只要一跟老谷抬扛就草鸡啦,说不过那老小子。

说过闲话,邹晓风正色对老潘说:“就我厂目前的实际情况看,老谷的主张还是可行的。支援别人炼钢同样是一种贡献,还可以节省下我们的人力,财力,何乐而不为?我们当初垒起炉子炼钢是为了完成‘一零七零’这个大局,又不是图小团体出什么名,既然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为什么不办呢!”

李宪平说:“这事还真不能义气用事,这个办法不管是谁说的,只要他有利于大局,我们就不能含糊,咱今年的生产任务弄不好就泡汤了。敢情你小老头儿就管发发电影票,发发救济金,生产上的事你不操心!”

潘树仁瞥了李宪平一眼说:“别说那么多便宜话啦,我同意就是。待会儿开会时我第一个表态。两位领导放心吧,不但同意,到时候我还要夸老谷几句,夸他站得高,看得远,能统览全局。这么说行了吧?”

说完仨人全笑了。

会上,谷玉森的提议获得一致通过。潘树仁没有失言,邹晓风就这个主张征求意见时他第一个发言,把这个提议夸得左看右瞧全是好,什么全局观点强,眼光看得远,好听的话能使上的全用上了。谷玉森听得自是美不胜收,待老潘发言过后,他竟借着吸烟的时候,隔着桌子递过了一支烟,脸上洋溢着很少见到的微笑,一定是心里舒服极了。

为充分发挥老谷的积极性,邹晓风索性把向区委,区政府送废铁支援炼钢的事项全交由谷玉森联系办理。至于厂里那两座小土炉拆不拆,与会者意见并不统一,最后决定暂缓拆除,看看形势的发展再定。

散了会,谷玉森便去给区委组织部的一位科长通电话,将厂里决定把废铁支援给区委炼钢的决定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这位科长说,这种事你别跟我说,区委,区政府有个炼钢领导小组,我告诉你一个电话,你跟他们联系吧。谷玉森说找哪位领导啊?科长说,这么点儿事找谁都能办,不一定要找领导。

谷玉森按人家给的号码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人一听有四五百斤的废铁要支援他们炼钢当即就乐了,说是好事,你们尽快给送过来吧,说越快越好。谷玉森说,去了找谁呀?对方说,进了区委大院看哪儿冒烟往哪儿走,到了找谁都行。谷玉森还想问细一点儿,但对方已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谷玉森来了精神,一头闯进了供销股,把正准备出门的张权斗堵住了说:“先给我办点儿要紧的事。你给我联系一下你那些关系单位,看今明两天能不能给我借辆卡车用半天时间,最好是今儿下午有车最好。”

张权斗不敢怠慢掏出个小本本,当着他的面开始拨电话。也是不巧,他一连拨通了五个有卡车的单位全不行,不是说卡车出长途了,就是说运输任务太忙,实在抽不出时间支援别人。把张权斗急得汗都下来了,放下电话他很难为情地说:“现在都在大跃进,谁家的卡车都忙。我也不知您拉什么,要不然我给您借辆三轮车行不行?”

听了这话,谷玉森气得扭头就甩门走了。

那门“怦”的一声响,吓得张权斗脸全白了,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马屁拍在马蹄上了,因为厂里有好几辆平板三轮,谷玉森要用三轮还用他借!他后悔得不行,恨不得自己变辆卡车给谷玉森用,说什么都晚了。

张权斗说的话之所以词不达意也是因为心里有事,他股里长驻东北林场的采购员关忠存早上刚给他来了长途电话,说计划采购的三百立方的一等材只搞到不足七十立方,而且采购到手的木材还一时排不上车皮,说铁路现在主要是保障全国大炼钢铁的用车,一切都为钢让路,他听了能不急!张权斗正在琢磨怎么向厂长汇报的时候,偏偏谷玉森来了。

谷玉森气是气,废铁还是要尽快送过去,他决定用孙广财的驴车送,转了全厂一圈才找到了孙广财。一听说赶着驴车奔区委,要走二十几里的路,孙广财心里发怵得很,但一见谷玉森虎着个脸,他立即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答应下来,说谷书记您就擎好吧,我待会儿就把车装上。

谷玉森说,等你装好车跟我说一声,我跟你一起去。就坐你的车。

孙广财讨好地说,您就放心吧,您说到那儿找谁就行。区委大院我熟得很。您坐这种车能把屁股颠八瓣。您就在家擎好吧,绝误不了事。

谷玉森想了想说,这样吧,你装好车先走,我随后骑车过去,你要先到了就在区委门前等我。

孙广财不识好歹,说这点儿事您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一人去就行。

谷玉森没好气地说,费什么话!我去区委还有别的事呢!

