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卢若华回到家里,他的妹妹卢若琴就拿起了她的挂包,回高庙小学去了。

卢若琴在那条坑坑洼洼的简易公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

傍晚的山野格外宁静。田野里一片碧绿,一片斑黄。乌黑的鸦群在收获过的豆田里来回觅食。公路边的崖畔上,淡蓝的野菊花正在蓬勃地开放着。空气里弥漫着庄稼的气息和雨后的腐霉味。风从大川道里吹过来,已经叫人感到凉丝丝的了。

卢若琴带着孩子气的圆脸上布满了阴云,眼角里时不时像豆子似的滚出一颗又一颗亮晶晶的泪珠来。

她走在这异乡的黄土路上,胸口像火烧般地烫热,鼻子一阵又一阵发酸,她现在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一切依托都没有了,只留下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

当人们看见自己所崇敬的人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完美,尤其是当一个孩子看见自己所崇拜的大人暴露出可怕的缺陷时,那痛苦和伤心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他。

可是,人也许正是在这个时候才开始真正认识世界,认识人生的。

生活的教科书绝不像学校的课本那样单纯,它教人成长的方式往往是严酷的。

卢若琴在半路上揩干了眼泪。她决定不哭了。是的,哭又有什么用呢?爸爸妈妈死后,她都哭得死去活来,但他们还是死了。高考落榜后,她也哭了,但还走进不了大学门。眼泪改变不了现实。是的,她不应该再哭了。

不过,一切仍然是那么叫人痛苦。她感到她实际上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眼前这不幸的事虽然不是直接发生在她身上,却是她有生以来承受的最大的一次打击。

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她亲爱的哥哥把高老师一家人弄得这么惨。

使她更难受的是,她觉得这里面也有她的因素:要不是她在高庙教书,哥哥也没理由经常来这里啊!

她现在才慢慢回想起哥哥每次到高庙小学的情景:他总是设法和丽英在一块说活;而且丽英每次见到哥哥的那种表情和眼神……可是,她当时怎么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些事呢?(唉!你怎么能想到呢?你那纯净的心灵怎么可能朝这些地方想呢?再说,你对哥哥太信任了,几乎到了—种迷信的程度。)

是的,怎么能不信任他呢?他,那么老成持重,三十多岁,就当了县教育局副局长。就连县上的领导都那么喜欢和信任他,她怎么能不信任他呢?每次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话,是那么有教养,那么有学问,那么入情入理……

现在,她心中的偶像一下子被打碎了!

快到学校的时候,她的腿软得没有了一点力气。一次巨大的感情激荡,比扛一天麻袋还消耗人的体力。

她坐在公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双手抱住膝盖,傻乎乎地望着黄昏中的远山,像一只迷了路的小山羊。

她闭住眼,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又想起了老家那无边无际的平原,平原上他们的镇子;想起了阳光下亮晶晶的铁路和月光下他们家那座油漆剥落的门……别了,亲爱的故乡!别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她坐了好一会,才站起来往前走。不远的地方就是她的学校:一长溜窑洞坐落在静悄悄的小山湾里,院畔上那棵岁月经久的老槐树,在黄昏中像一把巨伞似的耸立着。她望了一眼这亲切的地方,胸口不由一热。她加快了脚步,心里想:兵兵最好没睡着!她现在特别想在他的红脸蛋上亲一亲。

在上学校那个小土坡时,她突然想:她对高老师说不说丽英和哥哥结婚的事?她甚至专门站住想了一下。最后,她还是决定先不说。

她进了学校的院子,听见兵兵在没命地哭着。

她几乎是跑着向那孔亮着灯火的窑洞走去。

她猛地推开门,见老高正蹲在灶火圪铹里,一只手拉风箱,一只手抱着兵兵,嘴里近乎是央告着一些哄乖话。兵兵的小手揪着他的头发,连哭带叫:“我要妈妈!你把妈妈藏到哪儿了?”

卢若琴的出现,显然使得这父子俩都感到惊讶。兵兵马上不哭了,瞪着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高广厚停止了拉风箱,问:“你中午刚回家去,怎么又回来了?”

卢若琴惨淡地笑了笑,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索性不回答,先过去从老高的怀里接过兵兵,在他的沾满泪水的红脸蛋上亲了亲,然后把他放在炕上。

她从自己随身带的挂包里,先拿出一些糕点和一包酥炸花生豆(兵兵最爱吃的)让他吃,然后又拿出一辆红色的小汽车,上紧发条,让汽车在炕上突突地跑起来。这些都是她在县城里匆匆忙忙给兵兵买的。

兵兵立刻又笑又叫地和汽车玩起来。

高广厚站起来,搓着两只手,呆呆地看着这些。他厚嘴唇颤动着,不知说什么是好。半天,他才又一次问:“你怎刚回去又返回来了?你哥也是一个人过日子,他工作又忙,还拉扯着孩子,你应该好好帮助他—下。唉,天下难不过我和你哥这号人……”他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泪水一下子模糊了卢若琴的眼睛。她低下头,竟然忍不住哭出声来。

高广厚一下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得两只手互相搓着,说:“卢老师,怎么啦?你怎么啦?是不是你哥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你有什么事?”他一边紧张地问着,一边用袖口揩着头上冒出的汗水。

卢若琴克制不住了,哭着说:“高老师,丽英要和我哥结婚……我……都觉得没脸见你了……”

高广厚一下子呆了。

他麻木而痛苦地站着,两只眼睛像放大了瞳孔似的,看上去像个僵立的死人。

卢若琴一下伏在炕栏石上,哭得更厉害了。小兵兵却不管这些,在炕上拍着两只小胖手,高兴地喊叫着:“嘟嘟嘟,汽车开过来了……”

高广厚一屁股坐在灶火圪铹的那个树根墩上,双手抱住脑袋,出气粗得像拉犁的牛一般。

他听见卢若琴止不住的哭声,又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沉重而缓慢地说:“小卢,你不要哭了。我知道,你长一颗好心。我虽然是个没本事人,但心眼还不是那么窄的。丽英既然和我离了婚,她总要寻男人的。你哥哥我知道,他是个有才能的人。只要丽英她跟着你哥过得畅快,我……”他哽咽了一下,“她可以忘了,只要她还记着兵兵……”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只听见喉咙里“咯咯”地响着。

卢若琴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望着这个结实得像庄稼人一样的男人,说:“高老师,你相信我,我以后在各方面前一定尽力帮助你……”

她回过头来,看见兵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两只小胖手还抱着那辆红色的小汽车。

她用手绢揩了揩自己脸上的泪痕,走过去拉了被子的一角,轻轻地盖在孩子的身上。

高广厚两只粗大的手在自己的胸脯上揉了揉,然后重新又坐在了炕火圪铹里,说:“让我做饭,你可能也没吃饭哩!”

卢若琴不好意思地说:“就是的……我来和面,我那边还有些酱肉,我去拿……”

炭火在炉灶里燃起来了,乒乒乓乓的风箱声在静悄悄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