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几乎都预感到市长李立林要下台了,连李立林本人都觉得自己所剩的日子不多了。机关成了一盘散沙,社会上谣言四起,市场里出现了波动。

从李立林本人来讲,不愿意出头露面了,原因很简单,自尊心极强的市长忍受不了人们异样的目光,忍受不了个别政敌嘲笑的眼神。

尽管如此,多年省政府机关的磨练使李立林明白,越是这个过渡时期,越容易出现管理真空,越容易发生意想不到的恶性事件。为了保证平稳过渡,他硬着头皮,每天在公安、煤炭、安监、教育等重要部门来回穿梭,在人们复杂的眼神中,度过一天又一天难熬的时光。

最让他不舒服的是,每天一早必须到中央和省里联合成立的调查组报到,接受他们的问讯和调查。

尽管他贵为一市之长,但在这些人面前,就像囚犯一样,人家问一句,自己答一句;人家不问的,自己不能说;自己想知道的,人家一个字都不会吐露。这样的场面,每天都会持续一两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即使没有问题的人,都会感觉到自己还有隐瞒的东西没有向组织交代清楚。

这天,刚出调查组的大门,李立林手机里突然收到一条奇怪的短信:多年不见,非常挂念。如有时间,中午我们深谈一次,肯定让你开心。

见面地点是龙天大酒店西餐厅。短信的署名是:史佳敏。

史佳敏?史佳敏!没有问题,肯定是她!

还没有到见面的时间,李立林就扔下一切,匆匆赶往见面地点。

史佳敏,对李立林来说,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也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名字。非常熟悉,是因为这个名字像蜡烛一样,温暖了他大学四年的时光;非常陌生,那是因为大学毕业以后,史佳敏就去了美国,上了哈佛大学社会学的研究生,二十年没有音讯。

其间,李立林曾经参加政府代表团去过美国,可是问了那里的好多熟人,都不知道史佳敏的消息。

恰恰在这个时候,这个他最不得志的时候,史佳敏出现了。从宾馆到龙天大酒店,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在车里,李立林无意中闪现了这样一个荒唐的念头:命运往往在捉弄自己。

就拿史佳敏来说,好比是一朵玫瑰,一朵带刺的玫瑰,只要伸手去摘,总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过去,自己曾经想摘,结果差点被开除学籍。

今天呢,自己马上要见到她了,可是,又面临着被免职的危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面临多大的危难,他都想见到这朵玫瑰,心中的玫瑰。

“玫瑰”一个人坐在西餐厅,静悄悄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世界。

李立林走过来的时候,她也恰好转过身来,两人目光对视的一刹那,时间都停止了跳动。一袭黑衣、一头长发、一身风尘、一脸惊喜……在李立林看来,二十年没见的“玫瑰”比想象的要清瘦,要疲惫。

一套西服、一份真诚、一股烈火、一股傲气……在史佳敏看来,二十年没见的故人比想象中要沧桑、要历练。

“玫瑰”的惊喜体现在淌出来的泪花中:“我走的那年,你还是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如今都是一市之长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一直在美国吗?”这个问题,自从接到短信的那一刻,就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史佳敏招呼老同学坐下:“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的中国,已经是全球的经济中心了。我们慈善基金会也把目光对准了新兴经济体,在中国开辟了一个分支机构,我是中国人,自然是首选。前几天,我在北京的报纸上看到故乡发生矿难,对你十分担心,所以就回来了。”

李立林一语双关地说:“回来得真是时候。”

史佳敏马上回应:“当然是时候。如果没有矿难,你这个市长呼风唤雨,我才不操心呢。”

“我们二十年不见了,不说矿难好不好?”李立林极力想从那些麻烦事中摆脱出来。

史佳敏非常赞同:“从小到大,不是你一直在掌握着话语权吗,就依你。”

“家庭怎么样?孩子多大了?”李立林心底突然想起来那首老歌《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史佳敏低下头:“出去后,嫁了个台湾人。两人合不来,前几年分开了,没有孩子。你呢?我可是打听到你有个美满姻缘啊。”

李立林没有否认:“我确实找了一个好妻子,就拿外表来说,身材像你、五官像你、眼睛像你、神态像你、笑起来的模样也像你……总之,一切都和你很相像。唯一的缺憾,就是我和她之间,缺少咱俩那段难忘的四年纯情生活。”

