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那天碰见了扣痂儿。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她再见他的情景,她以为她会惊慌失措,甚至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而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她冲他只是笑了笑,说了一句:“怎么这么巧,在这遇见你了。”表现得很自然。

倒是扣痂儿显得很忙乱,他不知该不该跟果儿握手,因为他手里捏着一把小葱,大概是准备拌豆腐吃的。还是果儿大方多了,主动伸出手去。扣痂儿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来,只是嘟囔了一句什么,果儿也没听清楚。“你家里都挺好的吧?”果儿问他。“挺好,挺好。”扣痂儿显然是顺嘴搭音儿,“你呢,我一直惦记着你,找你,你也不见我……”他说。“我复婚了。”果儿赶紧说,她怕他的甜言蜜语软化她,让她心动。扣痂儿没有料想到结局竟会是这样,他愕然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果儿低声说:“前些日子。”扣痂儿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费劲儿地咽了一口唾沫。“你们俩还合得来吧?”果儿说:“凑合。”她对他微微一笑。扣痂儿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果儿称了斤半水果糖,装纸兜里,递他。“给,哄孩子玩。”扣痂儿死活不要,俩人推让了半天,直到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扣痂儿才勉强把水果糖掖口袋里,然后就告辞了。果儿凝望着他的背影,知道他再也不会回到她身边了,既松了一口气,又有一点儿失落感,毕竟她跟他相爱过,至今在她心灵的一角仍然有他的位置,但是,她必须放弃他,别无选择。“这么依依不舍地盯着人家看,那是谁呀?”她的下属问她。

“我的一个老同学,谁盯着人家看了,别瞎说,人家也早有老婆孩子了。”她说,说完又后悔了,多余跟下属说这么多废话,说多了反而叫人疑心。她现在心忙,想给苜蓿打个电话,电话刚通,就听苜蓿在那头说:“我正要找你呢。”

果儿问他有什么事,他不说,只嘱咐她下班早一点儿回家,他有要紧的事要跟她商量。果儿嘀咕半天,下了班,一分钟都没敢耽误,直接奔家去,从苜蓿的口气上,她判断,一定有什么突发事件。苜蓿早已经等着她了,他说公司组织一支小分队,奔赴山西、陕西采购,他想要求带队去,正好是他升任处长的第一契机。他升任处长的报告递到局里,一直没动静,大概是还想考验考验他。果儿说:“既然对你的前途有好处,我不反对,你就去呗。”苜蓿说:“只是时间稍微长了一点……”果儿问:“多长时间?”苜蓿说:“多则四个月,少则三个月。”果儿心里咯噔一下子,心说:刚一块儿过没几天,他又要走了。苜蓿见她犹豫,攥着她的手知冷知热地说:“你要不愿意让我去,我就不去。”果儿假装出赏心悦目的表情来。“这是个好机会,你应该抓住,我怎么能不愿意呢。”苜蓿已经被光明的未来冲昏了头脑。“你要同意,我明天就找公司经理,告诉他:我老婆都批准了,你再反对就不合适了。”事已至此,果儿拦也拦不住他,他惦记着当处长不是一天半天,要是拖了他的后腿,他得恨她一辈子。吃饭时,光听苜蓿一个人滔滔不绝,果儿跟闷嘴葫芦一样,只顾得胡吃海塞,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直想打嗝儿。饭后一棵烟,是天津爷们儿的习惯,苜蓿刚点上,果儿对他说:“给我一棵。”苜蓿把点着的那棵烟递她,自己又拿出一棵来。“多咱出发,你们小分队。”果儿问。苜蓿说:“差使急,明天晚上就上火车。”苜蓿要去刷碗,果儿揪他的袄袖子。“搁那吧,回头再说,我们早点睡。”苜蓿像接到皇上圣旨一样。“也好也好。”他赶紧去铺床。天热了,棉被都放立柜里了,换上了毛巾被,上海产的,今年的新花式。

这个晚上,他们俩都显得活力非凡。“抱紧我。”果儿的脸贴着苜蓿的肩胛,小声说。直到他们几近虚脱的时候,俩人才消停。苜蓿都打呼噜了,果儿还眨巴着眼睛望天,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压迫着她……等她早起醒来,苜蓿已经走了,不过被窝里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他也太迫不及待了,果儿想。她懒洋洋地爬起来,好歹洗洗涮涮,早点没吃就去单位了,到了单位她才想起来,苜蓿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她连换洗的衣裳都没给他预备,谁娶了我这样的媳妇,谁算是倒了霉啦,她心说。一整天,她都过得心神不定,给苜蓿那边打了三四个电话,苜蓿兴奋地告诉她:“领导批准我当小分队的队长了。”果儿还得违心地说:“好啊,祝贺你。”苜蓿叮咛她:“你要是晚上一个人害怕,就叫桃儿陪陪你。”果儿说:“你就别碎嘴子唠叨了,我会照顾自己。”苜蓿一个劲儿跟她献媚:“等我回来,天天给你烧茄子。”他知道她喜好这一口儿。果儿说:“好了,你就别惦记我了,小心着点儿。”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已经不习惯一个人睡了,自己睡她觉得太冷清,而苜蓿也开始在她的生活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甚至比他们没闹离婚复婚时还要重要,没有他,他们的这个家也就不成家了。想到回家,就剩下自己一个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她就不免垂头丧气。干脆,就照苜蓿说的,下班以后,去娘家玩一会儿,然后拉着桃儿陪自己,省得怪孤单的……