孙广财讨了一个没趣,不再吱声,轰他的驴车装车去了。

李宪平听了张权斗的汇报很不满意,因为计划采购的三百立方一等材关系到厂里明年上半年大规模的转产,计划采购的全是适宜制作家具的木材。而这类木种厂里现存的数量已很少,恐怕到不了年底就会全部用光了。前些天,材料场的郭子儒已跟他提过这事,因新木材到厂后还有一个烘干问题。

张权斗欠着身子递过一支烟,李宪平摆了摆手,张权斗说:“要不然我跑一趟东北,到那儿托托关系先搞车皮。您要是同意我今晚就走。”

李宪平没理会张权斗去东北的事,绷着脸先问道:“你给我说说,关忠存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办事靠不靠谱儿?这个小关可是你点的将!”

张权斗拍着胸脯说:“厂长您就放心吧!小关的哥哥大关您还不了解,在机加工车间那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小关就是比他哥哥活范一点儿,机灵一些,人是绝对靠谱儿,办事也比较蹋实,这回是木材确定太紧张了,小关在电话中说,大量的木材全烧了炼铁、炼钢,本地要炼,还要支援全国大炼钢铁,要不然也不会这么难办,拿着钱买不到木材……”

李宪平笑了笑说:“你说得这些客观原因我也听到了一些。但总不至于那么严重吧?我不放心的到是这个小关,我听人反映,这小子吃吃喝喝,还好和年轻的女同志拉拉扯扯,总之毛病不少,人家说他和大关像是两个妈生的。我说的这些靠谱儿吧?这样的人撒出去,时间长了难免不出问题。”

张权斗边听边点头,一时哼哼哈哈的变得结巴起来,紧张得直冒汗,他既不敢说厂长的话不靠谱儿,又不能说厂长的话没说错,因为关忠存是他积极推荐后从车间提上来的,由一个工人变成了采购员,后来又被长期派驻东北,三五个月才回来照个面。他之所以这么看重关忠存自然不是凭白无故,关忠存和他住过街坊,逢年过节没少给他送礼,当上采购员后更是对他感恩不尽,他早上没进办公室,关忠存早就把茶为他沏好了。要不然长驻东北的美差也不会落到关忠存的头上,天天在林场吃着客饭,还拿着厂里的出差补助,这是让不少人眼红的工作。至于关忠存身上的那些毛病他是清楚的,也没少敲打他。但他觉得干采购员这一行吃吃喝喝是免不了的,这种爱好只要运用得适度,对工作还会有所帮助。再者他当初也是看关忠存确定能干才推荐他。

李宪平依然板着面孔说:“关键是用人问题,还是那句老话,要用人为贤,不能用人为亲。你这个关忠存用对了没有,我现在还不能给你下结论。眼前要紧的是先要把那几十方的木材给我运回来,把计划内没有落实的那部分全落实了!到年根儿满打满算不足七十天了,他还想拖到什么时候?咱们丑话说在前边,到时候要是误了厂里的生产用料,我不找关忠存,找你算账!”

张权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定了定神,陪着笑脸说:“厂长,您批评得对!您说的小关的那些毛病我已听说过一些,也没少说他。我回头马上给他挂长途,问他车皮定没定下来,只要他一含糊,我立马奔东北,到那儿如发现这小子扯谎,绝不轻饶他,回来就撤了他!”说到这,他表情变得激动起来,拍着胸脯说:“这回我去了给您钉在东北,不亲眼看着木材装上火车我就不回来!办不好这件事我就死在东北!”

李宪平乐了说:“咱可先要搞清一个问题,你张权斗可不是为我李宪平抗长活儿的,是为曙光木材厂工作,为党在工作!其次是不能说泄气的话,你要活着把事办好,就算事情办得不理想也要活着回来!你死了我处分谁去?要是真的是因为关忠存责任心不强误了事,你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有什么问题回来再说。到时候至少也要办你个用人不当之过!你死了我找谁去?”

