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端午走进那座灰色的砖楼,正碰上小史和老鬼从楼上下来。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看来他们正打算去天天渔港吃刀鱼。老鬼拿着手机,正和什么人通话,端午就有了不和他打招呼的借口。小史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眼睛中露出了猎物落入陷阱时的那种恐惧的清光,仿佛在无声地央求他一块儿去。

这当然是不现实的。

上楼的时候,端午又回过头去打量了小史一眼。他发现,至少从她颀长而性感的背影来看,老鬼不惜花费巨资,请她去品尝刚刚上市的刀鱼,还是有些道理的。

他没有去资料科的办公室,而是径直去了二楼的总编室。

冯延鹤站在书架前,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将书架上那些厚重的书籍取下来,用湿抹布小心地拭去灰尘。他听不清冯老头呜噜呜噜哼着什么曲子,反正十分难听就是了。似乎是淮剧,仔细一听又像是沪剧或扬剧,可当他走近了才发现,原来他们领导唱的,竟然是“洪湖水浪打浪”。

端午担心吓着他,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没想到,还是把冯老头吓得直打哆嗦。

“鬼呀!一点声音都没有。吓我一跳!”冯老头将手里的抹布向他挥了挥,“你先坐。我这里一会儿就完事。”

他将最后几本书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不紧不慢地将抹布放在脸盆的清水里搓洗,然后平平整整地将它摊在窗台上去晒。他在放了一个婉转的响屁之后,端起脸盆,拿了一块肥皂,去了盥洗室。

冯老头做事自有他刻板的节奏,不允许有丝毫的苟且和纷乱。但在端午看来,这也未尝不是强迫症的某种症候。

“你是抽烟的吧?”冯延鹤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两条装在塑料袋里的“苏烟”,推到端午的面前,“拿去抽。我不懂烟,也不晓得这烟好不好。”

“您这是干吗?这怎么好意思?”端午慌忙道。

“我们都是南方人,你也就别跟我您您的!听了让人别扭。庄子说,天无私覆,地无私藏,这烟也是旁人送我的,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不过呢,烟你也不能白抽,得帮我点小忙。”

冯延鹤笑了笑,将茶缸里泡着的假牙拿出来,甩了甩水,塞到了瘪塌塌的嘴里,猛地一下,那张脸又恢复了往常的尊严。端午忽然明白过来,刚才冯老头唱歌跑调,除了天生的五音不全之外,大概也与他没带假牙有关。

“是不是最近又写诗了?”端午一脸茫然地望着他的领导。

他想起冯延鹤曾经给过他几首古体诗,请他帮忙介绍出去发表。那些诗在好几家诗刊社转了一圈,最后又给退了回来。最后,端午只得求徐吉士帮忙,后者从中任意挑出两首,替他登在了《鹤浦晚报》的娱乐版上。

“最近可没心思弄那玩意。不如这样,我们先去吃饭。最近刀鱼刚刚上市,我听说,人民路上有家天天渔港……”

“不了不了。我昨晚一宿没睡。现在就想找个地方躺下来睡一觉。”端午不得不打断了他的话。他担心,假如他们真的去了天天渔港,就有撞见老鬼和小史的危险。

“那我就有话直说了。”冯老头想了想,笑道,“是这样的,我呢,在乡下有一个儿子,去世好几年了。几天前呢,我那儿媳妇带着我那小孙女找到城里来了。我知道她们大老远来找我,准是没什么好事。果然。孙女去年小学毕业,成绩在班上不说太好吧,也在十名之内,排名在她后面的好几个人,都上了重点中学,我那孙女呢,竟被分到了一个野鸡学校。这倒也不去说它了,没想到上学第一天,她就被学校高年级的几个捣蛋鬼带到操场边的树林里,将她身上的几个零用钱都摸了去。你说什么事啊!我那小孙女平常胆子就小,经这么一吓,就再也不敢去上学了。我那儿媳妇,就带着她找到鹤浦来了,让我无论如何,在鹤浦一中替她想想办法——”

