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天,赶上歇班儿,不少人家都开始打臭虫,把铺板、小桌和板凳挪在太阳底下,把调成浆的六六六抹上,熏得臭虫满世界爬,一群孩子围在旁边用脚踩。往年,秦家的这差使全归瓜儿和果儿,今年不了,她们俩大肚子了,桃儿她妈就把活儿派给了她老伴儿了,老伴儿嫌味儿,桃儿她妈碎嘴子唠叨说:“谁叫你们秦家这么素净的,你要是孙男弟女一大帮,还用得着你亲自出马吗?”秦惠廷没话说了,进屋戴上个口罩,塌着腰调他的六六六,桃儿她妈笑话他出洋相。“你是打臭虫,不是出诊瞧病去,戴个口罩子干吗?”

抬两句杠,桃儿她妈抬腿往外走,秦惠廷问她:“敢情给我派了活儿,你倒临阵脱逃了?”桃儿她妈捋了捋抬头纹。“还有更光荣、更艰巨的任务等待着我去完成呢。”说着,就挎着个篮子扭搭扭搭走了。秦惠廷觉得他摊上了个很有领导才能的老伴儿,礼拜天一早,就给家里的每个成员都布置了一天的工作,三闺女去大闺女家帮着洗洗涮涮去,老丫头奔二闺女家给她买煤球去,派自个打臭虫,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儿,谁都甭想躲心静儿。她呢?鼓捣什么营生,就没人知道了,反正她是个烫面馒头。秦惠廷计划好了,忙活完,就赶紧去澡堂子,泡一会儿,去去身上的味儿,再要上一壶茶、一个青萝卜,舒坦舒坦,要是碰见个对手,就再杀两盘儿……

其实,秦惠廷真是屈枉他老伴儿了。桃儿她妈要比他们所有人都赶罗,起码要跑上五六家,踢破人家门槛子。瓜儿跟果儿都怀好几个月了,不赶紧预备催生喜蛋怎么行?可是,一家一户供应的那点子鸡蛋不够使,她就得到街坊邻居家寻去,当然了,寻也不能白寻,该给粮票的给粮票,人家缺钱的就给钱,只要两个闺女能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把她老命搭出去都值。她的头一个目标是七嫂子家,七嫂子的爷们儿老七是个瘸子,这小子打小就尥,早年人家娶媳妇,他钻洞房里听床,叫新人发现了,赶他,他慌了神儿,从窗户跳出去,结果把腿给摔折了,又找了个二把刀大夫,接骨没接好,从此走道儿就铁拐李了。现在遇到阴天下雨,腿还疼,桃儿她妈找他家寻鸡蛋,不光给钱,还带来两包药,是她老伴儿开的,治他的腿,这么周到,谁也挑不出她的饬来,再舍不得匀几个鸡蛋,未免就忒不厚道了。

打七嫂子家出来,下一家就是齐眉穗她妈家了。她家人口多,挑费大,俩老的都从蓟县来,没户口,也就没定量,粮食都靠旁人接济,桃儿她妈随身带着粮票呢,不能亏了人家,她要比黑市多给一两票。齐眉穗她妈家房子潮,他们也有办法,一晴天,就把所有的镜子都拿出来,将太阳光折射在受潮的墙上,拔拔干。桃儿她妈好话说了一箩筐,紧着往人家脸上贴金,言来语去,工夫不大,又奔下一家,到晚饭前才得胜回朝,把满满一篮子的鸡蛋挎回家。这还不算完,还得挨个儿涂上红颜色,添点儿喜兴。

赶明儿,桃儿她妈就给俩闺女送去,顺便嘱咐嘱咐她们,瓜儿还好,有人照顾着,她不怎么费心,麻烦的是果儿,苜蓿那小子跟果儿不大投缘对劲儿,也不懂得疼人,果儿自个儿又不知道在意,还在粮店成立个学赶田桂珍小组,为人民服务做好人。进步桃儿她妈不反对,别玩命儿,累个好歹就行。果儿这孩子打小就要强,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服软,跟梨儿不一样,梨儿看一出《白毛女》,就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她老伴儿总是跟她说:“你净走没用的心思,孩子都大了,就别老叫她们偎窝子了。”他说得倒轻巧,三岁看老,从果儿穿开裆裤那会儿,桃儿她妈就看出她不是个省油的灯,现在怎么样?果不其然……

