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又搞劳动竞赛,后勤也得跟着动起来,瓜儿他们图书室要把图书送到生产第一线去,方便职工。三道眉儿说:“大忙忙的,谁在这个节骨眼儿有工夫看书啊。”瓜儿赶紧捂住他的嘴,叫他少胡说八道。“领导叫咱干什么,咱就干什么,听喝就是了。”瓜儿说。三道眉儿挑了些小薄本的故事书,给瓜儿码车上,让她推走,瓜儿不让他跟着,叫他看家,她怕他到车间去,那些玍古小子拿他的腿找乐儿。“你就在屋里拾掇拾掇,科长一来,你就说,你负责配书,我负责送书,分工合作。”科长老是不待见他,见他总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恨不得把他挤对走,再换个手脚麻利的来。瓜儿不管嘱咐他什么,三道眉儿就是闭气不出,鼓着个腮帮子,跟闹扁桃腺一样。瓜儿一进车间,人们都围过来,其实瓜儿知道,他们不是真想借书,就是凑个热闹,趁机偷个懒儿。在车间,一闷就是三四天,身上都长醭了,变着法儿的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还有人跟瓜儿打听别的班组的生产进度,瓜儿不管知道不知道,就说:“都在铆着劲儿干呢,你们也要加油啊。”科长下来检查,见只有瓜儿一个人推着一车子书,转来转去,就玍古着嘴问:“三道眉儿呢?”瓜儿替他打掩护说:“他正给我备货。”科长说:“我去瞅瞅,我就怕他不着调。”瓜儿想,幸亏跟三道眉儿串通好了,要不,非对不上牙岔子不可。回到图书室,她问科长来了吗?三道眉儿说来了,看我在码书,打了一晃儿就走了,瓜儿松了一口气。“下班你早走一会儿,换一件拿得出手的衣裳。”瓜儿说。“换衣裳干吗,我这身是刚洗干净的,不是挺好的吗?”三道眉儿说。“你忘了,今天跟对象见面,我夜个不是跟你定规好了嘛!”瓜儿说。三道眉儿哦了一声:“你要不说,我还真给忘了。”瓜儿斥打他:“你是什么记性,脑子都是茶汤。”三道眉儿跟她一个劲儿对付:“瓜儿姐,我不去行不?”瓜儿说:“不行,挺俊的一个闺女,过这村就没这店了。”接下来又找补了一句:“告诉你,你要是不乖乖地跟人家见面,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三道眉儿不敢再吭声了,只得蔫溜儿地咬指盖子来解腻味,瓜儿把他手拨拉开。“老大不小,脏不脏啊。”三道眉儿嘟囔一句:“我拿胰子把手褪了。”瓜儿说:“你就缺个厉害媳妇管着你。”一直到下班铃响,三道眉儿都没抬头,光趴桌子上耷拉手待着,瓜儿心话:憷窝子,见个对象都打滴溜儿,就欠打一辈子光棍儿。她怕三道眉儿半截腰儿褪套儿,下班就跟他一块儿走,等他换了衣裳,又一块儿到了介绍人的家,万一他溜号儿了,当中间隔了好几道手,瓜儿没法儿跟人交代。瓜儿跟三道眉儿到了地界儿,人家闺女早来了,嘟噜着脸正摆弄衣裳角儿呢,瓜儿赶紧赔礼道歉——按理说,应该男方早到等女方的,可是单位加班,脱不开身,就晚来了一会儿,怪对不住各位的。三道眉儿却摆着刀枪架,一句软和话不说,幸好那个闺女溜他一眼,见他模样戳个儿还说得过去,气消了一大半,细声细气地说了句:“没事儿,我们也是才来不大会儿。”三道眉儿却始终都没瞅那闺女一眼,坐那,一个劲儿踢打着两条腿,瓜儿一边跟介绍人寒暄,一边按住三道眉儿的腿,叫他消停一会儿。“一点儿规矩都没有,真欠抽。”瓜儿咬着三道眉儿的耳朵说。

咸的淡的念叨了一会儿,瓜儿对三道眉儿说:“你们要是嫌屋里闷得慌,就出去遛遛,我们几个老没见了,得好好的说道说道。”瓜儿是怕一屋子人,三道眉儿抹不开脸儿,连推带搡把一对男女轰出去,叫他们单独处处。三道眉儿跟那闺女一前一后刚出门,瓜儿又追出去,嘱咐三道眉儿:“别待忒晚了,到点儿把人家送家去。”这一回,三道眉儿没支歪,挺脆生地应了。

转过天来,瓜儿就提溜着三道眉儿的耳朵动起火来。

“你小子真不是个玩意儿!”

三道眉儿梗着脖子说:“我怎么了,又没坑谁害谁!”瓜儿气坏了,抬手给他来个脖溜儿。“你是没坑害谁,可是你蔫坏损!”

