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儿回到家,奶完孩子,就歪在炕头上起不来了,她妈叫她烫烫脚,解解乏,她都懒得动,桃儿还一个劲儿问她学农的事儿,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两句,没兴致答。桃儿说,“大姐,我发现你这一程子不大对劲儿。”瓜儿说:“你别跟我没话搭咯话儿,我能有什么不对劲儿的。”桃儿耍贫嘴说:“你有日子没提你们单位的那个三道眉儿了,过去天天挂嘴头上。”瓜儿甩个脸子说:“我不想提他,又怎么啦?”桃儿带着水音儿说:“总提他,倒没什么,要是突然不提,恐怕就是有点儿什么了……”瓜儿吱溜儿坐起来,就要薅桃儿的脖领子,桃儿也觉得自己说溜了嘴儿,赶紧给瓜儿抹搭抹搭胸脯,帮她顺顺气。
瓜儿并不想真跟桃儿撕破脸儿,就对桃儿说:“你别总满嘴跑火车,该说的说,不该说就不能说。”桃儿说:“我又没跟旁人说,你值当的跟我死气白赖的吗!”要说也是,桃儿不过是说者无心,瓜儿却是听者有意——桃儿说得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我是不是对三道眉儿忒走心,已经远远超出一般同志的范围了?她想。她妈这时候招呼大伙儿上桌吃饭。“吃了,就睡,都别磨蹭,明个早起上坟去。”一边吃,她妈还一边碎嘴子唠叨:“你们看看,日子过得多快呀,一晃儿又撕完一本月份牌了。”瓜儿想:也是,四合已经死了一年了。她的眉头不禁皱成个疙瘩,心情也忧郁起来。
后半夜,哩哩啦啦下起雨来,到早起,地特滑,一家子倒换抱着孩子,踢里秃噜往车站跑。赶上清明,最忙活的大概就是北仓了,半拉天津卫的人都奔那去。年年谁不上坟,街坊就替他老的儿挑眼了。车上人挤人,瓜儿新上脚的一双偏带鞋给踩得都是泥,再加上通宿儿没怎么睡,觉得头沉。桃儿更倒霉了,刚买的一双尼龙袜子,踩跳了丝,心疼也不敢言语,平时他爸爱说爱笑的,一到这个日子口,就变得严肃得要命,一脸瓦灰色。
按辈儿排,扫墓先济着爷爷,完事,才轮到四合,一家子都上去行了个礼儿,然后就远远地到歪脖儿树后边歇着去了,留瓜儿一个人再陪四合坐一会儿。以往,瓜儿遇到点儿堵心事儿,总是跑来跟四合念叨念叨,或是哭上一抱,就心里舒畅点儿。可是,今个面对着四合,烧了纸,说了一句“四合,我跟孩子都挺好的,你就甭惦记着了”,下边就不知说什么了,咽了咽唾沫,悄没声儿地冲着墓碑一个劲儿发愣,任凭时间偷偷地溜走,直到果儿过来招呼她。
果儿说:“我打单位借了个照相机,给你在这照一张吧。”瓜儿萎懒地摇摇头。“不啦,等我哪天梳了头净
桃儿她妈说:“孩子八成是饿了,喂他口奶就安生了。”瓜儿瞅瞅,前后左右都是人,怎么给孩子喂奶呀。桃儿说:“我跟二姐给你挡着点儿。”桃儿和果儿把瓜儿圈当间儿,为她搭起个人墙来,瓜儿小心翼翼地撩起衣裳,小继合占上了嘴,果然就住声了,吧嗒起来。瓜儿说:“这孩子,记吃不记打。”桃儿她妈掉过头来说:“小时候,你们也一样,一个赛一个。”姐几个相互瞅了瞅,一块堆儿都笑了。桃儿突然张大双眼,凑到瓜儿的跟前,惊叹一声:“我的妈呀。”瓜儿不知她又瞅见什么西洋景了。“瞧见什么稀罕物了?”桃儿像是有重大发现似的说:“你的个个儿怎么这么老大呀?”瓜儿叫桃儿说得怪不得劲儿的,赶紧拿衣裳盖住,斜楞了桃儿一眼说:“你又脏什么心烂什么肺了?”
桃儿嘻嘻笑着,撒娇似的说:“人家就是新鲜,讨教讨教还不行啊。”
“那也用不着贼眉鼠眼的呀。”
“谁呀谁呀谁呀。”
这时候,到站了,她们相跟着下了车。
秦惠廷把孩子接过去,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驮着。
瓜儿腾出手来,系好扣子,拍了拍桃儿锃光瓦亮的脑门儿说:“等你生了孩子,可能比我的还要大。”
“就是生,一时半会儿也轮不上我呀……”桃儿说。
“轮不上你,轮上谁?”
“我二姐呀。”
瓜儿显然刚才没打果儿的牌,把她择出去了,没算在内,叫桃儿这么一提醒,怪不好意思的,赶紧找补一句:“你二姐三姐完事,不就轮到你了吗,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果儿有点儿吃心了。
“你们别照顾我,我还不知道再婚不再婚呢,谁赶上趟谁就先来,用不着按大小排头挨个儿。”果儿丢下这么一句,就噔噔噔地甩下瓜儿跟桃儿径直走了。
“这是怎么话说的,怪我,说话也不经个大脑。”瓜儿使劲拍拍脑袋,懊悔不已。
吃晌午饭时,瓜儿跟桃儿争着给果儿夹菜,讨好她。其实,她们错了,果儿一点儿也不生她们的气,她是生自己的气。对她来说,她现在的日子过得支离破碎,简直就是一场梦,即便是这样,她也硬着头皮睁一眼闭一眼地做下去,往后会怎么样,她连想都不想,或者说是连想都不敢去想。在单位开会,她一本正经地发完言,总偷着对自己说:你还好意思在这讲大道理,纯粹装着玩儿!
“我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
每天钻进冰凉的被窝筒子里,冻得唧唧缩缩的时候,她会突然这么想,娘俩儿抱在一起,相互温暖着,时不常地替孩子挠挠痒痒儿……听着孩子的呼噜睡觉,也许,睡得更踏实,她想。
瓜儿跟桃儿不知果儿的心思,只以为她还在为瓜儿说走嘴而熬糟,不知怎么哄她才好。
“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小性儿了?”瓜儿说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