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凯没有骗她。十点,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就见炝锅蹬个车过来了,把车梯一踢,都没锁,只跟存车处的大娘打个招呼,就进去了。

她没有想到,向凯的援兵竟然是炝锅。

“我有点儿要紧的工作要处理,有人找我,就说我不在。”桃儿的第一反应就是溜号儿,不跟他照面。“要是科长找你呢?”同事问她。她说:“一样,也说不在,你怎么这么笨,拉个客观都不会?”

她一头钻进锅炉房里,锅炉房在半地下室里,是桃儿所知道的全厂最隐蔽的地方,这时候,她突然想:我凭什么要躲着他呀,我又没做亏心事儿。

转念她又一想:不是我躲他,而是我懒得见他,叫他在厂里到处瞎转悠去吧。

上次他诳过她一回,这次她要报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从锅炉房那半扇满是灰尘的玻璃窗看着炝锅,看他上蹿下跳,不断地跟人扫听:“你瞧见秦桃儿了吗?”

“这会儿着急了,早干吗去了!”桃儿心说。

炝锅往这边走过来了,万一他进锅炉房怎么办?桃儿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片空白。她一直想见他,现在真的见着了,她倒不敢出去见他了,尽管炝锅跟过去没什么两样,仍然是习惯敞着个怀,走道也仍然是吊儿郎当的,就是稍许的瘦了一点儿……

这时候,她觉得她的脉搏跳得比平时快,快了许多,尤其是当看清楚炝锅焦灼的面目表情时——原来她一直都没有忘了他,而他,也一样。“嗨,你怎么跑我们这来了,也不嫌暴腾?”烧锅炉的师傅发现了她,过来跟她打招呼。她赶紧调整了一下本来慌乱的神色。“哦,我随便来看看。”烧锅炉的师傅颠蹬个腿儿,幸灾乐祸地说:“来找安全隐患是吧?可惜你来晚了,上个礼拜局里刚年检过——顺利通过了。”桃儿走几步,离窗口远一点儿,顺嘴搭音儿地说:“我就是来向你表示祝贺的。”烧锅炉的师傅提拉提拉裤腰,咧着个大嘴笑了。桃儿跟他东拉西扯半天,等她估算时候不早了,就告别了烧锅炉的师傅,至于刚才说了些什么,她一句都没记住。

炝锅已经走了,桃儿判断——因为他刚才骑的自行车不在存车处了。

“显见是没有耐心烦,要是真想找我的话,怎么不去锅炉房转一圈呢?”桃儿想。

“你猫哪儿去了?”向凯正在她的座位上等她。

“我去锅炉房了。”桃儿一脸无辜地说。

“不是告诉过你,叫你别乱跑吗?”向凯有点儿恼。

办公室里的人都探头瞅着他们。

“有话咱出去说。”桃儿把向凯拽到门口。

“你当人家炝锅愿意来呀?是我死说活说,人家才答应来跟你谈谈,你倒好,躲起来把人家给晾了,你说你像话吗?”向凯抖搂着手,点着桃儿的鼻子尖儿说。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些个话给了桃儿多大的伤害。

“谁让你去求他的,谁?”

“你们不面对面把话说开了,就会永远误会下去。”向凯说。桃儿其实一点儿都没怀疑他的良好意图。

她怀疑的是,炝锅已经变心了,那样的话,向凯叫他来,他会以为是桃儿支使的……

桃儿不是那种没囊没气的人。

向凯注意到桃儿那双宛若清泉的眼睛,汪着水,可是,没等他弄清楚原因,桃儿已经转身跑走了。他望着她纤弱的背影,心里有一点儿绞痛。

那天,桃儿靠着墙,抱着个枕头坐了半宿儿,小时候,她生气了,也总这样,不过抱着的是布娃娃。她觉得自己怪可怜的,那么炝锅跟向凯是不是也这么想?她想,还没什么,要是他们俩这么想,她就不仅仅是可怜,而是比可怜更可怜了!她明天都不敢去上班了,怕有人在她背后说她:秦桃儿叫人家给踹了!她无法面对这个。人有脸,树有皮,与其叫人说三道四,还不如死了的好。当然,她不会真的去死,七岁时,她因为喝多了清凉饮料,夜里尿了炕,几个姐姐都笑话她,她就想到过死;小学三年级,她有一回算术得了五十二分,不及格,她妈拿鞋底子掴打了她几下,她也想到了死……她爸说得好,越是把死挂在嘴头上的人,越死不了,且活着呢。世上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儿,顶不济,她一辈子不嫁人就是了。好歹自己也有个事由儿,吃喝不愁,还有什么可怕的……她似乎想开了,眉头子也舒展开了,然后,一撩被卧,吱溜一下钻进去,一觉睡到大天亮。转天醒来,所有的记忆她仿佛都忘了,对她来说,那都是些上辈子的事儿了,记不记得无所谓。

她又开始笑了,在几个小姐们儿当中,就数她的嗓门儿大,可是小姐们儿却都说她:“你别笑了行不行,你再笑,我们就得哭了。”她问她们:“我笑怎么了?”小姐们儿说:“你的笑比哭还难看。”桃儿有点儿生气了。“管天,管地,还要管我笑得难看不难看,你们管得也太宽了吧!”几个姐们儿被她吓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又说:“是不是我真的当兵走了,离你们远远的,你们才称心?”几个姐们儿慌了:“这么些天,你怎么还没死了那份心呀!”