三道眉儿没敢再递话儿。

“夜个,你气得人家闺女哞哞哭了半宿,今天早起,介绍人顶门儿就把我从被窝里薅起来了,把我这一通数落,都是难听的,我连嘴儿都没敢还,只能点头儿哈腰儿地听着……”瓜儿越说越来气。

三道眉儿怪不好意思地说:“我给你赔个不是总行了吧?”瓜儿不干,钉着坑儿地问:“行什么行,说,你夜个怎么着人家闺女了?”三道眉儿还跟她顶牛:“我没怎么她,就是叫她回家了。”瓜儿说:“你一出门,就把人家轰走了,还说没怎么她,叫人家的脸往哪儿搁?”三道眉儿狡辩说:“我不是直接把她轰走,还把她送到无轨车站呢。”瓜儿啐他一口。“呸,你还好意思说!”三道眉儿说:“谁叫她一身韭菜花味的,跟她在一起熏得慌……”瓜儿真叫他气疯了,杵着三道眉儿的脑门儿说:“算我瞎了眼,多管闲事,往后我再给你张罗对象,我就不姓秦!”三道眉儿跟她二皮脸,一个劲儿服软,她不搭茬儿,给她沏茶,她也不喝。三道眉儿见她软硬不吃,也没辙了,只好躲她远点儿,吃饭时,各吃各的,谁都凡人不理,图书室掉根针,都听得见响儿。这样的对峙持续了好几天,总呱嗒着个脸,都有那么一点儿咕丢丢的感觉,怪没味的。想打破僵局吧,又都拉不下脸来,又磨蹭了一天,瓜儿头一个撑不住了,她跟三道眉儿找碴儿:“地下的水是谁落落的,还不找墩布擦擦。”三道眉儿二话没废,颠颠儿就去了,擦完地,问了一句,“这样行了吗?”瓜儿说:“光顾明面儿。你看门后边都落一层土啦。”三道眉儿赶紧又哈巴着腿擦半天,“这回怎么样?”瓜儿含而糊之地说:“还算是过得去吧。”三道眉儿憨着个脸问道:“那你该不再生我气了吧?”瓜儿还是没好脸。“谁生你气了,谁生你气了?跟你生气——你也配!”她说完,倒扑哧先笑了,笑自己越来像个穿开裆裤的毛孩子。俩人谁都没后找补儿,一场相亲风波就这么过去了,一切又都恢复到以前,瓜儿叨叨这叨叨那,而三道眉儿给她耳朵,听着,半天才插一句嘴。她讲她回孩子姥姥家,她爸怎么变着法儿哄她高兴,教八哥一见她来,就招呼——我们家大闺女来了,赶紧上炕暖和暖和。而她妈又怎么忙着给她鼓捣点荤腥,叫她解馋:“你说我都是个有孩子的人,还这么见天价宠我,多不自在,我都憷得慌。”瓜儿说。三道眉儿会突然接一句茬儿:“识举吧姐,我倒想叫我爸我妈疼我爱我,可是上哪儿找他们去呀?”他这么一说,瓜儿吭哧半天,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

晌午头,瓜儿跑外头去,给三道眉儿买了几块儿麻酱糖,叫他淡巴嘴儿。三道眉儿说:“你也拿我当孩子哄是不是?”瓜儿咯咯笑了:“你本来就是个孩子。”三道眉儿跟她并肩站成一排。“你还好意思说我小,我起码比你高上半头。”瓜儿踮着脚尖儿说:“吹吧你,顶多也就高一丁点儿。”这一瞬间,他们似乎没有任何的年龄差距,看上去,仿佛瓜儿显得更小,更喜欢争个强好个胜。三道眉儿跟她说:“说真的,你要不总打扮得这么老气,特别是穿的这件深色夹袄,肯定比我显得年轻。”瓜儿说:“你管呢,我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心里却有点儿后悔,当初不该把所有的鲜活衣裳都给了桃儿,要不,明天稍微拾掇一下,就把三道眉儿给震了。在学校,论长相,不敢说自己数一数二,但前三名总将就算得上。三道眉儿说:“我不是想管你,我只是给你个合理化建议,干吗年轻轻就拾掇得跟七老八十的一样啊……”瓜儿扬起胳膊,威胁道:“你再废话,别怪我拉下脸来。”三道眉儿拉稀了,拱拱手说:“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不接受拉倒,犯不上来不来的就动拳头。”瓜儿叫他说得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出了一身冷痱子,趁三道眉儿出去打开水的空儿,她照了照镜子——瞅瞅自己究竟老成什么样儿了,让这小子这么撩儿敲儿地挤对我。三道眉儿一回来,她又赶紧坐到远处,拿一管圆珠笔,装着拢账。

