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若在客厅的餐桌上做作业。奇怪,他没有看电视,没有玩游戏机,没有开电脑,没有逗鹦鹉。他确实在做作业。耳朵里还塞着白色的耳机,那是她的苹果ipod。他正在摇头晃脑地做习题,桌子上铺满了来源不一、种类繁多的试卷。
“老妈,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若若一看到她进门,就对她道。
家玉懒得搭理他,把脸一沉,怒道:“怎么跟你说的?跟你说过一千遍了,做作业的时候不允许听耳机!”随后,一头扎进了厕所。
坐在马桶上,家玉忽然就觉得儿子刚才的话,有点不一般。她想起来,昨天儿子放学回家,一进门就喜滋滋地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她没有理他。她已经早就习惯了每次考试儿子都排名末尾的事实。每次的考试成绩,若若总是藏着掖着,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既然这一次他主动提起了期中考试的成绩,难道说……
家玉心头一紧,赶紧从厕所奔了出来,坐在儿子的对面,亲热地捋了一下他的小脑袋,“怎么样,成绩出来啦?数学考了多少分?”
“考砸了。”儿子道,“最后一道大题,我少写了两个步骤,被扣掉了6分。”
“少废话!我问你数学到底考了多少分?”
“还可以吧。”儿子的脸上显露出对自己很不满的样子,并随手把试卷递给了她。
竟然是107。
总共120分的题目,儿子考了107。
她自己是工科出身,可儿子的数学题,她现在连看懂都有问题。但若若竟然考了107。
家玉的眼泪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继而竟然是无声的啜泣。儿子来到她的身边,用他的小手拍着她的肩,又道:“其实也没什么啦,这次数学容易。大家都考得好。这个分数,在班上也不算是很高啦。”
“那你这个成绩,在全班能排第几啊?”
“第九。不算很靠前。”
“宝啊!”家玉猛吸了一口气,狂叫一声,一把将儿子搂在了怀里,仿佛今天晚上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她把儿子搂在怀里揉搓了半天,开始问他其他各科的成绩。语文。英语。历史。地理和生物。然后丢开他,抓过一只铅笔,在试卷的反面将那些数字加在一起,来估算儿子在整个年级的总排名。她处在一种兴奋的失神状态,一连算了三次,每次得出的结果都不一样。
儿子当然知道她在做什么,就善意地提醒她说,其实根本用不着算,因为全年级的总排名,昨天下午就已经公布了。在全年级17个班,总共七百多名学生中,若若排在第83位。
庞家玉立刻丢开儿子,跑进了卧室,给“戴思齐的老娘”胡依薇打了一个电话,兴冲冲地将儿子的期中考试成绩和年级排名告诉了对方。
“那就恭喜你了!”戴思齐的老娘仿佛突然失去了理智,竟然在电话中很不礼貌地大叫起来,并颇为恼怒地立刻挂断了电话。
这一切,都在家玉的预料之中。胡依薇的反应正是家玉所期望的。
“戴思齐能排到多少名?”回到客厅里,她又问儿子。
“惨透了!”儿子道,“具体多少名,我不晓得。反正在二百名之外。胡阿姨发了飙,就拿毛衣针扎她的脸。”
听儿子这么说,庞家玉的嘴角渐渐地就浮现出一丝冷笑。
戴思齐他们家与庞家玉同住一个小区。在鹤浦实验小学,若若和戴思齐也在同一个班。每次开家长会,胡依薇对家玉不理不睬,态度十分倨傲。尽管她自己不过是一个连工资都快要发不出来的电镀厂的普通女工,一双手伸出来,十个指头都是黑的。可胡依薇仍然觉得自己和家玉不属于同一个档次。戴思齐长得很漂亮,活泼可爱,与若若倒是十分要好。家玉也很喜欢那孩子。
有一次,家长会结束后,庞家玉半开玩笑地对胡依薇说:“不如让你们家闺女给我们家儿子当媳妇好了。”没想到,这句极平常的玩笑话,让电镀厂女工勃然变色。当着那么多家长的面,她厉声质问她,“脑子里的那些龌龊下流的念头是从哪里来的”,弄得家玉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灰头土脸地向她道歉了事。
四个月前,小升初考试时,戴思齐顺利考取了鹤浦实验中学的“龙班”,而按若若的成绩,不要说龙班,就连虎班和牛班都进不去,大概只能进入排在末尾的鼠班了。母女俩平常跟女儿提起若若,暗地里就称他为“鼠辈”。庞家玉一怒之下,将自己发过一千遍的毒誓抛在了脑后,找到了市教育局的侯局长。在开学后的第三个星期,若若被悄悄地“调剂”到了龙班,顶替了一个举家移民澳大利亚的学生所留下的位置。
