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程子,桃儿跟向凯走得太近了,连炝锅的那些哥们儿都看着不顺眼了,见她都带答不理的,就是理,也是哼啊哈的。估计,炝锅回来,这帮小子非得给她咕棒槌不可。他们看她的眼神儿,仿佛是在说:你个势利眼儿,哪个树枝高,就往哪个树枝上爬。这种眼神儿就像蒺藜狗子,扎着她的心,让她夜里躺在被窝里都睡不踏实,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自个儿,造成现在这个局面,怪谁呢?向凯也是成心,越是人多,他就越跟她套近乎,这不是故意叫桃儿左右为难吗?不答理他吧,不合适,她也不忍心;答理他吧,一百双敌视的眼睛瞪着她。

现在,晌午一桌吃饭,已经成了桃儿跟向凯的日常习惯了,今天要是向凯打一份炒肉,明个桃儿就得还他一份熬鱼,这么搭伙,都费,起码比一个人吃多花上一倍的钱,可是架不住两人愿意,你给我夹一筷子,我给舀一勺,这么吃着香。其实,菜是什么味道,对他们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情调。在桃儿眼里,向凯再没有什么不顺眼的地界儿了,他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而炝锅开始淡出了,收不到他的来信时,她甚至都快记不起他来。脸儿对脸儿,从打吃饭开始,向凯已经问过她三次了,问她今天去不去他家拿书,桃儿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啦,只好说:“要不,明个再说。”能拖一天是一天,她想。向凯还不依不饶,黏糊起来没完。“为嘛非得明天呢?”桃儿的眼睛眨了眨,问:“人家没跟家里打招呼就晚回家,怕挨骂。”向凯没话说了,规矩人家的闺女就该是这样,老实巴交,只有那些缺家教的疯丫头,才会一天到晚不着家,这样的闺女要给他,他也不会要。

转过天来,向凯又提出去他家的要求,桃儿扭捏了半天,再次拒绝了他,理由是“大年根儿底下,谁家不拆拆洗洗,投投涮涮,光叫老爹老妈忙活,心里能落忍吗”?向凯又叫她来个噎脖儿,无法再坚持己见了,他在一旁看着她一副当家主事的小妇人架势,更觉得她迷人,叫人心里怪痒痒的。又过了一天,向凯再次提出邀请,桃儿说:“我也没个准备,连件拿得出手的衣服都没换,就穿工作服去你家,合适吗?”向凯的耐性似乎已经到头了,刘皇叔请诸葛亮也不过是三顾茅庐,他说:“一个工人阶级,要的就是艰苦朴素,哪有那么多的穷讲究啊——再说,你到我家就知道,我家的好书有多少了。”桃儿说:“好吧。”向凯发现她答应的时候,眼神儿里除了调皮、狡黠,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可惜他读不懂。其实,桃儿想说的是:傻瓜,你以为我真的想去你家看书啊?我姐就在单位图书室,要读什么书,她不会给我捎回来?这时候,她怎么想向凯并不在意,在意的是她应承他今天就去他家,他的思维活跃起来,絮絮叨叨地给她介绍他家的这个那个,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香味,叫他陶醉,都找不到北了。整个一下午,他一会儿一看表,恨不得现在传达室老头就打铃下班……而桃儿却嫌表针走得太快,几次都想拿块吸铁石,把表针吸住,她好像怕去向凯家,其实她自个儿很清楚,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有点儿期待、有点儿盼着去,甚至希望去了以后,会有一些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只是她不乐意承认就是了。她几次偷着从书包掏出小镜子,照照,顺便把前刘海梳顺溜了,镜子里的那张脸像熟透了的水果一样,她以前那张脸的表情会是迟疑的、矛盾的、左右为难的,但现在不是,现在是喜气洋洋的,眯缝着眼儿,像个嘻嘻笑的洋娃娃,这让她不由得产生了某种负罪感——你真到他家,出点儿什么事,对得起炝锅吗?一个桃儿责问她。人家向凯又不是个粗鲁汉子,你怎么就肯定他会对我怎么怎么样?另一个桃儿为自个儿辩解道。