这一天唯一一件开心解闷儿的事儿,就是秦惠廷养得那只八哥,桃儿她妈从外边一回来,八哥就给她来个卧鱼,冲她叫唤:“生一对双儿子儿,生一对双儿子儿。”她的心一下子跟五月鲜桃儿一样,开花咧嘴儿了。“是你教这只活畜类儿说得吧?”她问老头子。秦惠廷也稀里糊涂,“没有啊。”桃儿她妈又叫八哥吆喝两嗓子,八哥真听话,一边吸溜着气,一边又把喜歌唱了一遍。秦惠廷一拍脑瓜顶。“哦,我明白了,准是你平时总念叨——要是瓜儿跟果儿都生一对双儿子儿就好了,叫八哥听去了,它就学会了。”桃儿她妈说:“想不到这个小玩意儿还挺仁义。”秦惠廷得理不饶人:“当初你还不让我养呢。”

桃儿她妈瘪了,又不甘认输,就歪词儿说:“你瞅你衣衫不整,就穿个大裤衩子遛来遛去,叫闺女碰上,你老脸往哪儿搁呀?”秦惠廷的眉头皱得跟虾米皮一样。“生闺女就这样不好,天多热,都得拾掇得人模狗样儿的,不能随意。”不光如此,说话都得加十二分的小心,下嘴轻了重了全不合适,一次,他数落了瓜儿几句,瓜儿嫌现世,跑了,在东站蹲了一宿,险些就被人拐走了,可把他吓尿了。打那,再不敢闲磕打牙,想起一出儿是一出儿了。秦惠廷穿戴齐截儿,跟他老伴儿逗了一句:“我还用戴上一顶相公帽吗?”桃儿她妈替他抻抻中山装的底摆:“你要戴那个,就成猴儿顶灯了。”老公母俩正小打小闹,桃儿小跑着回来了,累得呼哧带喘的。桃儿她妈说她:“你慌什么呀,早跟你说过,一个闺女家仰脸看房檐,低头看脚尖,得稳当。”桃儿却斜楞她妈一眼,说:“大事不好了。”

秦惠廷叫闺女别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坐下,慢慢道来。桃儿说:“我听见对门曹家屋里有孩子哭,里边黑灯瞎火,门还锁着。”桃儿她妈心里咯噔一下子,那两口子都是双职工,整天忙得脚丫子朝天,孩子才两岁大。“走,咱们去瞅瞅。”她拉起桃儿的手。秦惠廷也要跟着,桃儿她妈说:“你给我看家,用得你,我就叫桃儿招呼你。”孩子锁屋里,哭得人心忙,万一他要是玩个火摸个电门,那就悬得忽儿了,桃儿她妈叫桃儿赶紧把门打开,将孩子抱出来,桃儿嘬嘬牙花子说:“我没钥匙啊。”桃儿她妈指指门上亮子,“就在那搁着啦。”桃儿踮脚儿一摸,真有,娘俩儿进去,把孩子抱出来,又锁上门,往回走。桃儿问她妈:“你怎么能知道他们家钥匙放什么地界儿?”桃儿她妈说:“你寻思街坊邻居就光是鸡一嘴,鸭一嘴,嚼烂了舌头,跑断了腿?要紧时候还得相互帮衬,搭上一把手。”又告诉桃儿,谁家的钥匙放台阶下边,谁家的钥匙掖在煤球池子里……

