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广厚在刘丽英和卢若华离婚的第二天就知道了这件事。

那天,若琴患重感冒,躺在床上起不来,他到城里给她买药,听见他的前妻和新夫又离婚了。

他的许多熟人都纷纷来告诉这件事,告诉这件事的一些细枝末节;

所有的人都认为刘丽英自吞苦果,落了今天这个下场,活该。他们觉得这件事对老实人高广厚受过伤的心无疑是个安慰。

高广厚自己却说不清楚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情。他只是匆匆买好了药,赶回高庙小学。他像一个细心的护士一样服侍若琴吃药,给她一天做了四五顿饭。不管若琴能不能吃东西,他过一会儿就给她端一碗香啧啧的饭菜来。

晚上,夜深人静时,他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他无法平静地躺在炕上,觉得身上有许多膨胀的东西需要舒散出来。

他给兵兵把被子盖好,就一个人悄悄爬起来,莫名其妙地在灶火圪铹里拉出一把老镢头,出了门。

他像一个夜游病患者一样,向后沟的一块地里走去——那是学校的土地,刚收获完庄稼。

他一上地畔就没命地挖起地来,不一会汗水就湿透了衬衣,沁满了额头。他索性把外衣脱掉,扔在一边,光着膀子干起来,镢头像雨点般地落在了土地上……老实人!你今夜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举动呢?你内心有些什么翻腾不能用其他的办法,而用这疯狂的劳动来排解呢?

迷蒙的月光静静地照耀着这个赤膊劳动的人,撅头在不停地挥舞着,似乎在空中画着一些问号,似乎在土地上挖掘某种答案——生活的答案,人生的答案……

直到累得再也不能支撑的时候,他才一扑踏伏在松软的土地上,抱住头,竟然无声地痛哭起来;强壮的身体在土地上蠕动着,就像铧犁一般耕出一道深沟!准也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他自己也不能全部说清楚他为什么这样。总之,他痛苦地激动着,觉得生活中似乎有某种重要的东西需要他做出抉择……

几天以后,他的心潮才平静了一些,竭力使自己恢复到常态中来。卢若琴的病也全好了。两个人于是就都张罗着准备给兵兵过生日了。不论从哪方面看,高广厚现在觉得他自己应该高兴一点才对——是的,他饱尝了生活的苦头,但总还摸来了一些值得欣慰的东西。

兵兵的生日碰巧是个星期天。

高广厚一早起来就把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并且用去污能力很强的洗衣粉洗了头发。

看他那副样子,就像他自己过生日似的。兵兵今天整四岁。

不幸的孩子像石头缝里的小草一样,一天天长大了。眼下,高广厚不仅为兵兵的生日高兴,他自己也有些事值得庆贺:他的那本小册子眼看就要写完初稿了。感谢卢若琴四处奔波着给他借了不少参考书,使他能得心应手地搞这件大事。在他写作的过程中,若琴同时还帮他照料兵兵,也照料他的生活。她并且还给他的书稿出了不少好主意……

在教学中,他们两个也配合得很好,学校的工作越来越顺手。他们前不久又烧了两窑石灰,经济宽裕多了,教学条件可以和县城里的学校比!他们白天黑夜忙着,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正如一本小说的名字说的那样:工作着永远是美丽的。

高广厚和卢若琴早就提念起兵兵的生日了。昨天城里遇集,广厚说他离不开,托若琴到城里给兵兵买了一身新衣服和几斤肉,准备包饺子。卢若琴也给兵兵买了生日礼物:一身上海出的漂亮小毛衣,一个充气的塑料“阿童木”。

这天早晨,他们一块说说笑笑包饺子,兵兵穿着卢若琴买的那身蓝白相间的漂亮小毛衣,在他们包饺子的案板上搭积木,处心积虑地和他们捣乱。

擀面皮的卢若琴突然停下来,对包饺子的高广厚说:“老高,我昨天在集上听说丽英和我哥又离婚了……昨晚我就想告诉你,见你写东西,就……”

高广厚一下抬起头来,脸腮上的两块肌肉神经质地跳了几下。他停了一下,说:“我前两天就听说了……”然后他低下头,继续包起了饺子,两只手在微微地抖着……

卢若琴看他这样子,很快擀完面皮,就从窑里出来,到学校院子的硷畔上溜达。

她突然看见坡底下的简易公路上坐着一个妇女,头几乎埋在了膝盖上,一动不动,身边放着一个大包袱。

卢若琴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她很快认出了这是丽英!她激动得一下子跑了下去,叫了一声:“丽英……”

