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儿再这么玩儿命下去,就真悬了。”瓜儿他们单位的书记对秦惠廷和果儿说,说了好几遍。

瓜儿调到四合他们厂来,本来是领导为照顾她和她的孩子,给她派了个轻松的活儿,在食堂帮厨,小继合过了一百天,也进了单位的托儿所。谁知,瓜儿来了,不光食堂大大小小的差事都包圆了,就是保健站、传达室和存车处的脏活累活也都归她了,更甭说托儿所了,每回,给她孩子喂完奶,就捎带手把尿褯子、炕单子和痰桶子都洗了刷了,在厂里,一提起四合他媳妇,都说是个干起活来不要命的主儿。劝她、拦她、嘿唬她,她都满口应承,一转身,又不是她,她有她的蔫主意。来这个厂才几个月,她就瘦下去一圈,单位几个领导为此还特意开过一个会,生怕她累个好歹,更对不住死去的四合了,最后,干脆把她鼓捣到图书室,当个管理员,寻思就几架子书,拾掇起来该轻松多了吧?她倒好,中午和傍黑借书还书以后,她还是到处忙活去。终于有一天,扛不住了,一头晕倒了,抬到保健站一查,贫血。单位几个负责人,嘬了半天牙花子,实在没辙了,就把秦惠廷跟果儿叫去,几个人坐一块儿,核计核计,究竟该怎么办——要不,叫瓜儿回家歇个一年半载,等身体合适了再回厂?歇班儿,单位都给担负,这个不用担心。秦惠廷也拿不定个准主意,光吧嗒吧嗒抽烟,末了他掉过头来问果儿:“这个事儿,二丫头,你看怎么好?”

果儿回想一下,打大姐夫去世以来,瓜儿就没真正撕心裂肺地哭过一抱,总是憋着,这种精神状态显然不正常。“我们得想办法叫大姐把所有的痛苦释放出来,才行。”回家以后,果儿跟梨儿和桃儿说。几个人托着下巴颏子琢磨了俩钟头,终于琢磨出一套方案来——从她们老妈下手,事到如今,再瞒着老太太也确实不大现实,干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通通都告诉她,她少不了要哭天抹泪,也许这样会感染瓜儿,勾起她埋藏在心底的痛楚,抱着她妈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她淤积的伤心和委屈可能就会有所缓解。这个坐蜡的差使,她们推给了秦惠廷,叫他来跟她妈妈谈,而她们几个潲得远远的。秦惠廷也挺憷头,可是没辙,谁叫他是她们的爹呢,只好硬着头皮,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也要上,他备好一壶酽茶,以防老伴儿哭背过气去,灌她。秦惠廷尽量挑着不疼不痒的字眼儿,把四合的不幸说给她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桃儿她妈表现得十分坚强,只是眼圈儿红了。“你当我是瞎子,我早就看着可疑,猜也猜出个大概其……”秦惠廷问她,“你怎么问都不问我一声啊?”桃儿她妈说:“我怕问了,真问实了:我受不了。”秦惠廷说了一句:“我们这一家子是怎么了,你瞒着我,我瞒着你……”他突然说不下去了,眼泪扑拉拉地掉下来。现在桃儿她妈反过来劝他了:“老头子,难过有什么用,把几个闺女服侍好了,比什么都强,谁一辈子没有个七灾八难啊。”秦惠廷哽咽着说:“这些日子,我心里一直窝得慌,没处说、没处唠,整天还得装没事人……”桃儿她妈埋怨他:“你为嘛不跟我念叨念叨呀?”秦惠廷说:“我不是怕你知道了难受吗!”桃儿她妈拿袄袖子替老伴儿擦擦泪。“其实,我比你心里搁得住事,一起过了这么多年,谁还不知道谁?”

老两口子沉了一会儿,倾听着门外呼啸的西北风,窗户时不时被风刮得一呼扇一呼扇的。桃儿她妈说:“咱们还是先甭告诉瓜儿,再慎慎。”秦惠廷说:“别慎着了,她早就知道了。”桃儿她妈说:“合着你们老老少少就瞒着我一个人啊!”秦惠廷把咕棒槌怎么无意中跟瓜儿透露了消息,瓜儿又如何调到四合的单位去上班,以及现在瓜儿所面临的问题,一五一十地都跟老伴儿说了。桃儿她妈说:“你让我想想,想出主意来再告诉你。”秦惠廷点点头。桃儿她妈还特别嘱咐他:“告诉那几个闺女,家里的事儿就在家里说,不许到外边散德行去。”

“天灾人祸,有什么丢人的……”秦惠廷说。

“我说不许,就是不许。”桃儿她妈一再坚持。

“好好好,照你说的办。”

“胳膊折了,就得褪袖子里,不能当人们的话把儿。”