每次在小区或校园里遇见胡依薇,家玉仍然抬不起头来。一看到她,家玉心里就会无端地一阵阵发紧。每次见面,胡依薇总要冷冷地瞥上她一眼。她的目光就像流氓的手,总在无声地剥她的衣服。它仿佛在暗示家玉:她与侯局长私下达成的肮脏交易,不仅仅涉及到金钱。她甚至给《鹤浦晚报》写了一封匿名信,指名道姓地指责家玉,向“教育局某领导”无耻地奉献身体。
当然,这封信被徐吉士及时截获并予以焚毁,从而避免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若若虽然进入了龙班,可胡依薇在私下里张罗成立的“龙班家长联谊会”,根本不让家玉参加。因为她的儿子“是靠不正当的关系进来的”,“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他们在周末或者节假日悄悄地组织各类补习班,也从不通知若若,据说是为了“维护龙班的纯洁性”。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所有的耻辱都得到了洗刷。她有一种大仇已报的酣畅之感。奇怪的是,家玉觉得这种喜悦并非来自于她的心灵,而是直接源于她的身体。就像台风在太平洋上生成,瞬间就卷起了漫天的风暴;就像快感在体内秘密地积聚,正在堆出一个让她眩晕的峰巅。她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可以用梦寐以求的口吻,第一次对儿子这样说:
“宝啊,知道用功是好的,可也不能一天到晚都做习题啊!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该玩的时候还是要玩的嘛!宝啊,今天是周末呀!你可以看看电视啦,玩玩游戏啦,听听音乐啦,都是可以的呀……”
儿子刚把那白色的苹果耳机塞入耳中,家玉就凑过去取下一只,放在自己的耳边听了听,说:“噢,原来是在听列侬啊!”
那是一首甲壳虫乐队的《黄色潜水艇》。儿子竟然已经开始听披头士了。看来他的艺术品位也不低啊。
“你觉得戴思齐有那么漂亮吗?”她忽然问道。
“你说呢?”儿子一脸坏笑地望着她。
“要我说,也就是个一般人吧!而且小时候好看,长大了一定会变丑的。你看看她老娘那张冬瓜脸就知道了。”
端午还没有回来。
即使她当着他小情人的面给了他一巴掌,他还是没有马上回家的意思!妈的!那里的灯光太晦暗了,她有点吃不准,他们是否真的拉着手,她的头是否真的靠在丈夫的肩上。就算他们俩真的有一腿,那又如何?按照婚后的“君子协定”,那也是人家的权利。何况这个权利,她自己早就用过了,而且不止一次。
从道理上说,她觉得刚才的那一巴掌打得有点莫名其妙。
她不知道端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天快亮的时候,鹦鹉的叫声将她惊醒了。她起来解手,看见端午蜷缩在客厅鱼缸下的沙发上。
她抱来一床薄被,替他盖上。
端午并没有睡着。在灰蒙蒙的晨曦中,她看见他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朝她笑了一笑。他说,那个女孩名叫绿珠,也喜欢写诗,是陈守仁的亲戚。昨天下午,她约他去“荼靡花事”赏桂花。他们之间没什么。她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最重要的是,在昨天下午的聚会上,并不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一个何轶雯,是民间环保组织“大自然基金会”的负责人。
“也是个女的吧?”庞家玉鼻子里哼哼了一下,冷笑道。
“怎么样?你现在放心了吧?”端午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望着她。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愿意怎么搞,那是你的事。再说,就算你什么事也没做,也并不表明你不想做啊。”
“这个何轶雯,想通过绿珠的关系,劝说守仁给他们组织投钱。绿珠呢,也想跟她一起做环保。这对改善她的忧郁状况会有好处。”
“呦,你还懂得治疗忧郁症啊!越发地出息了,嗯?你老婆也有严重的忧郁症,什么时候你给我也治治?”
端午嘿嘿地笑了两声,去抓她的手。
可家玉用力地甩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