“你原来不就是从鹤浦一中出来的吗?”端午不解地问道。

“问题就在这。”冯老头苦笑了一下,又接着道,“都以为我是鹤浦一中出来的,还当过语文教研组组长,如今呢,不管真的假的,又被返聘到市政府工作,好像我有什么通天的能耐!其实呢,你知道的,我有个屁办法!鹤浦一中的校长是新调来的小年青,我觍着这张老脸,去找他求情,你晓得那畜生跟我说什么?他说,你也是做教师的出身,竟如此为老不尊,带头坏了学校的风气。倘若人人都像你这样,还谈什么公平公正?谈什么教书育人、师道师德、和谐社会?这畜生,呸!也配跟我谈师德!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排比句,刀刀见血,扎得我浑身上下都是血窟窿。后来就有那晓事的跟我说:这事也怨不得校长,找他通门路的条子,装了满满一抽屉,他也没得办法。这事要能成,你这张老脸没用,非得有狠人出面不可。”

说完,冯延鹤眼巴巴地看着端午。

端午被他盯得莫名其妙,尴尬地低了头,不无讥讽地对老冯道:“你看我这样一个人,够得上你说的‘狠人’的级别吗?”

“这个我自然清楚。”冯延鹤忙道,“你跟我一样,都是这个社会的绝缘体,百无一用。不过,若是尊夫人肯出面帮忙,打个招呼,也就一两句话的事。”

“要说狠人吧,她平常在家,对我倒是挺狠的。”端午其实已经提前知道,冯老头要说什么了,甚至也知道他会以怎样的方式去说。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勉强笑道:“她不过是一个律师,你让她跟谁去打招呼?”

冯延鹤的眼神飘忽不定,渐渐地就生出一丝同情来。他的眉毛轻轻往上一挑,笑道:“你懂的!”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有太多的皱褶需要展开。像松松垮垮堆在腹部的脂肪,藏污纳垢。仿佛他略过不提的那个名字,是一个人人都该明了的平常典故。笑容像冷猪油一样凝结在端午的脸上。

这一类的话端午倒也不是第一次听说。徐吉士曾收到过一封蹊跷的读者来信,写信人指名道姓地检举家玉为了让儿子进入鹤浦实验学校,“用金钱或金钱以外的特殊方式”,向教育局的侯局长行贿。这封信当然被吉士压了下来。不过,同样的话,被这个成天嚷嚷着“修德就贤,居于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的冯延鹤暗示出来,似乎更为秽亵。端午不免惭怒交加,没有理会冯延鹤递过来的饼干桶。

略微定了定神,端午还是故作轻松地向他的上司表示,他可以给家玉往北京打个电话。

试试看。

片刻的沉默过后,冯延鹤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是在他办公室睡一会儿,还是回资料室去睡?

这个问题,倒是很容易回答的。

回到资料科的办公室,端午拉上窗帘,将几张椅子拼在一起,在脑袋底下垫了两本年鉴,躺了下来。可他一分钟也没能睡着。满脑子都是家玉一丝不挂的样子。

他想起了那年在华联百货再次见到她的情景。那时,她的一只手,插在别人的口袋里,脑袋撒娇般地靠在那人肩头,在一种静静的甜蜜中,打量着玻璃柜中琳琅满目的珠宝。她的脸比以前红润了一些。马尾辫上扎着一条翠绿色的丝绸缎带。她身边的那个男人,长得十分彪悍,即便是背影,也让人不寒而栗。他们也许正在挑选结婚用的戒指。男人搂着她,手里举着一枚铂金戒指,在灯光下细细地察看。家玉忽然就僵住不动了。她从墙上的一块巨大的方镜中看见了端午,惊愕地张大了嘴。然后,那个男人缓缓地转过身来,也看到了他。他的块头那么大,而家玉的身体却是那么单薄。

一种他所谙熟的怜惜之感攥住了他的心。

端午看着镜子中的那张脸,看着她那疑惑、明亮而惊骇的眼神,同时也看到了命运的玄奥、诡秘和壮丽。

他装出没认出她的样子,迅速转过身去,消失在了自动扶梯旁拥挤的人流中。

在以后的婚姻生活中,夫妻二人对这个邂逅的场景很少提及。端午还是忍不住会让自己的回忆一次次停留在那个时刻。因为正是在那一时刻,他的世界再次发生了重要的倾斜、错乱乃至颠倒。其实,不论是庞家玉,还是从前那个羞怯的李秀蓉,他都谈不上什么了解。前者因为熟悉而正在一天天变得陌生起来,而后者,则在他的脑子里蜕变为一个虚幻的暗影……

