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本来是不喝茶的,只是自来水太咸,齁得慌,她才抓一把茶叶遮遮味。到三伏天最好,有清凉饮料,她可以尽情地喝了,不过就是多跑两趟茅房而已,还去火呢。同事都说她势利,她冬天跟烧锅炉的近,夏天跟送饮料的亲。
桃儿不怕他们说。
姑奶奶就这样。
但是她也有怕的——
“都晌午了,你还没奔饭去,去食堂晚了,就盆干碗净了。”向凯迎面走来,一脸的喜容儿。
桃儿想躲已是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过去,脚下直拌蒜,跟踩着高跷儿一样,但愿炝锅别瞅见,“你去吧,我带着饽饽和熬茄子呢,正在锅炉房热着,待会儿取饭盒的人都拿完,我再去拿。”
向凯往她跟前凑了凑,小声说:“今个能腾出空儿来不,咱不是定规好了,一块儿看戏去吗?”怕什么来什么,偏偏这时候,炝锅端着饭盆打食堂出来,桃儿赶紧说:“我就怕晚上哪个车间加班,接不了孩子,我就脱不开身。”说完,跟逃兵一样开小差了。向凯还追在她屁股后面,扯脖子喊:“晚上我等你,我买前排的票。”桃儿心里骂:“嚷什么嚷,你前生是打更的?”她猜,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整个厂子就都知道她跟向凯晚上要一起看戏去,她敢打包票。回到托儿所,趴窗户往外看,坏了,就见炝锅大模大样地朝她这边走过来了,看,他上了台阶,看,他又推开门,桃儿已经没有了退身步……
“秦桃儿,出来一下,跟你商量个事。”
“我不出去,有话就在这儿说。”
“成,在这儿说也行。”
托儿所里无论阿姨还是孩儿妈妈,都竖起耳朵听着。炝锅说:“工人剧场演《烈火中永生》,能跟我一块儿去看吗?”桃儿说:“那个电影我看过了。”炝锅又说:“要不城厢礼堂看《夏伯阳》?”桃儿心里的火直顶脑门子,她知道,向凯跟炝锅都不是真心实意地想请她看戏看电影,他们俩对掐,都拿桃儿当三八大盖,这让她觉乎着自个儿特别可怜,也特别可气。
“愿意跟姓向的去,还是愿意跟我去,你琢磨琢磨。”
“我既不跟他去,也不跟你去。”
“这是为什么?”炝锅问。
“姑奶奶没那闲工夫!”
炝锅跟供佛似的戳在那儿,傻了。
“赶紧走人,该干吗干吗去,这儿好多孩儿妈妈要给孩子喂奶。”
“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下班我等你。”炝锅那叫一个狼狈,跟一首骂帝国主义的歌里唱得一样——夹着尾巴逃跑了。桃儿也塌了秧似的耷拉着脑袋,她想哭,她真想哭,可是不能当着这么多双眼珠子哭,她只好忍着。过一会儿,托儿所又恢复了平静,像往日一样,聊起各自的爷们儿怎么来怎么去,桃儿终于找到一个爆发的机会:“你们少说这些行不行,还寻思露脸呢!”
一屋子的人都吓得不敢吱声了,就像账房的见了老掌柜——怯了。桃儿发誓,她一定要找一个好男人,叫向凯跟炝锅瞧瞧,臊臊他们。至于什么男人好,她一下子又说不上来,但是起码不像大姐夫,大姐刚怀孕没几个月,他就不让大姐上班了,(贝青)等着给他生孩子,忒自私……
“我带章姐的孩子打卡介苗去啦。”她对托儿所所长说。
“去吧,”所长说,“要是晚了,就直接把孩子送章姐婆婆那儿去,你也直接回家。”她大概其看出桃儿心里不顺序,就特别照顾她一下。
“谢所长了。”桃儿感激地瞅了所长一眼。
“路上小心。”
“哎,知道了。”桃儿抱着孩子奔了医院,半道儿上,想象着向凯跟炝锅下班等她也白等的败兴模样儿,她又不禁有点儿幸灾乐祸。
“你们以为我是捻捻转儿呢,做梦去吧。”她心说。
人人都以为她皮实,其实很脆弱。
矛盾论用在她身上,最合适。
上学时,男生给她写纸条,她气得啐人家。
等人家爱上别人了,她又偷着哭。
她曾跟几个姐姐说:“只要有爱情,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几个姐姐问她:“丑的你要吗?穷的你要吗?矬的你要吗?”
