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儿本来打算今天要走的,出来三四天了,她担心把势能不能吃上饭,一个独生子,叫他爸他妈打小就惯坏了,切个西瓜都大小不均;另外一个原因是她想过几天再回来,她爸刚配了眼镜,还得适应适应,要是戴着不合适,大夫说,还可以调调度数,她怕她爸马虎,不拿眼睛当回事,所以,她要陪他去。

“我回去打个晃,安排安排,扭头再回来。”头天晚上,她还跟她爸她妈这么说来着。

家里种的火柿子、黄瓜和茄子,把势要忘浇水,非得干死不可,好不容易刚挂了果,还有就是养的那群来亨鸡,十二只公的,七只母的,不喂,恐怕也都得跑了,不跑的话,就得饿死——她不放心。

一切都盘算好了,没想到早起一睁眼,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长途车八点半才开,梨儿有充分的时间睡个懒觉,等她醒来,瓜儿跟桃儿都上班去了,突然听见咕咚一声响,接着就是她妈仓皇的尖叫:“老头子,摔哪儿了,碍事不碍事啊。”她爸一个劲儿说:“没事,没事,我就是想够鞋。”她妈说:“够鞋就够鞋吧,怎么打炕上栽下来了?”梨儿趿拉着鞋从里屋跑出来,探头一看,她爸一脸茫然的神色,她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平时从里屋到外屋要花六秒钟,这一回她不到三秒就扑到她爸的跟前,竖起一根手指头,在她爸眼前晃了晃,她爸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她又把她爸的眼镜给她爸戴上,问道:“能瞧见不?”她爸摇摇头,两眼晦暗而混浊。“瞧不见,什么都瞧不见。”梨儿心一沉:这么快,爸的眼病就发作了?她赶紧拿手巾蘸上凉水,给她爸冷敷。她爸靠在被褥垛上,反而安慰她:“没什么大不了的——早晚的事。”她妈在边上瞅他们爷俩儿形迹可疑,就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秦惠廷还想打马虎眼:“就是眼睛上火,看东西模糊。”梨儿她妈说:“甭骗我了,眼睛上火不至于瞎了。”秦惠廷跟梨儿都跟做贼一样,耷拉着脑袋,不言语了。

末了,还是梨儿把事情的缘由,怎么来怎么去给她妈讲了一遍,她妈一听就翻脸了,冲她老伴儿嚷嚷:“你怎么瞒着我,我要是早知道,就给你找偏方去了。”秦惠廷对她解释道:“还不是怕你着急上火,家里这么一大摊子就够你忙活的了。”梨儿她妈啪嗒啪嗒掉起眼泪来。“你说你要是瞎了,咱家的天不就塌了吗?”

梨儿跟她妈生拉硬拽地又把秦惠廷鼓捣到医院去,医院也没办法,只给他开了两盒眼药水。道上,碰见拨鱼儿,拨鱼儿问:“一家三口儿听戏去?听说马泰来一宫唱两出。”没等秦惠廷答话,梨儿她妈就抢着说:“听什么戏呀,就串个门。”然后示意梨儿赶紧搀着秦惠廷走人,别跟这些着三不着两的人闲搭咯,这些人嘴比腿快,唯恐天下不乱。秦惠廷突然失明,还不习惯,走道深一脚浅一脚,总磕磕绊绊,要不是三闺女架着他的胳膊,他早摔一百个跟头了——这让秦惠廷非常落寞,心情像落叶凋零的深秋,又冷又凄凉。将来,我上茅房都得叫人扶着,那不就成了废物了吗?尽管梨儿一再说,“您甭担心,我们姐四个轮流伺候您”,秦惠廷还是不愿意这样,他不喜欢给人家当累赘。

梨儿见他爸虽然一直想保持镇静,但是脸上的微笑很生硬,她要把瓜儿、果儿跟桃儿都招呼回来,一家人凑一块儿,叫她爸感觉到亲人的温暖,可是秦惠廷不干,他坚持要到单位去,告诉组织一声,梨儿和她妈只好陪他跑一趟。她爸单位的人听说她爸瞎了,都很震惊,她爸在这个药房忙活了半辈子,小有名气。有个老同事跟她爸同时进这个药房,朝夕相处,见她爸落这么个结果,心如刀绞,禁不住眼泪汪汪,拉着她妈的手直抖搂:“嫂子,你受累了,赶明我去家里看你们老公母俩。”他说。