刘丽英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罩着悲惨的阴云,嘴唇抽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卢若琴看见这个曾经那么风流的女人,一下子就憔悴成这个样子,过去对她的全部不满,一下子都消失了。她说:“你坐在这儿干啥哩?快上去!你一定是给兵兵过生日来了!兵兵今早上起来就说,妈妈会给他送礼物来的……”

“我娃是不是说这话了……”丽英一下子站起来,眼泪像泉水似的从两只眼眶里涌了出来。

“真的说了。”若琴的眼圈也红了。

丽英用手擦着脸上的泪水,说:“你大概知道了我和你哥的事……我们离婚了……”

“知道了。”卢若琴说,“你离开他是对的。”

丽英低下头,立了好一会,才别别扭扭说:“若琴,你是好人,愿你和广厚……”

“啊呀!好丽英哩!你再别听别人的瞎话了!可能是我哥在你面前造的谣!我和老高什么事也没!请你相信我……你应该相信我!”卢若琴激动地解释着,脸涨得通红。她稍停了一下,又说:“我正想做工作,让你和老高?”

“那不可能了!广厚怎会再要我呢?”丽英打断了若琴的话,悲哀地说。

“不管怎样,你先上去嘛!”若琴走过去,拉起了丽英的手。

丽英说:“好妹子哩!我没脸再进那个窑了。你能不能上去把兵兵抱下来,让我看一下。不要给广厚说我来了。我给兵兵带了一点礼物……”她的手无力地指了一下地上的那个大包袱,泪水不停地在脸上淌着。

正在这时,兵兵突然跑在硷畔上喊:“卢姑姑,爸爸叫你来吃饺子哩!”

卢若琴赶忙喊:“兵兵!你看谁来了!”

兵兵一下子看见了丽英,高兴地大喊了一声:“妈妈!”就飞也似的从小土坡上跑下来了!

丽英也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迎了过去!

她一把搂住兵兵,狂吻着他的小脸蛋。兵兵用小胖手给她揩着泪水,说:“妈妈,你回家去……”

“不知你爸爸让不让妈妈回去?”丽英对天真的儿子报以惨淡的—笑。

若琴向兵兵努了努嘴:“你去问爸爸去!”

“我去问爸爸!”兵兵一下子从丽英怀里挣脱出来,向家里跑去。

丽英不知所措地站在公路上。若琴用手给她拍打身上的土。

兵兵很快拉着高广厚出来了。

高广厚来到院畔上,猛一怔,站住了。

兵兵硬拉着他的手下来了。

父子俩来到了公路上。兵兵丢开爸爸的手,又偎在了妈妈的怀里。

丽英抱着兵兵,把头低了下来。高广厚静静地看着她。

兵兵张开小嘴巴一个劲问高广厚:“爸爸,你要不要妈妈回家?你说嘛!你要不要嘛!我要哩!我要妈妈!你要不要!你说……”

高广厚看着儿子,厚嘴唇嚅动了好—阵,嘴里吐出了一个低沉的字:“要。”

抱着孩子的丽英一下子抬起头来,感情冲动地向高广厚上撞去,使得这个壮实的男人都趔趄了一下!

他伸出两条长胳膊,把她和兵兵一起搂在了自己的怀抱里……在丽英向高广厚扑去的一刹那间,卢若琴就猛地背转身,迈开急速的脚步,沿着简易公路大踏步地走动起来。她任凭泪水在脸上尽情地流。她透过喜悦的泪花,看见秋天成熟的田野,在早晨灿烂的阳光下一片金黄。一阵强劲的秋风迎面扑来,公路两边杨树的枯黄叶片纷纷地飘了下来,落在了脚下的尘土中。她大踏步地走动着,在心里激动地思索着:生活!生活!你不就像这浩荡的秋风一样吗?你把那饱满的生命的颗粒都吹得成熟了,也把那心灵中枯萎了的黄叶打落在了人生的路上!而是不是在那所有黄叶飘落了的枝头,都能再生出嫩绿的叶片来呢?她决定要给哥哥写一封长长的信……

(原载《小说界》1983年中篇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