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儿到把势家正赶上停电。

家家都跑出来问是怎么回事。

停电本是家常便饭,在过年过节时停电却不多见。越到这个日子口,发电厂就越加班,生怕老百姓提意见,等年一过,再停电。梨儿学过电工,懂行,她说:“肯定是谁用电炉子了,把保险弄憋了。”街坊们赶紧都声明:“我们家没那行子。”梨儿叫把势他妈淘换了一箍截儿保险丝,踩着凳子换上,电匣子又响起来了。街坊们就跟把势他妈夸把势的对象手巧,把势他妈骄傲地说:“不光手巧,家务活也拿得起来放得下。”其实,梨儿也就在擀饺子皮儿的时候,比把势他妈擀得圆一点儿,别的,就不行了。梨儿听未来的婆婆这么替她吹,脸上烧得慌,赶紧跟猫一样吱溜钻进把势的屋里。把势已经收拾停当,正心急如焚地等着她。她发现,把势穿上中山服特别像个班组长,他再把脖领的扣子系上,就更显得庄严肃穆了。“你冲我笑什么?”把势问她。梨儿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高兴。”她不敢把真实感受告诉他,他是个愣子,要是那么一说,这件中山服他准得脱一边,再也不穿了。“我比你还高兴。”他说,他笑的时候鼻子总跟着一耸一耸的,就像樟脑球过敏想打喷嚏却又打不出来似的。

把势他爸他妈不知道这两人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要干什么去,问他们,他们也不说。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走远,把势他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踏实,把势他爸嘴上说:“随他们去吧,你少管”,却蹙着眉把指关节掰得吧吧作响,暴露出他的忧心忡忡。

梨儿跟把势头一回这么大大方方地拉着手走道,一路上都是兴冲冲的,特别是梨儿,脸上简直是流光溢彩。把势问她:“你妈妈同意我们俩好了?”梨儿说:“是啊。”把势略微怀疑地瞅瞅她:“真的?”梨儿掏出一个本本晃了晃。“不是真的,这个是打哪儿来的!”

那是她家的户口簿,里边还夹着她从单位开来的结婚介绍信。

现在他们是一起去街道。

去街道登记结婚。

两人谁都没告诉,跟鬼子进村一样,悄悄进行。

在小铺,梨儿叫把势称了半斤糖块儿,准备贿赂街道起结婚证的大妈,那个大妈是区里干部的家属,能说会道,登记前总要问上一大堆问题,只要没答对,就把新人打发回去,不给登。所以,她对来登记结婚的人,很有震慑力,在她跟前大气都不敢喘,谁要敢跟她犟嘴,她桌子一拍,抄起电话来就给派出所拨号,叫警察来对付你。好多年轻人私下里说,到大妈这来,简直就是过关,她要看着两人般配还好,她要看着不顺眼,非叫你折腾一趟一趟又一趟不可。梨儿比其他人还多了一份担心,就是这个大妈跟她妈认识,生怕她今个找个什么茬儿不给她登记,等哪天见了她妈,添油加醋地跟她妈一说,她就功亏一篑了……

把势对街道那间结婚登记的屋子倒没什么恐惧,却觉得很神奇。两人进去时还是两姓旁人,出来时就是两口子了,晚上就可以大模大样地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早晨起来梳小辫儿。这么一寻思,他就想笑,从打他病倒了,梨儿就把镜子捂的收起来了,不让他照,不照他也知九*九*藏*书*网道自个儿嘴歪眼斜的样子,所以一直自卑,今个不了——

人得喜事精神爽,今个他准比平时精神多了。

临进门,梨儿嘱咐他:“登记时人家问什么,你就说什么,态度好着点儿。”