半道儿上,秦惠廷告诉梨儿:“这个老同事跟我叮当了好些年,谁瞅谁都不痛快,现在,真分开,倒舍不得了。”梨儿不解:“为什么?”她爸说:“等你够岁数,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们刚到家,药房经理就追来了,解释说:“我刚才开会去了,一听说你去了,就跟过来了。”秦惠廷跟他始终都是不远不近,经理也没少批评他落后,眼下俩人都变了,秦惠廷真诚地表示抱歉,他不能继续为人民服务了,经理则抱着秦惠廷的膀头子,动感情地说:“你可不能瞎了呀,咱们药房离不开你!”

经理临走,告诉秦惠廷,他直接去医药公司,找领导,叫他们想办法,看看有没有让他重见光明的可能性。“当领导的总比我们这些老百姓有路子,你就放心吧,相信组织没错。”经理拉着秦惠廷的手摇了又摇。

秦惠廷很感动。“组织上对我这么好,过去我还总跟他们争竞。”梨儿她妈叫他躺下,她给他滴眼药水,一边滴一边掉泪,泪水落在秦惠廷的胸口上,秦惠廷感觉到了,想伸手给她擦擦,却碰到了老伴儿的下巴颏。他老伴儿说:“老实待着,别动弹。”他怕他再出洋相,赶紧将自己的两手管制起来,不敢轻举妄动。梨儿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暗自神伤,可是她爸养的八哥却没长眼眉,还在旁边多嘴多舌:“嘿嘿,有意思,嘿嘿,有意思。”梨儿吓唬它:“滚一边去,再叫唤我就摔死你。”秦惠廷赶紧说:“别价别价,将来你们不在我身边,全靠它给我解闷了。”梨儿她妈说:“你闷什么闷,四个闺女随时都可以来陪你……”秦惠廷说:“不用她们,有你就够了。”这话,又叫梨儿她妈眼圈红了。

现在,在梨儿她妈的眼里,秦惠廷不再是个养家糊口的户主,而是个得要人伺候的病号了。她把她藏在柜子里的罐头和饼干都拿出来,叫她老伴儿来享用,平时她舍不得,钥匙都拴在裤腰上。梨儿惊奇地发现,原来她妈居然有这么多的存项,光罐头就趁十几瓶。“梨儿你把罐头起开,我不会摆弄这行子。”她妈命令她。她爸却说:“给孩子们留着吧,我不老不小的吃这玩意儿干吗?”她妈把脸一下子掉下来了。“孩子们没病没灾的……”梨儿怕她妈着急,赶紧找个改锥,吭哧吭哧地起瓶子盖。

他爸也只好乖乖地享受着病号的待遇。

娘俩儿忙活饭的时候,梨儿发现,她爸总是望着房顶子发愣,尽管他什么都看不见,梨儿不时地跟他打岔,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可是没用。“妈,得想个办法,不能让爸老这么犯愁。”梨儿说。她妈除了叹气,一点儿招儿都没有。梨儿突然一拍大腿说:“我有辙了,我去把我公公给叫来,他们老哥俩儿能说得来。”

搁过去,梨儿她妈准不答应,那个老右派,躲他越远越好,省得吃挂落儿,现在,她实在没主意了,也只好由着梨儿的性子来,随她去了。

“怎么了?”

把势他爸得了信,就立马跟着儿媳妇跑过来,手里还提溜着斤半槽子糕。听见是亲家来了,秦惠廷一骨碌爬起来,猫腰要下地,让把势他爸又按回去。“躺着你的,别动。”

把势他爸跟秦惠廷说得很热闹,他是有备而来,所以只口不谈亲家的病,拼命地讲笑话,逗得秦惠廷哈哈大笑,不过,把势他爸觉得他笑得有点儿勉强。他心话说:挺好的一个人,通情达理,怎么说瞎就瞎了?真是好人不得好报。在给秦惠廷解心宽的同时,他也忘不了劝劝亲家母:“没什么了不起的毛病,就是上岁数了,眼神不济。”

梨儿问:“还能不能好?”把势他爸说:“能啊,养些日子就行了,记住,别着急,别上火,我们单位好几位都得过这病。”梨儿她妈插一嘴问:“你们单位那几位后来怎么样了?”把势他爸说:“早好了,读书看报都不耽误,就是拿虱子费点劲儿。”