尽管李立林没有故意渲染,史佳敏眼圈还是有些红了。

这对昔日的情侣见面,最忌讳谈过去的事,可现实的状况要比过去更痛苦,两人只有在追寻过去的回忆中忘掉现实。

“二十年来你对我记忆最深的是什么?”李立林品起了苦苦的咖啡。

“是你讲的打狼的故事。”史佳敏看着对方,“这是你第一次见我讲的故事。那时,你在农村,上山打柴,遇到了一群狼,小伙伴们吓得四处奔跑,只有你高声叫喊,不要跑,只有大家在一起,恶狼才不敢进攻我们。如果各朝一个方向逃命,恶狼就会把我们分别吃掉。大家就是因为听了你的话,才团聚到一起,最后恶狼被吓跑了。”

李立林大笑起来:“那是因为你们城里孩子没有见过恶狼,我才讲那样的故事。”

“我那时就知道你不怀好意,故意把自己包装成了‘打狼英雄’。”史佳敏一口苦咖啡下去,不久就感受到了甜甜的味道,“给我说实话,你第一次约见你的妻子,讲的也是这个故事吗?”

“我和她第一次见面,讲的是你的故事。”李立林没有撒谎。

史佳敏长叹:“要是这样,那还真值。我在海外漂泊二十年,经常想起来这个故事,经常想起来这个故事中的‘英雄人物’。”

快到中午,西餐厅的人渐渐多起来,不远处响起了清脆悦耳的钢琴声,一对久别重逢的昔日恋人沉浸在过去美好的时光中。

“你对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史佳敏丝毫没有看到别人投来的好奇的眼神。

“是你的演讲。”李立林非常投入,无暇顾及别人的表情,“你每次演讲,声音清脆,气势非凡。每到精彩之处,几千双眼睛都为你喝彩,几千颗滚烫的心都为你沸腾,几千双手都为你拍巴掌……那真是一个激情飞扬的年代。”

史佳敏像当年一样羞涩起来:“你是在表扬我呢,还是在表扬你自己?要知道,那些演讲稿都是出自你这个才子的手。”

“我俩就是因为演讲才走到一起的,我写稿子,你来演讲,我们算绝代双骄吧。”李立林显然从上午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变得像当年一样意气风发。

人生有很多奇缘,也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你就是太出色了,太引人注目了,才招来了那帮道德败坏的教工子弟成天缠磨你。有的要和你交朋友,有的要和你看电影,还有的要和你跳舞。我没有记错的话,领头的那个坏小子名叫铁蛋。”二十年过去了,市长仍然没有忘却那场发生在校门口的意外事件。

史佳敏眼泪再次抑制不住了:“我在校门口被坏小子堵住,你气愤不过,一个人和他们十多个人打起来。因为他们人多势众,你被打得血肉模糊,甚至鲜血染红了他们中的许多人。最后你打疯了,他们吓跑好几个,剩下的人都被你打成了重伤……”

李立林笑得前仰后合:“要说我是‘打狼英雄’,那一次名副其实。”

史佳敏愧疚地落泪:“因为人家都是教工子弟,最后学校处理这件事很不公平,派出所关了你好几天,最后还给了你一个留校察看处分。我明白,那都是为了我……”

“不说了,不说了。”李立林看到她还像当年一样爱哭,忙安慰她,“你猜,省里宣布我到这个城市当市长,我办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是什么?”史佳敏好奇地问。

“衣锦还乡。”李立林十分得意,“在大家前呼后拥下,我回到了学校。看到学校班子还是过去的班子,那个叫铁蛋的家伙竟然当上了保卫处处长。我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行使市长的权力,对学校班子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组,特别是那个保卫处处长铁蛋,当场吓成了软蛋,后来被清除出去。”

“你这哪像个市长的样子,分明是公报私仇的坏人。”史佳敏觉得他有些过分。

李立林振振有辞:“坏人?谁是坏人?他们才是!纵容自己子弟欺男霸女,利用手中权力打击无辜学生,这样的班子能让他继续存在下去吗?”

“我认为你当了市长,应该有市长的胸怀,大度一些,不要和人斤斤计较,毕竟那是咱们的母校。”史佳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李立林固执己见:“许多人都这么劝过我,包括我的老师。说实话,我没有听任何人的。我从小在农村长大,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不会那么虚情假意,更不会对欺负过我的人假装仁慈。”

史佳敏万般感慨:“性格决定命运。当初,我爸去美国工作,咱们俩的事,尽管他嘴上不同意,可内心已经默许我留在国内,你非要跟他斤斤计较,让他明确表态支持我们的婚事,气得他硬要逼迫我一起出国。你呀!咱们的事发展到后来不可收拾的地步,和你的性格没有关系吗?”