“我知道,她就是给我个嘴巴,再踹我两脚,我也笑脸相迎,拿到结婚证是真的,别的都是老谣。”把势笑嘻嘻地说。

“嗯,这才乖。”梨儿说。

没想到,登记却是出奇地顺利,三言两语就完事了,顶多那个大妈就问了一句瓜儿生的是男是女,别的没问,八成是今天登记结婚的人多,排着队呢,她忙不过来。

出来,两人你看着我,我瞅着你,光傻笑,他们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就这么简单地结成了金玉良缘。他们找了个没人的地界儿,反复端详着各自手里的结婚证,一人一张,每张上头都有他们的合影,为拍着这张相片,把势起码跟照相馆打了三伙儿,总说人家相片拍得不像他。折腾几个来回,照相馆也不耐烦了,就冲他说:“你自己撒泡尿照照,你就长得那样,我们能给你照出花来吗?”这话叫梨儿不爱听了,她出去买了两瓶汽水,给把势。“喝下去,有尿就在这个摄影棚里尿,然后你跟这个照相的一起照照……”还是照相师傅怕了,碰见这么一对滚刀肉,没办法,认倒霉吧,只好又给他们补拍了一回。补拍的那张相片,就是他们贴在结婚证上的这张。梨儿主动将小手放进把势的大手里,眼睛却望着别处,仿佛是无意。把势就没她那么含蓄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细皮嫩肉,脖子白得跟抹了一层奶油一样,引得人恨不得上去咬一口,他左右瞅瞅,没人,突然一把将她抱起来,一边亲着一边叫她“我的小媳妇”,梨儿则一边用两腿缠着他的腰一边应承他。“叫人家干吗?”现在他们不怕了,就是警察来了,盘问他们,他们也不怕,把结婚证往他们眼前一亮:我们是两口子,受法律保护,你能把我们怎么着?

亲热够了,两人打僻静地界儿走出来,大摇大摆地并排走在街上,再用不着一前一后拉开距离,装不认识了,两个人都走不稳当,有那么一种失重似的飘忽感。许多路人都瞅他们,更过分的甚至蹬着自行车都蹬过去了,还回头盯着他们,仿佛都知道他们俩刚领了证似的。

终于两人叫他们看得不自在起来,悄悄打量自个什么地界儿不对劲儿。“哎呀,你褂子上边俩扣儿系错了。”把势发现了问题的症结。“哎呀,你怎么早不说。”梨儿赶紧背过身去,把扣子系好,脸上辉映着橘红的色彩。整理好内务,梨儿捏着小拳头追着把势打。“都怪你,净叫我丢人现眼。”把势无辜地说:“怎么能怪我,是你自个系的扣子。”梨儿说:“你要是不解开呢!”两人逗了半天闷子,把势突然一拍脑门儿,坏了,忘了一件要紧的事儿,他打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来,递给梨儿:“这是我上班的第一个月,我爸给我买的,我一直没舍得戴。”梨儿把小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块“五一表”。把势说:“还有这个。”他把上次他给她,她没要的那个耳钳子也一起递给她,她当下戴在耳朵上,滴拉当啷的挺好玩的,要不是在当街上,她非亲他一口不可。她妈妈打小就告诉她,一个闺女家不能随便要男人的东西,可跟前的这个男人不是别人,而是她的男人,她从此就是个有主儿的女人了!

梨儿没跟把势一块回他家,她还有至关重要的事儿,她要把她从家里偷出来的户口簿,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搁回去,趁她妈在没发觉以前。反正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不过,她还是希望她妈妈跟所有的妈妈一样,站在家门口等她,离老远就迎过来,问她:“登上记了吗?”她告诉她妈登完了,她妈就抹着泪儿说:“闺女大了,要离开妈了。”她呢,就扑到她妈的怀里,抽抽搭搭地说:“妈,您别那么说,我天天都回来看您。”于是,娘俩儿就抱着哭上一抱……

可惜,这样感人的场面不会在她跟她妈中间发生,她就只能想想,安慰安慰自个儿虚空的心。

幸好,她妈什么都没发现,抽个冷子,她打开柜门,把户口簿又放回原处。她回到她住了二十多年的小屋,环顾四周,怀念着跟姐妹们在一起斗嘴的日子,禁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掉在衣襟上,眼泪仿佛零星小雨落在身上,很快蒸发了,找也找不见了。她不知道现在是该难受,还是该高兴,或者是难受中充溢着高兴,高兴中点缀着难受。她妈还在外屋忙碌,待会儿还有人来拜年,反正没出正月就是年,一个年哩哩啦啦得过些日子了,没那么快结束。

“梨儿,你帮我搭一搭床铺。”她妈招呼她,她妈要把两个纸箱子掖铺底下,铺底下的东西越堆越多,床铺就得越搭越高。

“这么多破烂扔了算了。”梨儿说。

“破家值万贯,将来你居家过日子就知道了,少一样东西都锛手。”她妈说,在她妈的眼里,压根儿就没有破烂废物的概念,什么都有用,哪怕是一只趿拉板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