她又说:“当然不要了。”
几个姐姐就说她:“口是心非。”
背地里,桃儿无数次地设想过亲嘴儿的滋味,她的几个姐姐倒是过来人,她又不敢求教,怕姐姐笑话她没皮没脸,不过,从苏联电影里看,够恶心的——那儿的男人都留胡子。
幸好炝锅没留胡子。说实在的,她也老设想假如有那么一天,她真跟炝锅好上了,换了龙凤帖,他要亲她,她会怎么样,她准会笑场,你想——俩大人跟斗鸡一样,你啄我一口,我啄你一口,多洋相啊。
送了孩子,桃儿没急着往家赶,而是在马路上闲溜达一会儿,突然来了一场雷阵雨,行人都找地界儿背雨,桃儿不想,桃儿就想淋淋雨,浇个落汤鸡,让自个脑瓜子冷静冷静。看来,炝锅心里压根儿就没她,都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街边有个水铺,卖水的老头见她浑身精湿,拉她进屋烤烤,她摆摆手,老头小声嘀咕了一句:“这闺女没准是撞客了。”桃儿置若罔闻,雨水顺着拖在她后腰的辫梢,稀里哗啦地往下滴答,到家,已经像刚打水缸里捞出来的一样了。
“哎哟,我的活祖宗!”桃儿她妈吓一跳。
“老闺女,赶紧拿热毛巾擦一把,要不中病。”秦惠廷也说。
秦惠廷说得没错,当天晚上桃儿就发起烧来。
一宿,桃儿都在说胡话,小脸通红。她妈说她:“闹天你就不懂得避避?”秦惠廷拦住她:“叫她喝药睡一觉,挨挨儿再说吧。”
连三天,没退烧,桃儿她妈遣梨儿给桃儿告了假。桃儿在家里一直是盛宝儿,瓜儿跟果儿听说她病了,也都挺着个肚子跑来,梨儿更是熬鹰似的守着,生怕她烧成嘴歪眼斜。直到桃儿明白过来,脑门儿也凉渗了,一家人才吃了安神丸儿,长出一口气。桃儿睁开眼睛,头一句话就是:“妈,我饿了,要吃糖三角儿。”说着,她还一个劲儿吧嗒嘴儿。
桃儿她妈扑哧笑了:“瞧你那点子出息。”
秦惠廷催老伴儿快去。“知道饿,就是好事,五谷杂粮比拔罐子、扎针灸都管用。”
几个姐姐也不是白吃猴儿,都百忙十出地给她拿出一大堆零嘴儿。难怪桃儿小时候特别喜欢闹个病捂的,一得病,她就可以撒泼打滚,借机要条件,不过,装病不行,装病她爸能看出来。
瓜儿带给她的东西最多,还得说是大姐,知道疼人,这几个梨是你姐夫叫你熬汤喝的,败火;这两条拐子是你姐夫叫你红烧吃的,补补身子……桃儿把脸撂下来了。“大姐,合着这些个都是大姐夫给我的,那么你呢,你就镚子儿都舍不得给我花?”她这么一问,倒把瓜儿问住了,幸好她妈过来帮腔:“你这不是跟你大姐扳杠吗,瓜儿少理她,她半疯儿。”
梨儿也跟着说合:“桃儿也是叫病拿的,她没怪谁的意思。”桃儿也觉得人家都是好心好意来瞧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地对待人家,有点儿岔道儿,又觍个脸子变着法儿哄瓜儿,瓜儿骂了句“德行”表示不跟她一般见识,家里的气氛又开始其乐融融,秦惠廷还趁机喝了两杯,搁平时,晌午头儿桃儿她妈不让他喝酒,免得上班有味,叫同事闻着,影响不好。
今个破例了。
到底是年轻,憋囚好几天,闷坏了,桃儿恨不得出去遛遛。梨儿陪着她,在马路对面买了几根糖墩儿,回来,见她们家窗台上放着个点心匣子。
“咦,这是谁搁这儿的?”桃儿
一个扳不倒儿、一个拨浪鼓儿,还有一副玻璃球跳棋,里边夹了个纸条,上面写着:秦桃儿同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不是拿桃儿糟改吗?把她当三岁孩子哄弄。她四下里瞅了瞅,并没见着有什么可疑的人。梨儿问她:“这是谁送的?”桃儿嘴上说“知不道”心里早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她敢说,不是向凯,就是炝锅,他们招她大病一场,不过意,又来摇花轱辘棒逗她乐。也许,他们就躲在周遭一个什么地方,正瞅着她呢。桃儿喊了一声:“有胆子你给我出来,当缩头乌龟算什么好汉!”没人应,横是他们真的把东西撂这儿就麻利溜了。
“这么说,你知道是谁送的对不对?”梨儿问她。她赶紧拨浪脑袋说:“我真的不知道,就是咋呼咋呼,走,进屋去吧,我腿软。”姐俩儿把点心匣子搁在不起眼的地界儿,搀扶着进屋,让桃儿又躺下了。
“这个扳不倒儿还挺有意思,跟南霸天长得差不离儿。”桃儿也真是没心没肺,眨眼的工夫就玩起人家送来的玩意儿,把烦心事儿岔和过去了。这是梨儿最羡慕桃儿的地方,桃儿好像心里很少担沉重儿。不像自个儿那么小肚鸡肠。
“就是送你玩意儿的人,害你病这么一场吧?”她问。
“谁敢害我呀,我是叫雨淋病的。”桃儿说。
“你就别蒙老百姓了。”
“爱信不信,反正不像你猜的那样。”桃儿说。
“既然你有事瞒我,那好,我将来有事也瞒着你。”
“你瞒我的还少啊,别跟我扯喝了。”桃儿拿眼珠儿瞄她一下,那眼珠儿的成色是白的多,黑的少。
“你别满嘴跑火车,我瞒过你什么啦?”梨儿的脑门都快顶到桃儿的下巴嗑了,从桃儿的角度看,就像城门楼子。她说:“三姐,你当别人的眼睛都被眵目糊盖住了。我早看出来了,你不待见把势,另有外心……”
“你再胡说八道,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梨儿威胁她。
“行,我不说了,我不说还不行吗?”桃儿举起双手投降,“不说,并不代表我不想。”
“你又缓过劲儿了是不是!”