这个老婆子,为人就是艮,能咬牙忍着,谁也没秦惠廷了解她这一点。

“我怎么干,你们都不兴说三道四,我是为瓜儿着想。”桃儿她妈又跟秦惠廷找补两句。

“你倒是打算干什么呀?可别太过分了……”她这么一说,秦惠廷反而嘀咕了。

做晚上饭时,桃儿她妈一反常态地歇工了,说是脚脖子崴了,肿了,站着不得劲儿。“把孩子给我,你们几个帮我做做饭去。”她说。瓜儿没说什么,挽起袖子就干,桃儿却非得多嘴多舌:“您不怕我们用油用多了?”桃儿她妈对她说:“知道我不让你们多用油,你们不会少用?”桃儿说:“真抠门。”桃儿她妈吓唬她说:“再说一句,小心我撕烂你的嘴。”瓜儿就一句废话没有,光闷头干活,嘁里咔喳,要多麻利有多麻利,桃儿她妈看着她忙碌,心里仿佛插上了一把磨得飞快的攮子,一剜一剜的疼得慌,她赶紧把眼睛转到一边去,不看她。秦惠廷猫在背阴的地界儿,装作整理医案,也竭力不去看瓜儿。

突然,桃儿她妈怀里的小继合哇地哭起来,哭得那么尖锐、那么委屈,桃儿她妈使劲儿哄,也哄不好。“看我的。”果儿接过孩子,又唱又跳又摇晃,也没用,然后是梨儿,再然后是桃儿,都纷纷上场,又都纷纷败下阵来,无计可施。最后,还是瓜儿抱起孩子来,孩子的哭声由强变弱,再由弱变成呢喃。桃儿咂咂嘴儿说:“这个小东西,真精,一闻到他妈妈的味就乖了。”

“赶紧操持饭吧,都挺老晚的了。”桃儿她妈又把孩子打他妈怀里抱过来,催瓜儿继续忙活去,秦惠廷觉得老伴儿心太狠,明明告诉她大闺女贫血,还逼她做这做那,他瞪了老伴儿一眼,却没吭气。瓜儿擦擦手,刚坐上锅,小继合就又哇地哭起来,这一次,哭得更欢。

瓜儿再想把孩子抱过去,桃儿她妈不给她了,冲着孩子脸红脖子粗地吼起来:“哭,哭,就知道哭,别人哄你,你还不干。”屋里所有人都被她妈吓一跳,掉过头来瞅她,她意犹未尽地说:“就光黏着你妈,你妈要是没有了怎么办,你还不得哭死!”

“妈,谁招惹您了,你拿孩子撒气。”桃儿看不过去了,问她妈。她妈理也不理她,仍旧跟孩子没完没了。“你爸爸死了,都没来得及疼疼你,现而今你就妈妈一个亲人了,她整天干活不要命,要是活活累得爬不起来了,我看谁还那么疼你爱你?宝贝,那样你就业障了!”

“妈,您啦别说了行不行。”瓜儿求她妈。

“不行,我非得跟他说清楚了。”

“妈,您怎么变得这么不通情理了?”果儿、梨儿和桃儿都跟她妈翻脸了。

“你们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跟你爸都老了,还能管孩子几年?你们呢,你们各有各的家,将来也各有各的儿女,能全力帮衬这个孩子吗?不能吧,他靠谁呢?”

“孩子!”瓜儿跟劫道似的把孩子夺在手里。

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号哭,这哭声压抑得太久了,一旦打开闸门,波涛汹涌,拦也拦不住,孩子却因为受了惊吓,突然不哭了,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妈。

世上没有比哭声更具传染性的了,瓜儿的哭声很快就星火燎原起来,桃儿她妈和几个闺女抱成一团,哭得房顶子上的塌灰都哗啦啦地往下掉。秦惠廷实在受不了,就阴沉着脸,一声不坑地走出门去,老泪纵横,他穿得少,冷风吹得他一个劲儿打哆嗦,他也浑然不知。

“哭吧,闺女,哭出来心里就舒坦一点儿。”桃儿她妈搂着瓜儿,抽抽搭搭地说。

“是啊,我们干脆一次性哭够了。”果儿也说。

哭了一阵子,一家人渐渐安稳下来,才发现秦惠廷不见了,拉门一瞧,他躲在门外在抹泪,慌忙将他拽进屋来,秦惠廷说:“好了,往后我们再也甭哭了,日子还得过下去,不冲着大人,也得冲着孩子。”

“姐,不是我说你,你真不该成心糟蹋自个儿。”桃儿说。

“是,我光想没有了四合,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就没想到孩子。”瓜儿说。

“要保重,姐。”几个妹子嘱咐姐姐。

“嗯,我保重。”瓜儿点点头。

孩子乖乖地偎在他妈的怀里,静静地待着,像一只听话的小花猫。

“你看小继合多懂事,怎么你一抱,他就哭呢。”秦惠廷问老伴儿,老伴儿咬着他的耳朵说:“他是我掐哭的,哑巴孩子有嘴也说不出来……”

“小心他记你的仇。”

“他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