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儿还真没瞎掰,她确实烦着呢——有时候,她很想见把势,约个钟点儿,梳洗打扮完了,迷离马虎,突然又变卦了,不愿赴约,宁可闷在罐里待着。偏偏把势看不出个眉眼高低,总想跟她糖耳朵儿蜜麻花儿,多近乎近乎。

而梨儿一脸的矛盾论,他愣是看不出来,那天,他堵她门口儿,见面就问她怎么老不露面了,梨儿说她们车间活儿忙,又搞社教,腾不出工夫,这不明摆着找借口吗,再忙,下班一块儿走,晌午一块儿吃,总没问题吧?把势偏不这么想,梨儿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不懂得一分为二。

把势说:“工作要紧,先紧着工作,不过,我想求你个事儿。”梨儿问他什么事儿,还值得一求,把势说:“你能不能给我一张你的相片?”梨儿警惕起来。“你要照片做什么?”把势说:“我见不着你,实在想得慌了,就拿出来瞅瞅相片上的你。”梨儿心动了一下,末了还是说:“手头没有合适的相片。”把势傻实在。“把上回东风照相馆服务到生产第一线,在车间给你照得那张给我,就行。”梨儿说:“那张一脸油泥,拿不出手。”见把势一脸的失望,她心里又不落忍,赶紧找补一句:“等我照一张合适的给你,行不?”把势笑了,也就不再闹哄了。一个大闺女哪能随便给人家相片?除非黏糊到一定程度,私定终身了,那还差不多。背后再写上“与某某某共勉”或是“为第三个五年计划共同努力”就等同于海誓山盟了。把势呆呆看不出门道来。本来,她有一张把势的相片,是老早她布置生产标兵表扬栏时留下来的,后来叫她妈搜走,没收了,还把她一通骂——这些个她都没告诉把势,也不是什么露脸的事儿……

这天是七月七,她妈早早就做好饭,让梨儿和桃儿吃饱了,当街坐着看星星去。过去,都是她们姐儿四个围成一遭,一人拿一根线,纫针,看谁麻利快,她妈给她们做裁判,得第一的有奖赏,或是一个苹果,或是一串葡萄,不过,奖品总也没有梨儿和桃儿的份儿,都是瓜儿跟果儿平分了……现在,瞅着牛郎织女泡蘑菇的就只剩下她们俩了,人家都有捧哏儿的了,就显得她二位有那么点儿恓惶。

“你瞧咱妈多抠,大姐和二姐出门子以后,过七月七连个苹果都不舍得给咱了。”梨儿小声说。桃儿嘻嘻笑着说:“给咱也是白给,落个赔本赚吆喝,至今也嫁不出去。”梨儿说:“嫁人哪有这么容易,总要赶上个寸劲儿。”桃儿说:“像你,好不容易碰上个对眼儿的,咱妈又披头疯子似的反对。”梨儿说:“你少拿我打比方……”

屋里的秦惠廷老公母俩儿,接着窗户瞅着他们的俩闺女,桃儿她妈叹了一口气:“唉,这两人也不知道愁,还有说有笑的耍二皮脸。”秦惠廷说:“不度荒了,有吃有喝,凭什么她们不喜兴?”桃儿她妈说:“老大不小的了,总该有个主儿啦。”秦惠廷嫌老伴儿思想落后:“现而今不比以往了,过去是什么?过去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现在呢?人家自个儿都有事由儿,能养活自个儿,就开始追求进步了。”桃儿她妈说:“你少跟我贫拉呱唧,大道理我也懂,在街里都学过,也知道什么叫突出政治,什么叫加强思想领导和政策领导。”秦惠廷说:“着啊,既懂得这些个,就不能再拿老年间的规矩来管制孩子们。”桃儿她妈说:“关键是周围人家,跟她们般般大的闺女都扑棱着翅膀飞了,就咱家的闺女还趴在架儿上……”秦惠廷说:“我跟你说了有一百遍了,咱过咱的,不跟人家叫劲儿。”桃儿她妈依旧是七个不依,八个不饶。“反正我家闺女不能掉队伍后边,又不缺胳膊又不短腿儿的……”秦惠廷知道他一时半会儿也说服不了老伴儿,起乱槌也是白搭,干脆省省唾沫星子吧。

街筒子上人来人往,还有半大小子起哄架秧子,梨儿嫌乱。“走吧,屋里清静。”桃儿说:“等等,卖切糕的就过来了,我喜欢听他唱。”梨儿掐腰站起来。“你耗着吧,我先躺一会儿去。”桃儿说:“过去属你好热闹,哪儿有掐架拌嘴的你都领着我去看,现在怎么逮什么烦什么?”梨儿自个儿也不清楚为什么变得这么戗毛了,这么独了,她就愿意一个人在一个杳无人烟的地界儿悄默声儿地待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清锅冷灶最好。桃儿说她越来越蹊跷了,她也不还嘴儿反驳,懒得费那个劲儿。

“怎么回来了?”秦惠廷问她们,把一个大茶缸子递过去,“喝两口,不凉不热。”

“不喝,沏得这么酽,齁苦的。”梨儿拨浪拨浪脑袋。再给桃儿,桃儿也不赏这个脸。“喝这个,还不如对嘴儿喝水管子里的自来水呢。”

“呸,说话不怕闪了舌头,”桃儿她妈说,“这是正经的香片,好几块钱呢!”