这一番话说得张权斗也笑了。

张权斗从厂长那儿回来不敢怠慢,回办公室交待了几句便骑车奔了邮电局去挂长途。在邮局打长途电话一是快捷,二是说话方便。李宪平对他一提关忠存的那些毛病,他心里真的有些发毛,怕真的是由于关忠存贪吃贪喝误了公事连累了自己。尽管过去关忠存一直很能干,但还是把他说毛了。

长途电话挂通之后,关忠存在那边赌咒发誓说,先前汇报的情况全是千真万确的实情。说他现在为了搞到车皮,搞到木材,一天到晚四处给人作揖求爷爷告奶奶说好话,就差给人家磕头下跪了。说您要是不信就来亲眼看看,也帮我出出主意。张权斗听那口气不像是在说假话,总算松了一口气。

张权斗当即打定主意亲往东北,但对关忠存说的是活话,他是想出其不意搞个突查,来个眼见为实,看看这个关忠存到底是怎么工作的。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采购的木材如真的年底到不了厂,他这个供销股长就当到头了。

李宪平批准张权斗亲往东北督办木材,提到关忠存时再次叮嘱他说,如果真是因为小关个人原因误的事,你也要注意方式方法,先把要紧的事办了,有什么问题回来再说。张权斗提出要多带着差费,因为请客吃饭是免不了的。李宪平批了五百元,比以往的差费多了将近一半。

到财务股领差费的时候,达进士听他去东北就托他回来时捎点关东烟,达进士的烟瘾很大。达进士说得很客气,说您甭当回事,方便的话就给我捎二斤回来。张权斗说,瞧您说的,达股长的事我能不当事办吗!

达进士虽然反右时倒了霉,被撤了股长的职务,但实际上还是财务股的负责人。财务股总共两个人,出纳员姚瑞芳是个三十好几的老姑娘,性格孤僻,不爱说话,是全厂出了名的闷葫芦,上一天班难得听她说一句话。达进士干了多年的财会,责任心又强,财务股的工作自然还是他主事。人们也很少想到他头上还顶着一顶“帽子”,全跟他客客气气的,仍有不少人叫他股长。

一有人托他捎关东烟,给张权斗提了醒,他觉得临行前该跟副书记谷玉森打声招呼,顺便问问他捎不捎东西。头天,谷玉森托他找卡车的事他办得不漂亮,气得老谷摔门走了,他一想起这事心里就说不出的别扭。

张权斗敲了敲门,推门进去的时候,险些被谷玉森屋里的烟味呛出眼泪来。屋内的前后窗全关着,桌上的烟缸里烟头满满的,谷玉森坐在那里还在抽。等张权斗满脸堆笑说明来意,谷玉森不冷不热说了两句,说不麻烦你了,没什么可捎的,出门要注意安全。说完他便不再发话,张权斗知道来的不是时候,更清楚不便多说什么,慌忙给自己找个台阶告退了。

谷玉森确实正在生闷气。头天他辛辛苦若送去的那一车废铁,到了区委大院被几个年轻的后生当装卸工足足实实使唤了一回。他当时帮助孙广财动手卸车是想表现一番的。炼钢的现场那么多人出出进进,说不定全引起哪位领导的注意过来问问的。没想到,先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毛手毛脚的小子嫌他把废铁卸的不是地方,他重新装上车换了个地方,又有人怪他们将废铁与挑选过的掺一起了。结果前前后后被人折腾了三个来回,累出他一身的臭汗。他和孙广财两个装了卸,卸了装,忙了一个多钟头,也没见有人出来问候一声,说上一句客气话。

也难怪,赶着个驴车去的,估计人家是将他们当成哪个生产队的了。所以事后他自己生自己的气,急什么呢?为什么不等借到了卡车再去!就为这个,一上班他就没出门,一支接一支抽开了烟,生开了闷气。他刚才还能冲张权斗说句客气话,已是很有涵养了,他也是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在生气,挺没面子的。

不久,篮球场上的那两座小土炉不见了,拆下的砖头码在了一边,炼出的那些钢也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夜淅淅沥沥的秋雨过后,厂里的茶炉房在黎明时分瘫塌了,将刚给茶炉上满水的老张头埋在了瓦砾下。