“你吃枪药了,张嘴就是硝烟味?你看我,总是这么和颜悦色……”桃儿嘻嘻笑,气得梨儿扬起胳膊要打她,巴掌还在半空,没落下来,桃儿就抱着脑袋大声呼救:“快来人呢,要出人命啦!”
“我一眼没瞅见,你们俩又作什么妖了?”
她妈举着擀面杖,跌跌撞撞地跑进屋,她正在跟瓜儿和果儿一块儿包饺子,韭菜馅儿的。
桃儿骗她妈说:“我见一个黄鼠狼子从窗台跳过去了。”
“我看你是抽风,大白天哪来的黄鼠狼子,再者说,咱们家又没养鸡!”
“我明明亲眼见着了,谁骗您谁是丑八怪——不信,您问我三姐。”桃儿把球踢到梨儿脚底下,梨儿也只好接着,冲她妈点头说是。桃儿偷着乐了,暗自臭美。
“你这个丑八怪!”等她妈一出去,梨儿指着桃儿的鼻子尖儿说。
桃儿冲她吐了吐舌头。
“好了,你别闹槽子了,听外屋她们娘几个说什么说得这么热闹。”梨儿说。
“你又多心了吧,人家没背地出出儿你呀!”
“除了腰酸,你没别的不合适吧?”这是她妈问瓜儿。
“再有就是腿有点儿胖肿。”瓜儿说。
“叫四合拿热毛巾给你敷敷,按摩按摩,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妈说,“我怀梨儿的时候,腿肿得一按一个坑,穿堂风一过去就没事儿了。”
“他倒给我按摩了……”瓜儿说完,脸一阵阵发烫。
这时,果儿似乎看出点儿什么,问:“姐,你脸怎么红了?”
“我是串皮,过敏反应。”瓜儿赶紧说。
果儿也没打算捅破窗户纸,就不再往下追了。
四合确实给瓜儿按摩来着,可是他按着按着就下道儿了,照不是地界儿的地界儿吹鼻子捏眼儿,逗得瓜儿心里直长草,起春……
“下饺子了,早吃,你们也早回去,要不天黑了,道儿不好走。”她妈端着一盖帘饺子出去,夏天,炉子就搁在门口,天冷,才挪进来。
“待会儿,我送大姐,桃儿你送二姐。”梨儿说。
“不用送,我今儿就睡这儿了。”果儿说,夜个她做了个梦,她想印证一下这个梦是不是真的。
“那敢情好,我跟二姐睡一个被窝去。”桃儿说。
“怪热的,谁跟你在一块儿糗啊。”果儿说。
“妈,您看二姐拿我的好心当驴肝肺。”桃儿跑去跟她妈告状。
她妈逗她说:“驴肝肺我倒是瞧见了,可是你的好心在哪儿啦?”
一家人都笑翻了,笑得桃儿浑身刺痒儿。
果儿凑凑合合吃下半盘饺子,粗粗拉拉地帮着收拾一下,就说出去凉快凉快,溜达出门。夜个,她梦见了她的头一个对象,跟过去一样,搓弄着她的辫梢说,他还总想着她,她对他说,我已经有主儿了,你也娶了别人,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除非从头开始。他却说,只要能搭帮着走完后半截人生,上刀山,下火海,怎么着都行。一句话,戳了果儿的肺管子,她的眼泪就跟打冰出溜儿一样地流出来,他没打磕绊儿,上来一把就将她搂在怀里……醒了,她靠着被褥垛,回味了好半天,许多往事都大撒巴掌儿地涌上心
果儿靠在他们曾经亲过嘴的那根儿电线杆子下边,寻找着当年他们用铅笔刀刻下的海誓山盟,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看来,时过境迁,一切都已成了过眼烟云,了无踪迹了——她死心了,没什么可惦记得了。等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见梨儿和桃儿正跳着脚地找她,见她,那姐俩儿差一点儿拿她当吊炉烧饼,吞了她。
“你钻哪个耗子洞里去了,我们都快把大街小巷都找遍了,就差挖地道了!”梨儿跟桃儿一人架她一只胳膊,跟绑票一样,“家去再跟你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