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峰)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此刻会出现在这里。前不久,家里打来电报,说父亲病了,让我回来看看。等我回到家后,父亲的病已经基本好了。实际上,父亲的病并不重,是两位老人家想念我,想借此让我回来一下,让他们看看。细算一下,已经快两年没有回家了。几年大城市的生活使我对家乡观念淡漠了许多。而这一年多又热衷于恋爱,连父母亲也想得少了。现在回来,心里有一种惭愧。

家乡的每一个角落都是那么眼熟。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老模样。只是我自己变了——这从乡亲们的目光中可以看到。因此,尽管我对家乡仍然抱有亲切的感情,但家乡看待我已经如同看待一个外来的客人。

我自己也知道我身上是发生了许多变化。

是的,我不再是那个顽皮、瘦弱的、穿戴破烂的小峰了。我现在穿戴入时,并且风度翩翩,像一个在大地方干事的样子。

有一点叫我特别脸红,就是我的本地话说得极不纯正了,时不时冒出几句乡亲们称之为“咬京腔”的酸溜溜普通话。别说他们听着别扭,连我自己也觉得很不自在。

我尽量纠正着,力争恢复说地道的本地话。因此说个什么就得慢一点,结果又像外国人说中国话一样难听!

村里人的确都已把我当客人对待,几乎每家人都请我吃了饭,规格和请新女婿一样——按我们这里的风俗,村里谁家女儿结婚,全村人都要请她的女婿吃饭。

以前,每当星期六我从学校回到村里,许多和我年龄相仿的青年农民都要挤到我们家来串门,言谈说笑,毫不拘束。现在,这些人都不敢随便上门来了。就是来,也都规规矩矩坐在我家的炕栏石上,双手恭敬地接过我递上的纸烟,礼节性地拜访一下就走了。我现在的位置已经明显地使我和村里人隔开了距离。使我难以忍受的是,连我父母也不像从前那样对待我,现在也对我抱有一种尊敬的态度,在我面前说话行事都不随便——好像只有这样,才算是适合当这个有出息儿子的父母亲。

回家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父母亲才用一种试探性的口气问我,要不要去看看郑大叔和大婶呢?

我一时窘迫得泛不上一句话来。

他们说的是小芳的父母亲。

在我小的时候,小芳的父母亲曾像对待他们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过我。他们没有儿子,因此特别亲我。

记得上小学时,我们村和他们村中间隔一道大马河,夏季这条河常常发洪水,我下午放学后要是洪水落不下去,就回不了家。每当这样的时候,小芳就会把我领到她家,这时,她父母亲就会把已经做好的普通饭收拾掉,专门给我和小芳做好吃的。晚上,他们会把平时那床一直搁在箱子里准备招待客人的新被褥拿出来,让我盖,我晚上就在他们家过夜。那时我和小芳都还小,就睡在一个炕上,也不害臊。

就是平常的日子里,如果他们家吃好饭,总要让小芳把我叫到他们家去。有时我有事不能去,他们就把好吃的给我留着,非要把那属于“小峰的一份”让我吃掉,他们才高兴……后来,我和小芳长大了,周围村子的大人们就开玩笑说,他们两个是天生的一对。不用说,郑大叔和大婶并不反对别人这样说,而且乐意让人们去说,但他们自己从来也不提起这事。他们尊重我们自己的决定。但谁也看得出来,这两位老人为我和小芳相好而高兴。可是现在……当父母亲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后,就把我心上的一个没有痊愈的伤疤揭破了。我怎能再上郑大叔家的门呢?

我和小芳的关系现在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但我没有向父母亲肯定或者否定我去不去。

第二天,我怀着一种惆怅的心情,独自一个人去我小时候读过书的学校逛一圈。

正在暑假,学校还没有开学。院子里静悄悄的,教室和老师们的住宿都上着锁。学校新修了不少窑洞,院子也大了,并且有了围墙。不管怎样变化,这地方仍然是熟悉和亲切的。

我在这院落里转悠着,透过窗户纸的破洞向每一个教室和宿舍看了看。我看见了我曾经坐过的位置——小芳曾经坐在我旁边。我似乎还发现了我和她当年共同坐过的那张小木桌……在我从学校返回家的中处,突然碰见了郑大叔。

他老远就喊我的小名。

我惶愧地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不知如何是好。

郑大叔却好像什么事也没,笑呵呵地打量我,并且用那双劳动磨练硬的手亲切地抚摸我的肩头。我强忍着没让眼泪涌上眼睛。

郑大叔硬拉着让我到他们家去吃饭。吃饭!我曾经吃过他们家多少饭……我无法推辞,只好硬着头皮到了他家。

大婶同样热情地欢迎我。老两口即刻就紧张地开始为我准备饭。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见,大婶一边和面,一边不时用围裙上去抹眼睛,而大叔却用严厉的目光制止她……