再说了,我也没卖给炝锅!截止到目前为止,他们不还就是一般的同志关系吗?不错,我是对炝锅说过,我等他,这并不意味着我是等着嫁给他,他跟我们家提亲了吗?“桃儿姐,下班以后给我绞绞头行吗?过年了,利索利索。”有个新来的小徒工求她。她说:“今天没工夫,明天吧。”小徒工还跟她逗闷子,凑她跟前问她:“今天你干什么去呀?”桃儿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你哪来的这么多废话,明天我也没工夫,后天再给你绞头吧。”小徒工撅起嘴来:“我就随便问问嘛。”桃儿好不留情:“后天也不行了,改到大后天了。”小徒工赶紧举起双手。“好了好了,算我什么都没说,行了吧。”说完,撒丫子跑走了,转眼就没影儿了,桃儿捂着嘴偷偷笑了。

向凯差不多是踩着下班铃声来找桃儿的。“到点儿了,桃儿我们开路吧。”因为太兴奋了,他白净的脸上红扑扑的,好像被炉子里的火苗烤得时候久了。

“行——可是我的车带瘪了,得打打气。”桃儿穿上棉袄,失里慌张地说。

“你快点儿收拾,我去给你打气。”向凯说。

“你认识我的车吗?”桃儿问。

“认识,不就是车把上缠着红头绳的那辆吗!”向凯匆匆离开了。桃儿赶紧又照照镜子,镜子里的人表情僵硬,透着紧张。她追着向凯屁股后面出来,嘱咐他,打完气,他先走,到前边那个路口去等她,她还要洗一把脸。其实,她是怕跟向凯成双结对地出去,太招眼,要是碰见炝锅的那几个哥们儿,不定怎么嘚啵她啦。她定定神儿,耽误了一会儿,估计向凯已经走远了,才扭搭扭搭出厂门,刚推出自行车来,就听见有人叫她,一回头,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她跟前,不用说,他是跑来的。“生怕你下班走了,我下了火车就紧赶慢赶,还好——”桃儿揉揉眼睛,终于看清,这个人竟然是炝锅。她脱口问了一句:“你怎么回来了?”炝锅说:“回来拿铣床的图纸,明早就得返回去。”桃儿立在那,僵了,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她不知道她该扑过去,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劲儿,突然,她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惊慌。

“你是不是急着要走?”炝锅问她。

“没,没有……”桃儿拨拉拨拉脑袋,“你信里没说你要回来。”

“也是领导临时决定的。”

“我真没想到…藏书网…”

“跟你一样,我也没想到。”

桃儿曾经设想过他们再次见面时的情景,但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是他风尘仆仆地向她走来,而她挓挲着胳膊叫着名字朝他跑去……

“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炝锅说。

“还是算了吧,天这么冷,你又大老远地赶回来,钻被窝里睡一觉多好。”

“你要是另有约会的话……”炝锅一点都不掩饰他的失望。

“我不是另有约会,我是心疼你,看你浑身上下都是土,脸上也蒙着一层灰。”桃儿说,心里却骂自个儿:桃儿啊桃儿,你怎么突然变得瞎话连篇了?

“本来这是别人的差使,我就是为见你——”

“你该提前告诉我一声啊,我也好有个思想准备。”桃儿说,这时候,就像有谁拿个小榔头使劲敲打她的脑瓜子,让她觉得生疼,仿佛一边敲打还一边说:我叫你拿着不是当理说!我叫你拿着不是当理说!

