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夜个很早就到了跟扣痂儿定规的地界儿,急切得像个头回搞对象的闺女家。扣痂儿比他晚到了一刻钟,他得给孩子熬藕粉,他媳妇只有半口奶,不够孩子吃的。照例,两人半天扯些咸的淡的,总归是好久不见了,生分多了。最后还是果儿提提底气说:“咱们去河边遛遛吧。”扣痂儿说:“嗯。”果儿发现他们俩的关系突然掉个个儿了,过去都是扣痂儿上赶着她,她呢,总拿个劲……出了胡同口,两人一前一后过了马路,没敢挨肩儿走,一直到了河边树荫底下,他们才会合。扣痂儿问她:“你是不是过得不顺心?”果儿装傻充愣地说:“谁说的,我过得挺幸福的啊。”扣痂儿盯着她说:“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看你的眼睛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骗你干吗,我确实……很幸福。”
果儿想挤出个笑模样出来,结果,挤出来的却是眼泪,这下子露馅儿,等于兜了底。她很奇怪,她跟苜蓿朝夕相处毛两年了,愣没当着他的面哭过一回,撑着,怎么一到扣痂儿跟前,她就变娇气了?
“你们那口子总欺负你,是不是?”扣痂儿攥个拳头,气不忿儿地问她。
“他没有……”果儿说。
扣痂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果儿哭天抹泪,一这样,他就不知道怎么对付了。一看便知,他今天经心拾掇过,白褂子、蓝裤子,裤子还拿熨铁熨过,没褶儿。胡子也刮过,刮得黢青。按说,他就比果儿大四个月,但长得老相,乍一看像大个七八岁,刮了胡子以后,多少还少性一点儿。“有话说话,你哭个什么劲儿啊。”扣痂儿抖搂着手说。果儿抹去眼泪,恶眉瞪眼地说:“谁哭了,谁哭了?”扣痂儿赶紧说:“没哭就好,没哭就好。”
没办法,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对方多二百五,他也能接受,还就吃这儿套。果儿哭舒服了,擤擤鼻子。“我刚才是发疟子,过去就好了。”
“没事儿,有脾气就发出来,不中病。”
“你的嘴比以前甜了,你媳妇教得吧?”
她犯浑的时候,他不往心里去,光是咧着嘴儿笑。
两人又回忆了一些往事,扣痂儿刚上班头一回发工资,请果儿到一家小饭铺吃饭,一人四个包子、一碗鸡蛋汤,觉得比山珍海味还香;还有一年,三十儿晚上两人见面,扣痂儿说要送她礼物,她以为是花啊朵啊,顶不济也是个手绢、红头绳捂的,结果,他打怀里掏出一个肥嘟噜的酱猪蹄儿,还热乎着……回忆得正带劲儿,果儿突然说:“时候不早了,该回去啦。”扣痂儿愣半天,才“嗯”了一声。果儿得赶紧把他赶走,不然她就管不住自个儿了,非扑到他怀里不可,到现在她才发现,这么些年来,只有扣痂儿最疼她、爱她、宠着她,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扣痂儿问她:“我走了,你在这儿干吗?”果儿说:“我随后再走。”扣痂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果儿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觉得冷,也觉得怪孤单的,她心里怨扣痂儿:叫你走,你就忙不迭地走了,生怕家里那口子急得慌,哼!
“我不开心,高低也不能让人家扣痂儿跟着我不开心,再像一贴膏药似的黏着人家,不成了勾引鬼了吗?”果儿嘱咐自个,胳膊折了,折袖子里头,跟苜蓿置气,往后再也不要告诉扣痂儿了,别搁不住隔夜的屁!胡思乱想,溜溜一晚上,等她直起腰儿,甩打甩打胳膊,要走,天都已经麻麻亮了,她想,苜蓿现在要是再跟她提离婚,二话不废,她马上就应他,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什么儿女情长,算了吧,都这么大岁数了,能把工作干好,不让人戳后脊梁骨就可以了……走出河沿儿,蓦一回头,她突然瞅见对过的马路牙子上坐个人,托着腮帮子,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是扣痂儿!他没走,陪她蹲了一宿。果儿的脸上一下子挂了色,他是怕她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果儿咯噔站住了,犹豫了犹豫,还是一狠心颠儿颠儿地跑开了,扣痂儿提醒她“小心车”,见她没反应,又找补一句“回家迷糊一觉儿,再上班去”。果儿头也没回,答道,“你也是”。果儿一气跑到南门外,都快跑岔气了,才停下来……过后,每回想起这段儿,脸上都露出孩里孩气的笑纹,引得跟她一个办公室的人都看她。“嗨,梦见吃旱甜瓜了?”有人拿她打镲儿。她含而糊之地说:“没有,没有。”她的办公室就三个人,挺领静,既没号丧的,也没起哄架秧子的,跟粮店大不一样。这地方的人相互都客气,跟她说话,都是小秦同志长,小秦同志短,她自然对人家也是不笑不说话,都跟一块儿混事由儿,就得一好儿换一好儿。
