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渐渐习惯跟苜蓿同床共枕了,除非她来月经。苜蓿老是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静悄悄地钻进被窝儿,多半时候,俩人都是背靠背,蜷着个腿睡,尽量谁都不碰谁,可是,一觉醒来,却总是发现,俩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苜蓿的手搭在她的胸口上,而她呼出的热气也把苜蓿吹得耳朵直抽抽,因为痒。怕果儿斥打他,苜蓿就赶紧说:“我不是成心的。”果儿要是心气顺,便哼一声,要是赶上她不痛快,她恐怕就会说他“是不是成心的,你自己最清楚”。这时候,苜蓿就是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他只好加着十二分的小心伺候着。当然,也有例外,不知怎么俩人就摞合在一块儿,都不言语,只是默默地动作。苜蓿想亲她,她不让,她总把脸扭到一边,她只暂时将身体借他用用,等苜蓿没力气了瘫软在她肚皮上
果儿不敢太投入了,所以,不管苜蓿怎么挥汗如雨,也难以调动出她的热情来,她怕她在激情的时候叫出扣痂儿的名字,让苜蓿起疑。要是他真问起她来,她还确实没法回答,怕就怕扣痂那个活冤家老是在她记忆里兴风作浪,她再也忘不了他。这么一想,她不禁打了个激灵。
为了不再勾心思,她把所有扣痂儿使过的东西都扔了,包括床单子、漱口盂、枕巾和他的鞋趿拉。她不把这些东西处理了,她就在苜蓿跟前硬气不起来。也许,就是因为自己跟苜蓿比,也算不上什么正经人,所以,她对苜蓿也不那么凶了,甚至都不太防着他了。她在单位里,都是穿白褂子、蓝裤子,多热,也都把褂子的底摆掖在裤子,回到家,她立马把衣裳脱了,就穿个松松垮垮的老头衫,一动,奶头就颤悠,她也不怕苜蓿笑话;困了,打哈欠,她也赛大老爷们儿似的,俩胳膊伸得高高的,夹肢窝就亮在外头,这要在单位,打死,她也不这么做,可是在苜蓿跟前,她就无所顾忌——这么些年,她身上的零部件,哪样他没见过?
苜蓿也不是一点儿好处没有,比如自打他一出现,她的贪吃的毛病就好了,具体怎么好的,她不知道,反正跟他有点儿关系。
“科长,最近局里又有什么内部消息?”自打又跟果儿和好以后,苜蓿在公司里的地位明显地提高了,总有人跟他打听小道消息,“是不是又要组织货郎队下乡了?”
“怎么,你想逃避?”苜蓿严肃地问道。
“我老婆不是要生孩子了吗,身边离不开人。”
“我顶看不起你这样拈轻怕重的人啦,”苜蓿说,“局里提倡每个职工要多练基本功,争当多面手。”
“不就仗着有个当官儿的老婆吗?神气什么呀!”他的同事背后说。
苜蓿也确实积极多了,省得人家说他特殊,给果儿脸上抹黑。其实,所谓内部消息,他知道的一点儿也不比人家多,果儿在家轻易不说,他更不敢提,只是偶尔果儿单位有人来串门儿,他才能听上一耳朵,还仅是个大概其,闹不清个前因后果。他要传出去,歪曲了指示精神怎么办,他有几个脑袋?再说了,果儿要知道了,就她那沾火就着的性子,非得又跟他打离婚不可。
苜蓿只秃噜了一回嘴,还是人家结婚他喝醉了的时候。他说原来果儿就是个家庭妇女,都是他调教有方,循循善诱,叫她一跃而成为了书记,还说,甭看果儿在局里人五人六的,到家,就赛避猫鼠似的,大气都不敢吭一声,乖乖地把趿拉板儿给他预备好穿上——酒一醒,他就后悔了,差一点儿把肠子都悔青了,这事做得忒幼稚,万一谁嘴快,传到果儿那去,吃不了他也得兜着走,那几天,他提心吊胆,天天瞅着果儿的脸色过日子。