“我也是夜个才得到的信儿。”

“要不这样吧,我先回家一趟,吃了饭,上你们家去找你,行吗?”桃儿说,她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先把炝锅支走,别让炝锅跟向凯撞上。

“我陪你回去吧,然后在门口等你。”

“你难道不饿吗?”桃儿问他。

“不饿,一点儿都不饿。”

“怎么能不饿呢,坐了多半天的火车……”桃儿不知再说什么好了,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这些日子给你写了三封信,你都没回,我担心发生了什么事,光顾着急了。”炝锅说到一半,就不往下说了,其实,也用不着再说了,所有的话都在他脸上写着呢。

“我在路口等你半天,你怎么还在这磨蹭呢。”怕什么来什么,她正跟炝锅磨烦着,向凯又来了,他准是在路口等得心急,所以才调回头找她来了,当他的目光跟炝锅的目光相撞时,两个人似乎都很惊讶。

“原来跟你定约会的那个人是他?”炝锅指着向凯问桃儿,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是又怎么样,是犯法还是怎么着!”向凯踢上车架,走到炝锅跟前。他这不是火上浇油吗!桃儿想。

桃儿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她真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永远不再出来。天也太冷,新絮了棉花的棉袄居然也不挡寒,冻得她手脚冰凉,一个劲儿哆嗦。她跑到两人中间,愣是将他们拉开,万一两个小子为她搋起来,传出去,她还怎么有脸再在单位里待!炝锅跟向凯都把眼光落在她身上,仿佛是在说:我们俩你究竟选择谁,现在就讲清楚。桃儿心话,你们也够糊涂的,我要头脑清楚,还能演今天这么一出吗?她真希望这是一场梦,醒来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假的,那该多好。她偷偷掐了自个儿屁股蛋子一把,疼,看来,都是真实的。以后,这两人肯定都会恨她,恨她脚踩两只船,做人不地道,可是——她又转念一想,我又没明确答应过他们什么,普通同事而已,别说是就跟他们两个走动,就是再走动个十个八个,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可惜,这个理由,连她自个儿都说服不了。炝锅和向凯仍然像斗鸡一样,怒目相向,谁也不憷谁,这简直是挤对桃儿,逼着桃儿现在就拿出个态度来。桃儿想,我就是有了明确态度,这会儿也不能拿出来,不然,不是得罪这一方,就是得罪那一方,关键的问题是,桃儿谁都不想得罪,在她的心目里,他们二位的分量是半斤对八两。

不过,光在厂门口这么慎着,总不是个办法,得想个辙,把两人隔离开。桃儿只好硬着头皮过去面对他们,她爸爸说过,不怕你惹事,怕就怕你能惹不能搪。她见炝锅一身的尘土,帽檐上都是,先就动了恻隐之心,这么费劲地跑回来,以为那个口口声声说在等待着他的姑娘真的在等待着他,结果却发现,她已经跟别人打得火热,把他扔到了一边——这事儿要摊到她的头上,她早就号上了,况且,他那么长时间没见她了,况且,他的家里也那么不顺序,再况且,也许明个他又蔫溜儿走了……一瞬间,炝锅的砝码一下子加重了。她对向凯说:“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说着,将向凯拉到边道上,桃儿偷摸地瞅一眼炝锅,炝锅的脸色更难看了,难看得就跟使了好几年的屉布一样,抽褶百囊的。“你现在先回去,我想跟炝锅谈谈,他时间紧,只能在市里待一天,还得赶着走。”向凯发脾气了,向凯很少发脾气,起码桃儿从没见过向凯发脾气。“你的意思是说,你最终是选择了他?”桃儿倒吸一口冷气。“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和你,我和他,都一直是朋友关系,我跟你们俩谁都没做过走板的事儿。”向凯哼了一声:“也许我会从你们当中选择一个做对象,也许我会从你们俩以外找一个人做对象,不过,那都是将来的事,而不是现在。”她偷眼瞟了瞟炝锅,炝锅显得越来越不耐烦了,不断地跺着脚,似乎是想把鞋上粘着的雪抖搂干净了。