转天,厂里的大卡车把瓜儿他们拉到文安洼,参加春耕劳动,帮当地农民耪地。人家都穿着工作服或补丁衣裳,瓜儿倒好,小马甲穿着,围着白纱巾,往那一站,叫人眼前一亮。到了田间地头,三道眉儿咬着她耳朵说:“今天你够精神的呀!”瓜儿搂头给他一杠子。“一边去。”生产队长简单地给大伙儿分分工,男的疏通灌溉渠,女的锄地。那群小子分组时都不要三道眉儿,嫌他瘸拉呱唧,只能当半个人用,三道眉儿驴脸呱嗒着,一阵红,一阵白,瓜儿一把将他拽过来,捋胳膊挽袖子说:“你跟我们除草,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那群小子掐着腰起哄,瓜儿真急了,把他们骂了个底儿掉,谁都没见过慢条斯理的她这么冒儿咕咚的,都傻眼了,闷在罐儿里啦。“他是你的什么人,你这么向着他?”有人问她。她毫不迟疑地说:“是我的亲人。”对方还刨根问底:“是你的什么亲人?”瓜儿脱口而出:“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怎么着?”说完,她见她旁边的大闺女、小媳妇都用惊奇的眼神儿瞅着她,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真想掴自己一个嘴巴:怎么迷离马虎的什么都张嘴就来呀,这不叫人家抓话把儿吗?跟手她又替自己开脱:明摆着事情不能全怪我,我也是话儿赶话儿,顺嘴秃噜出来的!她跟着生产队长领铁锨的时候,瞅瞅周围的同事,心说:这群人怎么没人出来替三道眉儿说句公道话,凭什么就因为人家有点儿残疾而歧视人家?在场的摸摸脑袋算一个,都关键时刻拾不起个儿来。一个姐们儿过来抹稀泥:“为一个瘸子值当动这么大的肝火吗?”瓜儿说:“瘸子怎么了,瘸子就不是革命同志啦?”那个姐们儿见这么难说话,就闪一边去,给她一句:“别不是姐姐你真惦记着叫三道眉儿成你最亲最亲的人吧?”这话,给瓜儿腻味坏了,翻脸吧,闹得人人皆知,影响不好;蔫溜儿认了吧,少不了听人家念山音,影响更不好。这蜡叫她坐的,说不清,道不明,从里到外的窝囊。

好在一干起活来人们就把刚才的茬口儿忘了,撇岔拉嘴地要搞劳动竞赛,俩人一拢,看谁头一个交差。瓜儿还是放心不下三道眉儿,要跟他搭伙,没承想,三道眉儿还不领情,气哼哼地说:“我不,我个人干,不跟人搭伙。”瓜儿一下子起火冒油了:“你怎么也跟着起腻,我这不是好心不得好报,归齐闹个里外不是人了吗?”三道眉儿戗着茬儿说:“我还没惨到叫一个娘们儿来替我拔撞!”瓜儿就像叫枣切糕掐嗓子眼儿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光觑乎着眼睛打愣儿了。三道眉儿也确实能干,别人刚锄完一垅,他已经锄了两垅多了,甭看他侧歪着身子,还拐搭着一条腿,一点儿都不耽误他出活,汗水顺着脖颈子哗哗地往下流,后背都溻了。这很出乎瓜儿的意料。她想:这小子要是撒起欢儿来,还是挺能折腾的,可惜不知道心疼自己,一身的汗也不擦擦,叫风一吹,非感冒了不可。有心递他个毛巾,可是又怕周围三片嘴,两片舌,好说不好听,只得一边干着,一边替三道眉儿留着心。两个钟头下来,不论男女,都累得散架了,一个个蹲在地头喘大气,脸色跟草纸差不多,就人家三道眉儿,越干越上劲儿,四脖子汗流,把那些傻老爷们儿都看直眼了。生产队长点上一锅子烟,吧嗒两口,对大伙儿说:“你们这些城里人呀,要靠种庄稼过活,非饿死不可,倒是这小子指工分活着,问题还不大。”瓜儿站一边,很替三道眉儿骄傲,腮帮子一鼓一瘪,帮他使劲。末了,还是生产队长把三道眉儿拽边上,叫他喝点水,歇口气。“小伙子,一顿吃不成个胖子,干活也得悠着点儿。”三道眉儿嘿嘿笑了,说:“您给验收一下,合格不合格。”生产队长问他:“过去你种过地吧?”三道眉儿说:“没有。”生产队长伸出大拇哥说:“那真不简单,你们城里来的这几拨学农小分队,数你能干。”趁人们不注意,瓜儿把毛巾偷着塞给三道眉儿,这一回,他没生事儿,乖乖地接住,脱了个光膀子,上下擦起来……没多久,就收工了,单位的车又把他们拉回市里,歇上两天,再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