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表面上在轻松地跟瓜儿逗闲咳嗽,其实,心里一点儿都不轻松。就在今天,果儿刚刚做出了一个决定,并且也将决定跟扣痂儿宣布了,即便是现在想收都恐怕收不回来了。“你犯什么病了,一天三变脸?”扣痂儿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我知道,现在我这么做,你和我都难以接受,可是从是非公断上说,这么做是对的。”果儿说。但她没告诉他,为做这个决定,她好几宿没睡着觉,两眼都长出了针眼,上了好几天的眼药膏。

“为什么你早不说,非得临走才说……”扣痂儿问她。

果儿无言以对,要是他一进门,就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他可能掉头就走了。

她不想这样,既然开头了,那么最好有个结尾,有个难以忘怀的结尾,所以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把屋子布置得干干净净,他一进来,她就热情地扑到他的怀里,所有这些反常现象,如果扣痂儿敏感一点儿的话,其实足可以一目了然了。

可惜,扣痂儿太麻木了,麻木得毫无察觉。

“今个你漂亮得出奇。”扣痂儿将她横抱起来,像抱一个月科儿孩子。

“这么说,我平时就不漂亮了?”果儿撅着嘴问他。

“漂亮,漂亮,你多咱都漂亮。”扣痂儿赶紧恭维她。

果儿为营造一个完满的结局,可算是煞费了苦心,甚至她的撒娇都是她刻意做出来的,搁平时,她准拉不下脸来。

“我就是为你,才这么漂亮的。”她不惜用最肉麻的腔调说出那些男女间最肉麻的情话。

这些话就像拔火罐一样,将扣痂儿胸中的火焰,呼扇得熊熊燃烧,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我想要你。”扣痂儿嘶哑地说。

“把我拿走吧,她今天就是你的!”果儿说。

“你早就该是我的。”糊涂的扣痂儿居然没有听出果儿话里的潜台词,他早已深陷在激情中不能自拔。

瞬间,果儿也找不到自己了。

她只能在他和她自己的激情之中随波逐流。

“我觉得我很幸福,你呢?”扣痂儿不时地说些甜言蜜语,果儿嘴上说“我也很幸福”,心里却想的是“只可惜这幸福是我们偷来的”。

“真想永远地跟你在一起,真想……”俩人一番峰回路转之后,扣痂儿贴着果儿的耳朵炽热地低语道。

“我也这么想。”果儿悄声说。

这恰恰是果儿最担心的——火势越烧越大,越烧越蔓延,越烧越白热化,结果只能是毁灭,不是毁灭扣痂儿的家庭,就是毁灭她和扣痂儿俩人。

“我想,这该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了。”这是果儿穿戴整齐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且尽量不表现得神伤不已,“我们不能再这么走下去了,应该刹车了。”她说,她说的时候甚至还想轻松地微笑一下,可惜没能笑出来,她也不敢跟他对视。

“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还没有从男欢女爱的情境中走出来的扣痂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没跟你逗,说得是正经话。”她话说得很决绝,但是表情上还是略显犹豫。

“你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还是脑瓜子一热——”他问。

“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果儿一边铺拉着起皱的炕单子,一边说,她不想瞒他。可是又怕他生气,抬屁股就走,要是那样的话,这个礼拜天她真不知该怎么过才好,她已经习惯每个礼拜天都跟他一起过了。

扣痂儿果然生气了,他只要一生气,他脑门儿上的青筋就一条条凸起——果儿了解他。

“你这不是耍我吗?”扣痂儿刚刚还在沸点的躯体,突然掉进冰窖里,浑身冰凉。

“对不起。”果儿不想跟他矫情。

她本想给他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她也一样,将所有这些隐藏在内心深处,到老了,再去回忆。遗憾的是,她没站在他的角度去想问题。他们大吵了一场,这是果儿跟扣痂儿头一回吵嘴,而且吵得那么凶,俩人都是脸红脖子粗,果儿虽然嘴上还强辩,其实,心里在说:搁谁遭到突然袭击,谁也不会痛快。等他们吵累了,双方又都有点儿后悔,扣痂儿头一个服软,他说:“我没想跟你发脾气,我只想知道你要跟我断绝关系究竟是为什么?”果儿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我不想说,其实,不说你也知道。”扣痂儿说:“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判处人家死刑,又不列出人家的罪过……”果儿摇摇头。“你别那么说,你没什么罪过,有罪过的应该是我。”扣痂儿好话说了一三轮儿,果儿始终咬死口儿,就是不告诉他为什么,最后,他只好摔门而去。果儿靠在门框上,突然感到难以忍受的孤独,扣痂儿回去,还有老婆孩子陪他,而她呢?尽管如此,她也不想改变她的决定,人要连自己都管不住,怎么去管别人?

果儿累了,她一头栽在床上,床上还有他的汗渍和他的味道。她突然觉得特别饿,肚子咕咕直叫,但是她懒得动弹,就跟一只小猫一样,蜷缩着身子,呼呼地睡着了,一直睡到桃儿进门来才醒。

“我打咱妈那捎来几个菜团子,省得咱做饭了。”桃儿说。

“正好,我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先来俩儿。”果儿拿起来就咬。

“你不等等大姐了?”桃儿提醒她。果儿一边嚼一边说她只是垫补垫补,等大姐来了,再正式吃……

“你简直成饭桶了,二两多的一个团子,你一气吃俩,还闹个垫补。”桃儿抹搭抹搭果儿的肚子,她挺奇怪,二姐屁活不干,怎么会这么饿得慌?