如果说当初要去当兵,多少还有些犹豫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可以扛起钢枪就出发。于是,她找到了追向凯的那个人。“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你叔叔,给我报个名,我实在想当兵去。”本来恨不得把桃儿挤对走的她,突然变得退退缩缩。“哎呀,我不知道现在报名是不是有点儿晚了,我得去问问。”她说。桃儿盯着她的眼睛说:“那就麻烦你了,我等你的信儿。”

信儿没等来,倒把气势汹汹的向凯等来了,向凯以为拖一拖,桃儿当兵的心气也就凉了,没想到她这么拧,不达目的绝不收兵。“你非得要当兵去吗?”向凯问她。她说:“非得要去。”向凯又问她:“单位要是不放你去呢?”这个问题桃儿倒是没想过。“凭什么?”向凯撒狠似的跺了跺脚。“不凭什么,就是不放你去,你有脾气吗?”桃儿没脾气,桃儿知道他能说到,也能做到。在她的印象里,向凯一直是文文静静的,从没这么气急败坏过。

这回开眼了。

“我想问你,你是不是嫌弃人家炝锅了?”向凯想温和,可是温和不起来。“我错看你了!”他说。桃儿很奇怪,他打什么时候开始跟炝锅成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我嫌弃他也好,不嫌弃他也好,碍你什么啦?”桃儿受不了他责问她的口气。

“说明你这个人忒势利了。”向凯说。

骂一个人势利比骂一个人是傻笨儿笨儿或吹大梨还难听。桃儿见向凯掉头要走,紧走两步,奓撒着两只胳膊,拦住了他的去路。

“姓向的,你把话说在明处,我怎么势利了?”

“你不势利,为什么过去跟炝锅好,现在又不好了?”

“是他先冷淡我的,不是我冷淡他的,请你调查研究清楚再发表意见好不好?”桃儿跟个母老虎一样,掐着腰,咄咄逼人地说,“还说我势利,我要势利,我当初就不选择他了!”说罢,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怕向凯多想,尽管不多想向凯也能明白。

“他冷淡你,是为你好。你要是真心待他,就不该是现在这种态度。”向凯说。

“你怎么又处处事事偏向了,别忘了,你们当初可是冤家对头啊?”

“我过去把他看扁了。”

“那么说,你现在对他的印象转变了?”

“对,有了根本性的转变。”

桃儿脑子乱了,乱得她已经不知道在跟炝锅、向凯的关系中,自己被摆在了什么位置。

我怎么落了这么一个下场,只能站一边干瞪眼儿了?她想。

“我听不懂你的话,什么他冷淡我,还是为我好,这是哪家的混账逻辑?”桃儿说。

“你真的不知道炝锅家现在的处境吗?”向凯问她。

桃儿反问了一句:“他的处境怎么了?”

“难怪,你还蒙在鼓里呢。”

“到底怎么回事儿,快说,别叫我着急上火了!”桃儿说。

“炝锅他爸爸被撤职了。”向凯说。

“为什么呀,他又犯什么错误了?”

“喝醉了撒酒疯儿,把单位窗户玻璃给砸了。”

“这么屁大点儿事儿,也值得撤职?”

“上头说他是心怀不满,老问题还没解决,又出了新问题,简直不可救药了——撤职不算,还叫他做深刻检查,弄不好,很可能还要开除厂籍,他妈嫌丢人,一病不起……”向凯说,“炝锅也真够倒霉的,七灾八难都赶在一块儿了,搁一般人,早趴下了,他还算有骨气,一直撑着他们这个家。”

“他怎么不说呢,说出来大伙儿还能帮帮他呀,别的不行,洗洗涮涮,烧火做饭总可以吧?”桃儿说。

“你是太不了解炝锅了。”向凯说。

是啊,炝锅是个胳膊折了褪在袖子里的主儿,怎么可能把走麦城的事儿满世界嚷嚷呢?桃儿突然明白过这个理儿来。可是,“连我都不能告诉吗?”她问向凯,她觉得她应该享有某种特权。向凯却回答她说:“他最不想告诉的人就是你。”话听来有那么一点儿刺耳,不过,桃儿知道——这是事实。

“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么做,太小肚子鸡肠了吧?”桃儿说。

“一个大老爷们儿只能这么做,要么就叫他稀罕的女人享福,要么就放开她,让她奔别的高枝儿。”向凯说。

“他们就不考虑女方的心气吗?”

向凯无言以对。

“要是女方不想享现成的福,而想跟他一起去创造幸福呢?”桃儿又问了一句。

这个问题,向凯没有想到,估计,炝锅也没有想到。他们是以男人的方式去爱桃儿,而桃儿并不领这个情,他们太小看桃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