明知道,把势他爸的话里有水分,秦惠廷还是宽心不少,他提议老哥俩儿一起喝两杯,一醉方休,被把势他爸谢绝了。“等你眼睛好一点儿再说。”秦惠廷也只好作罢。梨儿她妈要留他吃饭,他说他怕老伴儿不放心,她也替亲家担着心呢,所以他得回去,汇报一声。秦惠廷也没勉强他,挥挥手,放他走了。

梨儿送她公公出去,她公公安慰她半天,还掖给她十块钱,梨儿死活不要。“我们都这么老大了,没孝敬您,再叫您破费,就不像话了,您快收起来,别寒碜我们当小辈的了。”

回来,不知怎的她很想背靠着马路边上的大树站一会儿,于是,她停下来,靠着槐树,一脚撑着地,另一脚踹着树,眯缝着眼睛,望着天,什么都不想,沉湎于大脑一片空白的虚无中,很静。

她突然想把她爸接到乡下去,暂时住些日子,起码那边没有车来车往,磕不着,碰不着,还有她照顾着。她妈可能一时走不开,她得给大姐瓜儿照看着孩子——怕就怕几个姐妹不答应,爸爸是大伙儿的,凭什么你一个人拐带走,不让大伙儿尽孝?她爸疼爱她们每一个人,买万花筒或是买转笔刀总是一气买四个,一人一个,不偏不向,逛花园和看电影也是几个闺女牵着手排着队一起去,一个都不拉,现在该轮到她们领着他逛花园了。

不一会儿就遇见好几个老街坊,跟她搭咯,张家长,李家短,七个碟子八个碗,黏糊起来没完,她只得耐着烦儿跟他们扯几句淡,逃回家。她妈问她:“怎么去这么大工夫?”她爸嫌她妈多管闲事,就说:“人家爷俩儿说说话,你也刨根问底。”搁平时的梨儿她妈,秦惠廷这么数落她,她早还嘴儿了,叮当五四地回击他一通,现在,老伴儿遭罪了,她不忍,就让着他。多厚道的人,得了病,脾气也见坏,他们门口就有一个,没病时,见谁都赔笑脸,病了以后,变了,看谁都不顺眼,逮谁骂谁。梨儿她妈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不管老伴儿怎么摔盆打碗,她都装没瞅见,不跟他一般见识。“梨儿,给你爸沏一缸子橘子皮水,多搁几块儿冰糖,去去火。”她支使三闺女。她打小就养成个好习惯,不随便扔东西,预方便,吃了橘子,橘子皮晾起来,吃了墨斗,墨鱼骨晒窗台上,哪破了哪流血了拿它止血……

这中间,又来了两拨秦惠廷的老同事,嘘寒问暖,说了一笸箩的拜年话。秦惠廷一个劲儿说:“都上着班来,耽误了工作,怪过意不去的。”来人说:“我们都请假了,经理准我们过来慰问慰问你。”

秦惠廷又被感动了,这些人以前没少给他到领导那去咕棒槌,现在,遇事了,都善良了许多,有一位比他年长一点儿的老哥,甚至把藏了好些年的一根老参拿出来,给他,补补身子,秦惠廷知道,他可不是个大方的人。

天快黑了,赶在饭口,人们才散伙,梨儿把从邻居家借来的椅子、条凳还回去。她爸问了好几遍“几点了”,她妈奇怪:“你总问钟点干吗?”她爸说:“瓜儿她们姐几个该回来了吧?”梨儿她妈怕她爸急得慌,赶紧给梨儿使个眼神,“我去瞅瞅。”梨儿出去,到门口等,工夫不大,就见桃儿骑个车悠悠地蹬过来,梨儿拼命地冲她招手。

“在门口晃悠什么呀?”桃儿问梨儿。梨儿把她爸的病情告诉了桃儿。“你说话经心点儿,别勾咱爸的心思。”桃儿也没想到她爸的眼睛恶化得这么快。“咱爸要是真瞎了怎么办?”她慌张地问道。梨儿到底是比她大一点,大一点是一点,遇事是比她有主见。“他要瞎了,我们就心甘情愿地伺候他。”桃儿点点头,平静了一下情绪,轻轻地推开门,把脑袋探进屋里,叫道:“爸,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