一阵劣质香水的气息,飘浮在午后滞重的寂静之中。他知道,小史回来了。她捏他的鼻子。歪着脑袋,望着他笑。

她告诉他,单位又发食用油了,她刚才路过工会,帮端午也领了一桶。

“怎么样?全身而退?”端午从椅子上坐起来,对她道。

他让小史赶紧去把窗帘拉开。要是老郭冷不防闯进来,感觉就有点暧昧。

“暧昧一点怕什么?”小史咧着嘴傻笑,“反正你老婆也不在家。”

这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喜欢跟他逗闷子。她跟端午几乎无话不谈。比如,在一次关于伟哥是否有用的争论中,小史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得意地向端午炫耀说,她的第二个男朋友,绰号叫“小钢炮”的,因为服用伟哥过量,一个晚上与她“亲热”的次数,竟达六次之多。她这样说,多少有点让人心惊肉跳,从而生出不太健康的遐想。虽说她有口无心,但这一类的谈笑,使本来轻松无害的调情,有了腐败变质的危险。

“怎么这么高兴?不会是老郭又给了你什么新的许诺了吧?”

“你还别说。”小史已经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手里举着一面小圆镜,正在补妆。镜子反射出一个圆圆的光斑,在墙上跳动着。她侧了一下脸,又抿了抿红红的嘴唇,接着道:“我问老鬼能不能借钱给我开饭店,他说,可以考虑考虑。”

“你要真的能把饭店开起来,我就辞职跟你去端盘子,怎么样?”

“端盘子这样的事,哪舍得叫你去做?”小史道,“不如跟我合伙吧。你出一半的钱,坐地分赃怎么样?我在大市街还真的看中了一间店面,月租金只有四千多一点儿。我想把它盘下来,可以先开一家鱼餐厅,你晓得我爸爸……”

“端盘子还可以接受,”端午打断了她的话,笑道,“合伙当老板就算了吧。”

“那有什么分别吗?”

“这年头,做个小老板,基本上跟判无期徒刑差不多啊。”

“那你在这个单位死耗着,就不是无期徒刑啊?”

“那不一样,”端午成心逗她,“至少,从理论上说,我还是自由的,可以随时辞职啊。”

“你是说,从一所监狱,跑到另一所监狱?”

端午一时语塞,倒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反驳她。她能说出这样的话,证明小史或许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傻。

自从来方志办上班的第一天,小史就嚷嚷着要在鹤浦开一家饭馆。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她的家在江边的渔业巷。父亲是个打鱼的,每天出没于长江的风波浪尖之上。如果能开一家餐厅,至少鱼是不用发愁的。开饭店的念头,在她的心里扎了根,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她曾发誓赌咒般地对端午说,如果哪位有钱人愿意给她的饭店投资,她就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可在端午看来,她显然把这当中的逻辑关系弄反了。因为,对于有钱人来说,“嫁给他”,早已不是一种恩惠,反而成了一种威胁。而且,嫁给一位有钱人,要比在鹤浦开一家饭馆困难得多。

“噢,对了,冯老头今天早上那么着急上火地找你,到底是什么事?”小史剪完了指甲,用指甲刀的反面挫着手指的棱角,不时地用嘴吹一下。

“一个老鬼还不够你烦的吗?别管这么多闲事行不行?”端午沉下脸来,语调多少有点生硬。他抓起电话,让楼下的“永和豆浆”店给他送外卖。

包子。油条。还有豆浆。

“你说冯老头那个人,这么大岁数了,真能干出那样的事来?”半晌,小史又道。

端午一愣,转过身去,吃惊地望着她:

“你是说什么事?”

“妈的,你也有好奇心!是不是?”小史冷笑道,目光有点锋利。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看他病恹恹的,连撒泡尿都费劲,真不信还能生出儿子来。”

端午被他一激,终于没好意思再问。不过,他对于正在单位风传的那些闲言碎语,也并非没有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