“二姐,那天我在南门外见一个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她可能是赶点儿,一个劲儿跑,没来得及细端详。”隔两天,梨儿对她说。
“你准是看走眼了。”果儿赶紧说,见梨儿还要往下说,她干脆反守为攻,“你好么影儿跑南门外干吗去?”这么一问,轮到梨儿哼啦哈的,说不出囫囵话来:“我就是闲得难受,随便遛遛。”话题到此就打住了,没再往下说,果儿松了一口气,梨儿也不后找补了——说白了,肚里都有鬼,那天,梨儿是去把势家,一道上,心里打小鼓,不知把势一家对她会采取什么态度,是轰出去,还是不冷不热地把她淡出去,吃不准。其实,她挺委屈的,这么上赶着,就像倒贴似的。
“哎呀闺女,你还真来了,刚头我跟你大爷还说,也许人家梨儿真生我老婆子的气,从此不露面了。”
谁想把势的爸爸妈妈对她的大驾光临大喜过望,见她,就像见了七仙女下凡一样,远接高迎。梨儿一直悬着的心咕咚落地了,嘴上却说:“瞧您说的,我知道您是心疼我。”把势他爸亲自给她洗俩西红柿:“吃吧吃。”梨儿问了一句:“他呢?”把势他妈冲着里屋努努嘴说:“那不,自个练走道呢。”梨儿支棱耳朵听了听,果然能听到踢里趿拉的脚步声,看来,还是不太利索。
梨儿一进去,把势见她,踮着脚儿一蹦,滑不刺溜地躺炕上,拿个炕单子把脑袋蒙上了。
“接着练呀,怎么不练啦?”梨儿把里屋门掩上,怕家大人起疑,她特意留了个门缝儿。“你只要在这儿,我就不练。”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赶她走。梨儿纳闷:“为什么呀,我招你惹你了?”把势气哼哼地说:“我不想叫你看见我离溜歪斜走道的样子,你走吧。”这话,未免口冷了一点儿,叫梨儿听了伤心。她威胁他说:“我要是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把势梗着脖子说:“正好,省得我赶你了。”把梨儿说得灰头土脸的。“好,我走,我马上就走,不过,在我走之前要问你一句话——”把势撂开脑袋上的炕单子,“你问吧。”梨儿说:“你以前跟我表白的那些话,都作废了?”把势豁牙露齿地说:“我都这样了,不作废
这时候,外屋说话了,说话的是把势他爸爸:“你个活阎王,你喊什么喊,就不能跟人家梨儿平声静气地说个话?”把势他爸一般不到火烧眉毛不说话,寡言少语。
梨儿见把势不吱声了,就问道:“我要刺溜走了,将来你打算怎么办?”
“要么就打一辈子光棍儿,要么就找个瘸子、瞎子,凑合着叽里咕噜地过,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把势蜷缩着身子,窝囚在炕犄角旮旯儿说。把势的话,就像咽下了一肚子蒺藜狗子似的,扎着梨儿的心肝肺,她实在听不下去了,掉头往外走。把势他妈赶紧拉住她。“闺女,甭急着走,大娘给你摊虾酱饼吃。”见留不住她,就冲里屋的把势喊:“把势,我的小祖宗,你还不叫梨儿吃了饭再走?”把势一时撂不下架子花的做工,死活不吐口儿。
梨儿也是个见棱儿见角儿的性子,她攥了攥把势他妈满是趼子的手,说了句“下次吧”,就甩打着大辫子,一溜烟儿颠儿了,颠儿得那个快,脚不着地一样。
瞧见个水管子,她嘴对嘴喝了几口,又敞开褂子上边的扣子,做了个深呼吸,总算解解心宽。甭看把势跟她尥蹶子,她却恨不起来他,要恨也得恨自个儿,整天跟人家磕打牙,又不跟人家来真格的,不是拿人开涮吗!说实话,从打把势中风那一天起,她就没嫌弃过他,更不觉得他可惜了,反而觉得跟他近了一步,终于两人搁一个秤盘子里头,谁都不比谁沉多少了,半斤对八两……
“哎,你怎么打一晃儿就回来了?”她一进屋,瓜儿问。
梨儿一屁股坐在大姐身边,轻声问道:“姐,我跟把势的事儿,你告诉咱妈了吗?”
“想告诉,还没来得及呢。”
“你要得空就告诉她吧。”
“你就不怕咱妈跟你闹?”
梨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户外头,没言语,心里却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搅在一块儿。
“闹归闹,我也正想听听她怎么说……”
瓜儿心话:她还能有什么说法,说法就一个,你要跟把势搞,就把你梨儿拉到荒郊野外去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