桃儿真想给向凯作揖,求求他,大概向凯是看她太可怜了,惆怅地说了一句“好吧”,就垂头丧气地走了,桃儿又不落忍了,追上去两步,冲着他的背影说:“有什么话,我明天跟你说。”桃儿回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到炝锅跟前,发现他比相片上黑了些,也瘦了些,叫她的心有点儿揪得慌。“现在姓向的这小子更得意了吧?”炝锅好像是对自个儿而不是对桃儿说道:“局里又分他叔一套房子,他叔他婶都搬过去住了,这间大房子就由他独占了,而且我爸原来的那辆车,连司机一块儿也都归他叔了。”桃儿问:“那么你爸怎么上班?”炝锅说:“骑自行车呗。”桃儿真实地感觉到“落魄”的含义,这叫桃儿越加心疼炝锅。她爸打她小的时候就对她说过,什么是天津人?天津人讲究的是雪中送炭,谁倒霉了,就拉谁一把,不能锦上添花,看人家发迹了,就黏在人家屁股后边巴结人家,那是南蛮子干的事儿——势利眼,不是人揍的才那样呢!

“我现在该亲近的是炝锅,而不是向凯,炝锅也许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了,向凯却不同,他还有大房子,还可以蹭他叔他婶的车坐……”桃儿想。

“你要真跟他好,我觉得也很正常,人往高处走嘛。”

“走,我请你吃包子、喝馄饨,去东站吧。”桃儿理都不理炝锅说的废话,拉起他就走。

“算了,我没心情,我想你也没有。”

“你就别啰唆了。”桃儿生拉硬拽,把炝锅拉上她的车,她驮着他,她算算,她兜里有八块钱,是准备买一条红绒裤的,她二姐就有这么一条,她特别喜欢,过年了,她妈给了她十块钱,叫她自由支配,她除了买头油和头绳,花了两块钱,余下的钱正好够买绒裤的——拿这个钱,给炝锅接风,估计有富余。

“桃儿,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想去。”炝锅跳下车座子来。

“你以为我真的是要请你?是我自个儿馋了,怕兜里的钱不够,就拉上你,要是会不上账伙计扣下人来,我就把你留下,自个儿溜号了。”不容分说,桃儿把炝锅薅到头里来,叫他骑着,驮着她。

白天晚上都开门的饭馆少得可怜,唯有东站,什么时候都能赶上饭,半夜扛烟刀的人,逼得没辙的时候,也得大老远的往东站跑,就这儿的商店是昼夜服务。桃儿给炝锅要了两个肉菜,她怕他在石家庄吃不上荤腥,补补。一碗馄饨下肚,炝锅的情绪缓和多了,他讲他在荒凉的工地怎么想她,怎么躲在被窝趁人都睡了拿电棒儿照着给她写信,又怎么编瞎话叫人替他捎到邮局给发出去……说的桃儿鼻子发酸,直想哭,这么一来,她就更觉得自个儿不是个东西,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当着炝锅的面,打自个儿俩嘴巴子都不多。“你怎么什么都不吃啊?”炝锅突然问她,看来,他是相信了她所说的她想解馋的说法。“你吃你的,我看着,我愿意看着你吃饭。”桃儿说完这话,连她自个儿不信这竟是她说得话——太肉麻了。

“那你总得垫补两口,光我一个人狼吞虎咽,多没劲。”

“行,我把这碗馄饨喝了吧。”桃儿把服务员叫来,在她的馄饨里又搁了一把芫荽,她喜欢闻那个味儿。

结账的时候,炝锅抢,桃儿说:“我还以为你是个饭桶呢,能吃七个碟子八个碗,结果就吃这么一点儿,这一点儿我请得起。”服务员目送着他们走出饭馆,觉得稀罕,这儿女人下馆子的不多,有的女人甚至一辈子都没吃过馆子,更别说是下馆子由女人请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