我的心顿时作疼起来。我溜下炕栏石,去看墙壁上镜框里的相片。这里面有许多我。有中学时全班同学的合影;有我和小芳以及其他同学的照片。在镜框的左上角,是我和小芳在上大学时——正确地说是谈恋爱时的一张合影:我笑着,她也笑着,依偎在一起。

我真想哭……左下角,是小芳在沙漠里的一张照片,她站在一丛沙柳前,穿一件棉大衣,背景是一片荒凉。

荒凉。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我此刻心境的荒凉了……

我看见照片上的她好像比过去瘦了一点,脸上是一种严肃沉思的表情。我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她。她也在久久地盯着我……

吃过饭以后,我就匆忙而难受地告别了大叔和大婶。他们仍然像过去一样对待我,而我现在却不能直视他们的眼睛了。我知道我有负于他们年老而慈爱的心。

回到我们村子的时候,我惊讶地看见,一辆吉普车停在我们家院子的门前,车周围围了村里的许多人。

我打听了一下,原来这是县上专门派来的小车,接我去城里给业余诗歌爱好者讲课——我原先就认识的县文化馆长亲自接我来了。这件事当然在村子里引起了轰动,因为在本地代表某种荣耀和地位的小吉普车,从来也没有光临过我们村。

村里的人此刻都在羡慕地议论我父母生养了个有作为的儿子。我父母亲更是惶恐而庄严,跑前跑后张罗着给馆长和司机做饭。两个人都有点手忙脚乱。

县文化馆长热情地拉住我的手说:“我们早听说你回来了,县上好多业余作者纷纷要求你去县里讲课。好不容易呀,咱们县出了你这么个人才……”

我自己也很兴奋。我不无感慨地想到,几年前,我在县城还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当时没有几个干部认识我。现在县上竟然派了通常只是县长县委书记的吉普车专程来接我,让我去讲课……

这件事一下子压住了我最近的那种灰心丧气的情绪。

我从这件事里又一次意识到,尽管我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不顺心,但留在省城,进入《北方》编辑部工作这条路无疑走对了。试想,如果我大学毕业回到这里,当今普通的中学教师,我能有这么荣耀吗?我的家乡能这样抬举我吗?

我觉得我一下子又重新有了活力。我在心里说:家乡,我是爱你的,但我不能留在你身边……

县上讲课时,我受到了可以说是隆重的接待。听课的人很多,大部分是比我还要小点的青年,也有我的同学和一些干部。他们纷纷尊敬而佩服地向我问这问那。

讲完课后,县上主管文教的县委副书记和副县长专门来文化馆看望了我。晚上还举行了个小型宴会,县文化局长亲临宴会以表示对我的尊重。

第二天,又是小吉普车把我送回了家。

是的,我在《北方》编辑部是个小人物,有时免不了还要受点气,但—到下面,俨然就是个人物了。

假期眼看就要到了,我本来想很快返回单位去,但我想起了小芳。说实话,我心里渴望见她一面。

我想念她——因为我内心深处仍然爱着她。尤其是我在爱情上走了这段弯路以后,我实际上更爱她了。

我知道她现在一个人生活在那里有多苦,我想,她也许已经悔悟了当初去那里的决定,只不过她要强,不愿承认罢了。是的,她外柔内刚,不会轻易否定自己的行为,哪怕是错了大概也不会回头的。但也说不定。我想我有可能去把她说服,让她离开那里,再回省城去,再回到我的身边去。我多么愿意和她生活在一块……也许她已经不会原谅我了,因为我在这期间和另外一个姑娘谈过恋爱——其实等于胡闹了一场……

不管怎样,我强烈地渴望见她一面!

……就这样,我离开家,搭车继续北上,来到了这个地方。分别一年以后,我终于又看见她。

相见的一刹那间,我们都忍不住热泪盈眶。我们谁也不提过去的一切,只是为终于又能见到对方的面而高兴。

但拥抱是不可能的了,只有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她看起来和我在她家照片上看到的差不多,只不过现在是夏天,她穿着一身朴素的单衣裳,勾勒出了她更加苗条的身材。脸黑了一些,但仍然非常光洁,嘴角上那丝妩媚的微笑也没有消失。傍晚,她亲自到灶房给我做了一碗鸡蛋面条,像过去那样亲切而温柔地看着我吃完。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话少了。我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双方大概在心里都有—个默契:刚见面,先不要谈那些伤心动情的事。是的,不要……晚上,她安顿我在她的床上睡,而她自己到隔壁的客房里睡去了。

我躺下后,怎么也睡不着。夜静得叫人心慌意乱。外面没有什么响动,只有风和树叶在谈心,发出一些人所不能理解的低声细语……我和她一墙之隔。我猜想她此刻也没睡着——她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