桃儿惊奇地问:“你怎么都知道,难道你当过特务?”她妈拿眼犄角儿瞅瞅她说:“当然是主家亲口告诉我的了。”孩子哭也哭累了,嘴里含着桃儿给的豆瓣儿糖就又睡着了,怕吵醒他,一家人说话都小得咬耳朵。不一会儿工夫,街上就传来野腔无调的招呼声:“谁把我孩子偷走了,再不送回来,我报派出所了!”这是曹家媳妇。桃儿赶紧出去,把事情的原委一包堆地说给她听。桃儿她妈斥打她:“你还有脸闹轰,真要是孩子出个一差二错,你得后悔一辈子。”曹家媳妇一个揖作到底儿,千恩万谢,说她娘家妈摔个跟头,把迎面骨摔裂了,她兄弟来送信,赶上爷们儿加班,趁孩子睡了,她就去了趟娘家,谁想到孩子一眨眼就醒了……曹家媳妇急着抱孩子走,桃儿她妈不让,倚老卖老地把人家硬打软熟和一顿,才放行。秦惠廷真佩服老伴儿这两下子,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又有板儿,又有眼儿,让对方跟吃了杂合面儿似的,管饱不解馋,光剩下打嗝儿的份了。他就不行,所以在单位就当不上积极分子,发奖状总没他的。

梨儿又回来晚了,其实她从瓜儿家出来得并不晚,晚的原因是她在回来的时候,发现把势正在她们家门口溜达,她就赶紧绕了个弯儿,估计把势走了,她才往回返。总这么跟把势藏猫猫也不是个办法,早该想个万全之计,再说,老跟人家这么玩扎猛子,也耽误人家。梨儿咬咬牙,给自个儿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尽管做出这么个决定比给孩子摘奶还难!到家,她简单地敷衍了她妈几句,就进屋,铺开纸写下了第一行字:申请书。桃儿一进来,她就仄歪着身子,挡住了桃儿的视线,桃儿撇撇嘴儿,还以为她是在写情书,就阴阳怪气地说:“搞对象,该当是男追女,女被追,这跟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是一个道理,都是在论的。”梨儿没言声,心里却说:“谁跟你一样啊,脏心烂肺。”

也许是她沾事则迷,这个申请书费她好大的劲儿,也没写上几行,再加上桃儿在她旁边辗转腾挪,更叫她乱了章程。桃儿是孙猴子讨生的,一会儿都闲不住,老跟她招猫儿递狗儿,见梨儿不理她,她恼了:“嗬,出去一趟,长行市了!”梨儿把她强按在炕上说:“快睡,别找不自在。”桃儿还真乖,折两个饼,就着了。梨儿站在屋子当央,环顾四周,突然对这里的摆设、这里的气味和这里的砖墁地,都产生了无限的依恋,她揉揉眼,竟发现眼眶子湿了——真是眼眶子浅,值当的吗?她想。

那时候,她们姐几个当中有一个受了欺负,就一齐拿火筷子去找人家玩命,虽说不见得都能赢,至不济也能打个平手,久而久之,周遭都知道老秦家有几朵带刺儿的四季花,也就不敢跟她们奓刺儿了。可是,就梨儿的个性而言,姐几个拉帮结伙的时候,她是虎,只剩下她自个儿的时候,她就成兔子了,踩她一脚,绊她个跟头,她都不敢吱声,要多窝囊有多窝囊……现在,一晃儿,都大了,都扑棱扑棱翅膀各奔了东西,不赶上个年节,难得碰在一起。

她收拾收拾小桌上的书啊本啊和雪花膏什么的,趴在上边,头二年,就在这张小桌上,她没少给姓冯的那个翻译写情书,甜哥哥,蜜姐姐,现在回想起来都浑身起冷痱子——肉麻。你看你看,说是不再想他,跟他恩断义绝,一刀两断,怎么又钻起牛角尖儿来了?梨儿啊梨儿,你纵有千般好,就没改性儿这一条也叫你出息不了。

这个小桌一共有四个抽屉,她们姐四个一人一个,都拿锁头锁着,瓜儿跟果儿出门子以后,梨儿和桃儿就把她们的抽屉给瓜分了,扩大了自个儿的势力范围。

梨儿打开她的抽屉。

翻译给她写的情书都在里头。

她一封一封地捋好。

不敢再拿出来读那些嘴不跟腿的话,心寒。

用猴皮筋儿把所有的信绑上,掖书包里,明个带单位锅炉房去,往炉膛里一扔,一把火燎了,她就只当坐根儿没跟姓冯的染过那么一水,清账了。这年头是没有庵了,要是有的话,她真想去当姑子去,清灯黄卷,单是单了点儿,起码落个清静。

这么一想,她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

哭就哭吧,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往后再轻易掉眼泪,就自个扇自个儿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