“你看你,还把责任往我身上推。”李立林说起原则问题来寸步不让,“咱们分手,都是因为你性格软弱,盲从你爸造成的。”

“我就这么一个亲人,怎么忍心看着他气呼呼背井离乡。”史佳敏万般无奈。

“命里注定,我每次都是重大选择中的牺牲品,无论感情还是工作。”如果不是见到她,李立林心中的苦楚没有地方倾诉,“换个话题好吗?再说下去,我们还要为过去的事情争执不休。”

“好吧。”无奈的史佳敏顺从了他。

“你们那个基金会是干什么的?”李立林故意说些对方熟悉的事情。

史佳敏抹干眼泪回答:“像你们这边的志愿者协会,团结大家做些慈善工作。”

李立林喝了一杯茶:“哪方面的慈善工作?”

“主要是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残疾孩子建学校。比如咱们山西,因为环境污染、水污染导致好多孩子身体残疾,家庭非常贫困,还有一部分流浪儿上不起学,我们就在北京建了一所蓝天学校,供他们读书上学。”史佳敏详细介绍。

李立林有个疑问:“费用是美国那边承担吗?”

史佳敏回答:“那边出一部分,主要依靠国内的志愿者捐助。”

李立林感慨:“你要早点找我就好了,我可以批示财政支持你一部分。可惜,现在晚了,我批了也不起作用了。”

史佳敏的回答出乎意料:“早就知道你当市长,可我绝对不会找你!”

“为什么?”

“对我们基金会来说,筹钱是次要的。主要的是通过募捐这种方式,教育中国的成功人士要有爱心,包括你在内。”史佳敏仰头看着他。

“你说我这人没有爱心?”李立林反问。

“有吗?”

“当然有!”李立林很自信,“我当市长,办过不少善事,比如……”

“不要比如,真心办善事的人,是用不着宣扬的,一旦宣扬,出发点就有了问题。”史佳敏劝诫。

“你不是回来搞宗教渗透的吧?”李立林有些纳闷。

“如果我信奉爱的宗教,不应该渗透给每一个人吗?!”史佳敏多年不见,纯真不变。

下午,两人约定回了一趟母校,不为别的,只为过去那份纯真的记忆。

史佳敏没有变化,而李立林却戴了一副黑色眼镜。

史佳敏感觉出来,他是身不由己,毕竟是这个城市的风云人物。学校的变化太大了,过去的尖顶苏式建筑全部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西式的玻璃幕墙建筑。不过,只有一个地方变化不大,这就是学校的花园。

当然,花园里的鲜花,都变成了名贵花木,可地方没变,这个地方的性质没变。

两人漫步在花丛中,史佳敏好奇:“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一次人生,你还会像过去一样选择我作为你的初恋吗?”

“不会。”李立林丝毫不加考虑。

史佳敏惊异:“为什么?”

“那时候不懂婚姻也是一种交换。如果选择得当,马上可以得到财富,得到官位,马上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如果继续选择你,除了浪漫,什么都没有。”李立林故意说。

史佳敏马上就承受不了:“世上最势利的动物就是男人,一旦变得成熟了,就可以抛弃一切。”

花丛里隐隐约约有个别情侣正在耳鬓厮磨,一对恋人从他们身边走过。

“多么美好的时光,对于我们来说一去不复返了。”史佳敏感慨。

“一时错一生错。”李立林回答。

“你这个市长功成名就了,还和我计较这些?”

“那当然。”

“心胸太小了。”

“我去的地方没你多,也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

“见了大世面,就发生了大变化。”

“什么意思?”

“过去容易盲从,现在独立自主。”

“你要做什么主?”

“自己的主。”

“假如,我们之间还有可能的话,你会如何选择?”

“如果,你还是市长,我们维持现状,永远是真诚的朋友。”

“为什么?”

“在外闯荡几十年,闯荡出来一个毛病:自视清高,自命不凡,最怕别人嘲笑我攀附权贵。”

“那我要被免职呢?”

“如果,真是那样,真有机会,不排除旧梦重温。当然,那只是奢侈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