秦惠廷赶紧打圆场:“这是对口不对口的问题,跟多少钱没关系。”

“就是嘛,什么都要跟钱扯上关系,我说妈是财迷脑袋,她还不爱听。”桃儿说。

“哼!”桃儿她妈知道,只要闺女跟老伴儿成了群结了队,她就孤立了,“我要是真的爱钱,就不会嫁给你爸这么个穷郎中了。”

梨儿和桃儿赶紧躲里屋去了,这话她妈说了有八百遍了,她们早就听腻了。

“三姐,我听说你上回站在金汤桥上,往下瞅,一瞅就是俩钟头,你倒是瞅什么呢。”桃儿问道。

“瞅河里的水,”梨儿曲溜儿着身子,侧躺着,喃喃地说,“有时候,我真想像河里的水一样,流啊,流啊,一直流向大海,流向一个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多咱你也开始写诗了?”

“随便你怎么说吧,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想了有些日子了。”梨儿说。

“三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说出来,别在心里绕着扣儿。”

梨儿脱下裤子褂子,一一叠好,又蜷乎着腿儿瘫炕上。“我是不是有心事,连自个儿都说不清楚,要说得清楚,我早就告诉你了,叫你这个人精儿帮我拿拿主意。”

梨儿心烦意乱不是三天两后晌儿了,自打跟把势来往的那天起,就开始了,而且随着把势的步步紧逼,她的焦躁就愈演愈烈。为什么这样,她想了很久,终于有一天,她明白过来了——归根结底,她是怕,怕把势嫌她不再是个黄花闺女,即使是不嫌,她也总是臊不搭的,在把势跟前抬不起头来,如果她嫁了他,有短儿在人家手里攥着,那么国光苹果也就成了沙果儿梨,值不得仨大油俩大醋了。他们单位就有一位,结婚之前,男方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女方以前如何如何,只要眼下能齐心合力过日子就行,结果,结婚后,两口子一吵架拌嘴,男方就跟她算陈年老账,女方挂不住脸儿,喝了半瓶子敌敌畏,末了,命是保住了,但是人傻了……与其如此,倒还不如一辈子永远不嫁,那样,起码在把势看来,她仍旧杀口儿甜,仍旧喷鼻儿香。偶尔有一次,她们单位去武清县支农,帮助公社春耕,晚后晌儿,上灯的时候,她借着星光,爬到屋顶上,眺望着静谧的村庄和辽阔的田野,仿佛一幅潲了色的水墨画,觉乎着特别地亲切,好像她多年以前来过这里,又熟悉,又陌生,她突然冲动地想——我不走了,干脆在这里扎根算了。支农时,他们还赶上村里一家人给孩子做满月,实心诚意地邀请他们去凑热闹,孩子特别招人喜欢,识逗,不哭,爷爷给孩子戴上长命锁,姥姥给孩子穿上虎头鞋,孩子竟咯咯地笑出声来,梨儿爱这个孩子爱不够,抱了半天,她觉得跟乡下人在一起舒坦、爽神。早上起来,填一捆秫秸搁灶膛里,火苗子一窜老高,秫秸秆儿的清香弥漫开,一点儿也不呛得慌。乡间小道上,两排树巷子密密麻麻,滴答雨点子都落不到脑袋上,树叶子接着呢。梨儿简直迷上了这个地方,她对同事说:“我真想在这盖个清堂瓦舍,过几年神仙日子,天天到井台上担两挑甜水,喝了顺气儿。”同事谁都不拿她的话当真,当白玩儿。“在这可吃不上粳米白面,连看一场电影都难。”这时候,老乡插了一句:“谁说看不上电影,每个月根底下都放,就在麦场上,拉一块儿白布搁当间儿,两头都能看……”回到城里,梨儿总是忘不了乡下景致,好几次做梦,她都梦见它,醒来不禁怅然。

“梨儿你们姐俩儿洗巴完,别忘了把火擞了,要不就得着一宿,壶也得烧干了。”她妈挑帘儿嘱咐她俩。

桃儿说:“封上炉子多好,明个就可以不点了,省多大的事儿啊。”

她妈说:“那得糟践多少煤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真是个四六不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