“睡觉最消耗体力。”果儿说。

桃儿瞪她一眼说:“没听说过这道理,你别跟我胡诌白咧啦。”

两个菜团子下肚,果儿真的只吃了半饱儿,估计,她再添补俩也没问题。现在感到奇怪的倒是果儿自己了,她从小到大还没有过这么大的饭量呢。

我这是怎么了?

果儿一个劲儿直嘀咕。

这还不算,半夜她刚躺下,肚子好像又瘪了。“桃儿,菜团子还有剩下的吗?”桃儿说:“没有了。”果儿只好喝两口凉白开,糊弄糊弄,她想:我别是得甲状腺了吧?她们单位有个人,就一天到晚总饿,谁剩了饭都给他,后来体检时查出他是有病。

“二姐,我觉得你今个不对劲儿。”桃儿说。

怕桃儿起疑,果儿不敢再闹饿了,忍着。

也许睡着了就不饿了。她想。

结果,因为饿,她一宿也没睡着,天刚麻麻亮,她就趿拉着鞋跑出去,吃了俩烤饼和一碗豆腐脑儿。

本来以为这是偶然现象,一半天就会好了,谁想她越到后来就越爱饿,撂下筷子没俩钟头,就又饥肠辘辘了,不吃,就头晕眼花。她担心身体出问题了,就到保健站去瞧,没查出毛病来,又去了第四医院,依然是没查出什么来,当然跟甲亢也毫无关联。“饿了,就勤吃一点儿。”大夫说。果儿只好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备了些糕干、水果糖和麻酱烧饼,多咱饿了,就趁人不注意,往嘴里掖一口,充充饥。没几天,办公室里就热闹了。

“秦书记,咱这最近到处都是耗子屎。”

“通知后勤,看看屋子里是不是有窟窿,叫他们堵堵。”果儿说。

后勤来人,四下里查了半天,直纳闷。“这儿没窟窿没洞,怎么能有耗子呢?”

果儿的手下也说:“就是啊,简直是奇了怪啦,就是有耗子也该在食堂闹呀,起码那里饿不着它们。”

果儿突然想起了她的抽屉。

不过,她没有说穿,只是把吃食都归置起来,存到食堂去了,又随便在兜里揣两块儿糕干,过一会儿扣一块,扔嘴里,嚼也不嚼,就咽了。

“爸,我一天到晚老饿,到底是怎么了?”

她跑去问她爸秦惠廷。

“你胃口查了吗?”她爸问她。她说查了。“你淋巴查了吗?”她说也查了。她爸似乎也没辙了。

秦惠廷去查了一会子书。

“你这一程子没跟谁吵架拌嘴生闷气吧?”她爸摘下他只有看书时才戴上的老花镜,突然问她。

她矢口否认:“我没吵架,也没拌嘴,心情挺不错的呀。”

秦惠廷挠头了,他又细细地给果儿号号脉,依旧没发现什么异常。给人看了一辈子病的他,对果儿的怪病却束手无策,直抖搂手。好在这个病不要命,既没叫她胖起来,也没让她瘦下去,难怪咕棒槌见她,一个劲儿夸她气色好。她们俩有些日子没见了,果儿问她孩子多高了,咕棒槌说她不知道。果儿奇怪了。“你生的孩子你不知道?”咕棒槌说孩子叫人家认走了。后来,在果儿一再的追问下,咕棒槌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她,并再三嘱咐果儿:“你可不兴给我传出去,你要漏个一句半句,别怪我跟你翻龇。”果儿点头答应了。咕棒槌才说她爷们儿没生育能力,又不去瞧病,婆家人还整天催他们,万般无奈,咕棒槌就跟一个关系不错的男同事睡了,结果,还真管用,没几么,她的肚子就大了,婆婆眼贼,生下来一看,就说孩子不是他们家的种……

“后来呢?”果儿问。后来瞒也瞒不住了,咕棒槌只好跟婆家坦白交代了,婆家当场就叫她抱着她的孩子滚蛋,咕棒槌只好走人,再赖在人家就更没脸了。她想,干脆下半辈子就跟孩子相依为命,稀里糊涂地过了,没想到,消息不知怎么传到孩子他亲生父亲那儿,正巧孩子他亲生父亲的哥哥蹬三轮儿叫卡车撞了,撞坏了命根子,不能再有孩子了,就跑咕棒槌家来闹,要把孩子抱走,过继给他哥哥。咕棒槌和咕棒槌她爸爸妈妈怕嚷嚷出去丢人,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

“就这么叫人把孩子抢走了?”果儿替她亏得慌,毕竟她挺个大肚子,受了十个月的罪。她垂下眼皮来。“不这么着还能怎么着?闹个鸡飞蛋打。”说着说着,她就要哭。果儿还赶紧劝她。跟咕棒槌分手之后,她老半天老半天都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跟扣痂儿驴蹄子分两瓣是分对了,不然也一定会以悲剧收场。

倒不如趁神不知鬼不觉时结束它,这么一想,她心里舒畅了许多。她自己跟自己说:要不叫人戳你的脊梁骨,要想有出息,你就得做出种种牺牲,男欢女爱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