在走廊上,果儿遇见很久都不露面的局长,果儿见他情绪沮丧,就问:“您身体不舒服?”局长说:“我堵心。”果儿说:“说说吧,说出来就痛快了。”局长表情古怪地叹了一口气,一甩袖子,走了。果儿目送着他的背影,发现他老了,背都驼了,她心里有一点儿模模糊糊的不祥的感觉。办公室的人见他们的头儿无精打采,也不敢太吵吵,出来进去都踮个脚。黄昏了,她猜想苜蓿已经坐着卡车到了东站,然后上了火车,然后火车一声长鸣,然后火车启动,再然后就隆隆地远去。也不知道苜蓿这个没良心的想不想我?会不会见了一笑俩酒窝的大闺女就又没骨头了……“秦书记,该下班了。”有人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就走,就走。”她赶紧提溜着书包,走出办公室,好不容易不加班,办公室的人都挺松快,早早地溜号了。她得到泰隆路给她爸买一斤酱牛肉,她不常回娘家,但每次回去都不空手,总得给她爸她妈捎上一点儿合他们口的好吃的,还得排队,这里的酱牛肉有名,很多人都用来下酒,多半是关饷的时候。

道上,她眼前又浮现出局长消瘦憔悴的脸,据说书记比他还瘦还憔悴,究竟怎么了,果儿问他们,他们也不说,只是拍着她的肩膀说:“小秦,局里的工作现在就都指你了,多辛苦辛苦。”同事们都传说他们犯错误了,她不信,过去他们跟日本鬼子打仗连命都不要的人,怎么可能反革命反社会主义?准是别有用心的人串老婆舌头!光顾得走心思了,她差一点儿跟一辆三轮车撞上,蹬三轮儿的冲她龇牙:“嘿,醒醒,大马路上打什么盹!”果儿赶紧跟人家赔礼道歉,到道边买了根冰棍儿,冰镇一下,叫自己清醒清醒,别再糊涂倒账。“小豆的三分,奶油的五分,你要哪种?”卖冰棍儿的问她。她说:“小豆的。”她喜欢小豆的,是因为有嚼头,不像奶油的,黏糊糊的沾一手,还得拿手绢擦半天。气温太高,街上的柏油地面都晒软了,踩上去直颤悠。

她要是不当这个官就好了,她想。不就是生火做饭,洗洗衣裳,下一窝小崽,再提溜个菜篮子溜达来溜达去,要多松心有多松心,何至于整天脑子不够用的,复杂的事物成她的一个负担,早晚她非疯了不可。她妈说过,一个人能想的事是有数的,超过数量就容易出毛病。“你看斜对过的三闺女为什么老光个屁股满世界跑,就是老想着搞对象,结果走火入魔了。”果儿刚懂得男女有别的时候,她妈就总这么教育她们姐四个。她妈可能不知道,当官可比搞对象更易于走火入魔——不过,这不能怪她,她是阴差阳错误打误撞上的,她跟苜蓿截然相反,苜蓿做梦都惦记着当干部,她不,她懒得动脑子。她要是不干干部,她会是什么样子?闲着没事,她总瞎琢磨:她要不当官,也许她根本就不会跟苜蓿离婚,睁一眼,闭一眼,容忍他在外头胡来,等他老了,你叫他胡来他也有那心没那力了,老年间的妇女都这样;或许离了婚,就不明不白地跟扣痂儿混下去,解腻味,肯定不会再复婚,俗话说得好,好马不吃回头草……现在,她要不当这个干部,她妈头一个不愿意。“你要不当干部,我怎么跟街坊邻居们交代,他们还以为你犯错叫人给撤职了呢。”她妈说。那天,她累坏了,跟她妈发牢骚,“哪天我辞职算了,我实在顶不住了。”她妈正擀面条,把擀面棍往案板上一扔。“你敢,好不容易爬上去,你又想出溜下来,这不烧包吗?”她责怪她妈说:“您一点儿都不心疼我,光顾您的面子。”她妈说:“废话,人没面子还活个什么劲儿!”果儿叫她妈噎得没话说了。好长时间她都跟她妈赌气,很少回娘家,回一趟也是嘟噜脸子去嘟噜脸子走,要不是她爸从中说合,她们娘俩儿不定还要冷战到什么时候呢。“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好说好商量。”她爸劝她说。

当官也不是没给她带来好处,咱说实话,她现在要不是个干部,苜蓿能那么乖乖地回到她身边,那么甘心情愿地听凭她的调遣?估计不会。老爷们儿似乎比女人更喜欢权力,当他得不到权力的时候,他就想办法得到有权力的女人——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道,一直到家门口,才刹住车,见门口瓜儿跟桃儿的自行车在,桃儿又忘了拔车钥匙了,她替桃儿把钥匙拔下来。“一天到晚都寻思什么了,丢三落四的,就差把自己给丢啦。”她想换换心情,就故意在门外逗闷子。“谁的自行车没锁,没人认领,我们就推走了!”搁过去,桃儿早颠颠跑出来,喊着:“别推走,别推走,这车有主儿。”接手,就点头哈腰地央给人家,这回怪了,果儿这么大嗓门儿,桃儿愣是没答理她。

“看来,这车真是不打算要了,那好,我们就公事公办了……”果儿一边往里走一边说。

屋里的气氛似乎不大对,一个个嘟噜着脸,就像谁又偷走她家五十斤煤球似的。

除了她爸,一屋人好像刚才都哭过,犄角旮旯都被沉闷感伤的氛围所笼罩。果儿站在那儿,有点儿束手无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