第一个发现这一惨状的是老马,因有晨练的习惯,住厂的职工里边他起得最早。他发现茶炉房倒塌的时候并没想到会有人压在下面,因露在外面的茶炉是凉的,他还以为老张头起晚了,过去老张头也有偶尔起晚的时候。直到他发觉脚下的一个不大的泥坑之中存满的雨水竟是红色的,才发现不妙,他随手掀起一块石棉瓦发现了半条人腿,终于全明白了。

老马不顾脚下的泥泞,一溜小跑回到宿舍区挨着个砸门叫人,不大功夫就把人全聚到了茶炉房,人们纷纷动手扒人。有人提议说应该叫醒厂长,以便联系医院救人。李宪平闻讯后,穿着背心就赶到了现场,扒出的老张头赤着脚被抬在食堂后门的台阶上,老马正在用一条毛巾为老张头包头,他说人还有口热气,幸许有救。这时,与老张头住一屋的石国栋在瓦砾中扒出了老张头的鞋,上前给他穿上了。

李宪平吩咐石国栋去传达室打电话叫救护车,说我们俩个各打个的电话,救护车来重了不要紧,救人要紧。说完,他匆匆赶回办公室打电话去了。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御的责任。

老张头终因失血过多没有抢救过来。

李宪平从医院回来已近正午时分,一回到办公室就瘫倒在床上。一个曾经身经百战的军人,死人的场面他见的多了,包括失去最亲密战友的伤痛,都远不如这次意外伤亡事故给他心灵造成的冲击,本来这事故是可以避免的。

邹晓风帮他打回了饭,进了李宪平的办公室打了一声招呼便闷头坐在一边不再吭声。在医院时他们通过电话,他早已得知了这一结果,老张头的死,使他同样感到十分内疚。当初厂里准备翻建茶炉房的那批新砖,正是由于他的提议垒了炼钢的小土炉。厂里一忙于炼钢,翻建茶炉房的事便被拖了下来。

一时间,屋里边只有李宪平“稀里呼鲁”吃饭的声响,他平日吃饭的速度就奇快,这天从早晨忙到正午水米未进,早已饥肠辘辘,一两分钟的功夫就将饭菜扫荡个净光,连菜汤都没剩下。将饭碗推到一边,他点燃了一支烟。如是往日邹晓风在的这种场合,他会美美地哼唱上一句,“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然后海阔天空聊上一阵,但此时他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眯上眼,一个劲地喷云吐雾。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邹晓风,他说,我跟你的心情一样,不好受,但总要面对现实,上午我已查过老张头儿的档案,他只有一个独生女早就嫁人了。我已让人去查他女儿的详细地址,以便通知她来料理后事。我是这样想的,因公死亡嘛,厂里为他做口棺材,如果他女儿不想埋在老家,咱们就和刘玉怀商量一下,在他们生产队找块儿地算了。说到这,他深叹一口气说,张润田五十九了,再过一年就退休了。不查档案啊,连老头子的本名都一时想不起来。

李宪平挺直了身子,长长地出了一口闷气说,老张头儿的死,咱们这些当领导的是负有责任的。这种事故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啊!

邹晓风也自责地说,要说应该承担领导责任的,第一个是我。

李宪平说,不能怪你。这次要是炼钢的事情一停下来,我就想着翻建茶炉房的事也不至于落一个这样的结果。这个王富达呀,也太扣门了一些。

其实,李宪平并不是没想到翻建茶炉房的事,没拆除小土炉之前,他就指示王富达,不要指望拆下的旧砖,让他赶紧进新砖,力争天气转冷之前完成茶炉房的翻建。但王富达执意要等小土炉拆下旧砖后,视具体情况再进新砖,他是十分善于精打细算的人,干什么事都不想多花一分钱。不想等到决定拆除炼钢的小土炉后,才知拆下的旧砖全烧酥了,基本上没有几块能用的砖,结果这一拖晚了半个月。王富达因犯了气喘的病,这两天休了病假,病休前,他已交待股里的人注意到时候验收新订购的八千块新砖。

几天过后,曙光木材厂的西北角不远处的田埂边上出现了一座新坟,隔着厂里的铁丝网能依稀看清墓碑上“张润田同志之墓”的字样,老张头女儿的婆家远离自己的老家,她同意就近安葬自己的父亲,并以曙光厂的名义立了这块碑。她唯一的要求是每到清明节的时候为她的父亲扫扫墓,厂里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