幸好,果儿没有什么异常,显然是没被叛徒出卖。苜蓿才放心,可以直起腰来走道了。
“我往后得管住自己的嘴巴。”他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科长好,你吃早点了吗,我这有花卷……”碰见有哪个大闺女小媳妇跟他套近乎,苜蓿都跟被猎犬追逐的猎物一样,撒腿就跑,躲得越远越好,上一回那个小丫头片子差一点儿叫他倾家荡产,一次管够,他长记性了。虽然现在果儿整天不给他好脸子,嘟噜着,就像欠她八百吊钱似的,苜蓿却不怪她,于今人家是局领导了,再嬉皮笑脸的不像话,局领导就该有个局领导的架势!问题是果儿在床上也跟他端架子,这就不正常了,不过,也没办法,谁叫当初他对不起她呢,活该。苜蓿这人,有一个优点,就是善于批评和自我批评。说真的,他仿佛越来越迷恋果儿的身体,没个够,甚至比他年轻时心更盛了。
因为,只有他压在果儿身上的时候,他才觉得她真正地属于他。
“局领导怎么样,还不是照样叫我折腾得一身汗?”苜蓿很有成就感。
不管怎样,他的体会是,睡一个局领导跟睡一个平民百姓就是不一样,舒坦。
果儿却不觉得舒坦,她还是不习惯这个低眉顺眼的苜蓿,以前,他都是仰巴跤子躺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净(贝青)现成的。而现在他却变了。变得勤谨了,家务活他都包圆了,早晨他起得比她早,黑晌儿比她睡得晚。
开头,她以为他是耍手腕,为骗她跟他复婚,等他阴谋一旦得逞,他就翻脸不认人,又故态复萌,可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苜蓿还是那么殷勤,不像是玩花活。
“难道他真是脱胎换骨了?”果儿半信半疑。
“这个韭菜炒鸡蛋是你爱吃的,趁热吧。”果儿一睁眼,苜蓿就把早点给她备好了。
“你别总伺候我,多关心关心工作,你好歹是个干部。”果儿尽量温和地对他说。
“我们科就那么仨俩人,你呢,一招手就百八十口子跟你走,这么一比,我也就算个屁。与其跟仨俩人指手画脚,还不如伺候好你,对革命的贡献更大些。”苜蓿说。
几句话,把果儿拍得又舒筋又活血。
“话不能这么说——”果儿总要做出个姿态来。
“放心,我不会把我的本职工作撂下不管。”
“你也一起吃吧。”果儿刚夹两口鸡蛋,觉得自己吃独食不太合适,就招呼苜蓿,苜蓿这才欠着屁股,好歹对付两口。果儿打铺底下找出前年个他给她买的那双半高跟皮鞋,穿上,发现他已经给她新打了油,擦得锃亮。
“既然他都变了,我对他的态度是不是也该变一变了?”半道儿上,她想。不知为什么,苜蓿的一番话,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份工作的重大意义,她要不拼命地干,不光对不起组织,恐怕连苜蓿都对不起。
“我们今天加班,把六一儿童节的供应方案一口气搞出来,不能再拖了。”她一进办公室,就对她的属下说。
“着什么急呀,还有半个月呢,时间来得及。”她的属下都偷懒偷惯了,一听说加班就憷头。
“富余出时间来,我们还可以下到基层去参加劳动,不能总高高在上,脱离群众。”
办公室里的人,都琢磨她是裤腰带勒得太紧了,把一肚子的大道理都给挤出来了。
“别跟木头橛子似的戳着了,赶紧动弹吧。”
一屋子人都相互挤咕挤咕眼儿,忙活起来。
到老晚,苜蓿见她迟迟没回来,不放心,就找她来了。她的属下都高兴了。“你们那口子来了,快走吧,剩下的活,明个再说。”
“不行,不达目的绝不收兵。”果儿说,她叫苜蓿到传达室等着,完活儿再一起家去。
苜蓿什么都没说,起身就去传达室了,那几位属下一看,知道不交差惦记着下班是没戏了,只好闷头继续干活。
“你把我们姐夫调教得够听话的啊!”他们说。
“也许还是敢怒不敢言呢。”他们又说。
“哪来的这么多废话,有能耐都使在工作上,别用在嘴皮子上。”果儿说。
毛十点来钟,他们才下班。果儿到传达室,叫上苜蓿,俩人蹬着自行车回家了,路过一家馄饨铺,他们进去一人喝一碗,还把烤饼掰碗里,汤汤水水热热乎乎地就合一顿。
“省得回家另做了。”苜蓿抹抹嘴,又要了俩芝麻烧饼,拿纸一裹,捎上。
“都吃饱了,你还买烧饼干吗?”果儿奇怪地问他。苜蓿赶紧说:“万一半夜三更你又饿了怎么办?可以拿烧饼垫补垫补。”果儿小声嘟囔了一句:“你想得倒还挺周到的。”苜蓿客气道:“哪里,哪里,”他很谦虚地又补充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别说你胖,你就喘。”果儿说。不过,从她表情上看,她并没恼,模样挺舒坦。
“不喘就不喘,”苜蓿嘿嘿地笑了,“我还要戒骄戒躁,继续努力的。”
“哼。”
那晚上,他们激情得差一点儿把床铺给颠蹬散了。
这是果儿跟苜蓿最尽兴的一晚上。
“往后你别再这么疯了,累得我这咱才醒,都迟到一刻钟了。”转天,果儿对苜蓿说,之后,就失里慌张地上班去了,苜蓿偷偷笑了。
再往后,赶上刮风下雨,苜蓿都来单位接她下班,没缺勤过,成了一个规律。
果儿要是加班儿,不能按时下班,也都给苜蓿挂个电话,跟他打个招呼,省得他不放心。办公室的人逗她说:“都老夫老妻了,怎么还这么腻乎呀?”果儿就耷拉着脸儿说:“你管得着吗,吃饱了撑的!”
人家笑,她也跟着笑。
“听说你们小两口处得不错?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感情就得慢慢培养。”书记对她说。
“也就是凑合着过……”果儿不好意思地说。
“夫妻还是你亲我爱比较好,现在就凑合,得凑合多少年,才能凑合到老啊。”书记干脆叫果儿坐下来,看架势,要给她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
果儿只好顺着书记的竿儿往上爬,跟他打哈哈,才总算得以脱身。不知为什么,她特别腻味书记抽完烟总要在鞋底子上蹭灭的动作,土得掉渣,还有就是他的塌鼻梁子。其实,说穿了,她腻味他无非就是因为她有小辫子揪在他手里,使得她见他不得不赔笑脸,不得不矮三分,一想起来这些个,她就浑身不得劲儿。尽管他说他关心她爱护她。
“明天是妈的生日,叫你一块儿去,中午你要得空,就去买点儿礼物回来,我这忙得抽不开身来。”刚才,果儿给苜蓿打个电话。“你说买什么好啊?”苜蓿请示她。她把权力下放给他:“你看着办吧,别太铺张,也别太财迷。”她知道,苜蓿这个人心细,会盘算。
“好嘞。”
结果,苜蓿买了一堆罐头,桃的,荔枝的,还有午餐肉:“你怎么买的光是罐头啊?”苜蓿说:“要送礼就得送人家平时舍不得买的东西……”
果儿想想,也是,苹果梨儿总有走街串胡同的吆喝着卖,馋了,就买一个俩的,而罐头,怪贵的,轻易舍不得花这个钱,在果儿的记忆里,活这么大,吃罐头也就有限的两三回。罐头好歹总还是个稀罕物。“更主要的是,老太太要是舍不得吃,藏柜门里,一年半载都坏不了,且搁着呢。”苜蓿说。果儿想夸他两句,却又怕他骄傲自满,就光点点头,表示认可。明天正好是礼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