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她妈嘱咐桃儿晚上猫家里,别出去,要是闲得难受,就收拾收拾自个儿的门脸儿,拢拢头。
又不知老太太搞什么鬼,晚饭也不预备。饿得慌,桃儿就四下里踅摸东西吃,柜门里有槽子糕,她咧咧嘴儿撂一边去了——小时候来戚,拎了盒槽子糕。转天,桃儿躺一天,她妈叫她吃菜团子,她说不饿,她妈赶紧叫她爸给她号脉,一个劲儿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肚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爸却摇摇头说:她不像是饿,倒像是吃饱了撑的。她妈追问她吃什么了,她说吃槽子糕了,再问她吃了多少,她说一盒子都吃了,她妈撂着蹦儿地说:那可是二斤哪!桃儿还狡辩说:我还喂大花猫半块呢。那天,她妈把一个笤帚疙瘩都打飞了,疼得她两天没下来炕。
打那时候起,她再也不吃槽子糕了,吃顶了。也给她爸她妈留下了话把儿,时不时拿出来当笑话说,遛食儿。桃儿干气猴急,也拿他们没办法。
“也不谁这么缺德,把炉灰砟子倒马路上了……”齐眉穗她妈一边叨咕着,一边拉门进来。
“瞅你驴脸呱嗒的,谁得罪您了,又?”
“有人就是不觉闷儿。”
“喝口水儿,您啦消消气。”
齐眉穗她妈磕打着鞋:“弄我一鞋磕子炉灰砟子。”
“您的鞋要不露脚趾头,也不至于,要不,我给您补补?”桃儿跟老太太打着镲。
“那敢情好了。”
“嘿嘿嘿——您要不嫌,我就给你缝缝。”
“算了吧,你们年轻人做活都马虎眼。”
“你不让,就不怪我得便宜卖乖了。”
就在一老一少念山音儿的时候,桃儿她妈回来了,瞅见齐眉穗她妈在场,就像瞅见绿豆蝇一样,堵心——这个老娘们儿就爱满嘴跑舌头,祸头一个。
要慢待她,又不大合适,就忙忙叨叨地把齐眉穗她妈叫到一边,嘱咐她:一会儿有人来跟桃儿相亲,你帮着给掌掌眼,不过有个条件,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千万别说。齐眉穗她妈满口应承。这时候,介绍人带着一个冒儿咕咚的愣小子进来,桃儿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吱溜,钻里屋躲起来了。她没承想她妈会给她来个突然袭击,一肚子气。外边的人先是没话儿搭拉话儿,寒暄一阵子,接着桃儿她妈就变着法儿地夸了老闺女一番,什么光惦记着工作,置个人问题而不顾,还得由老的替她操心,这时候,没眼眉的齐眉穗她妈接茬儿说:“是啊,给她介绍一个不行,介绍一个又不行,且挑啦……”桃儿她妈赶紧搡她一下。
本来,桃儿她妈还想说她老闺女冰清玉洁来着,压根儿就没跟男人打过头碰过脸,不是他们门槛子高,而是自家门风好。叫齐眉穗她妈中间插一杠子,她就不便再唱这些个吹腔了。只得在聪明伶俐上大做文章,可是没说两句,齐眉穗她妈又迷离马虎地说:“甭看我们桃儿横针不知竖线,烧火做饭也差点儿,可是擀个剂子、搋个面儿还是没问题的。”把桃儿她妈气得七窍出烟,这不明摆着出我的洋相吗?甭磨蹭了,把她轰出去算了。
躲在里屋的桃儿也叫齐眉穗她妈弄得上不来,下不去,抹咕丢的,一撩门帘子,出来,冲着她妈妈说:“我年纪轻轻的,功不成,名不就,急着搞什么对象啊,反正我不同意!”没等人们呐摸出滋味来,她掉头又回去了,弄得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儿,齉鼻儿了。
人走了,她妈斥打她,“你刚头那是甩打谁呀?”桃儿不理她,顺着墙拿大顶。
她妈又数落她半天,她把老太太推出门去,“哎呀,您就别啰唆了,快纳鞋底子去吧。”剩下她自个儿,她赌气攮掖地坐炕沿儿上,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滴答。都怪他们厂那个叫炝锅的小子,他要是早早跟她明确关系,何至于她妈四处撒网给她找对象,给她添腌臜?她是轮胎厂幼儿园的阿姨,而炝锅则在保全车间,体格棒,成天爬梯上高也不累得慌,连桃儿自个儿都不知为什么偏偏就相上他了。桃儿好歹也是个女孩家,有那心,也不能满世界嚷嚷,只有给他暗示,可是暗示一个溜够,炝锅还是麻木不仁,没什么反应,这叫桃儿恼羞成怒。
炝锅最早引起桃儿注意的是有一回,工会主席给炝锅算命,工会主席说从面相上看,将来炝锅顿顿吃白面,要房有房,要车有车,仨饱一倒尽他享福,没想到炝锅竟然翻脸了,差一点儿闹到厂部去,车间的其他人也怪工会主席骂人不吐核,这不是咒人家炝锅是资产阶级少爷羔子吗!末了,工会主席只得赔礼道歉,才算完事——桃儿觉得这个家伙有点儿意思。可是,一个幼儿园阿姨跟一个保全工打头碰脸的机会太少了,唯一的一次对话,就是上次篮球比赛,桃儿吆喝得最欢,嗓子都喊劈了。比赛结束以后,炝锅问她是哪个车间的,她说:你管得着吗。炝锅再问她自个儿的球打得怎么样,她说:马马虎虎。炝锅皮松肉紧地问:打得马虎,你还拼命叫好?她撇岔拉嘴地说:我愿意。
打那以后,两个人就再也没言来语去过。她后悔,当初不跟炝锅贫啦呱唧就好了,那样的话,也许炝锅还会高看自个一眼。可是,转念又一想,你炝锅难道是个笸箩浅子?我一天到晚在你跟前晃悠,你还瞧不出个蹊跷古怪来?简直是个雀么眼!那天,她妈新买一把笤帚,要把墙犄角的那个笤帚疙瘩扔了,她不让,她说:您给我留着。她妈纳闷:你留着这行子做嘛用?她说:有自有用处。她妈起急了:有什么用处告诉我,不介我就扔了去。她说:将来我拿它来对付你的姑爷,要是黑晌儿出去喝酒,回来晚了,我就拿它梆打他一顿。她妈扑哧一声乐了:你起什么妖蛾子,姑爷还没有呢,就惦记着怎么拿姑爷出气。她心话说:走着瞧,我早晚要把这个笤帚疙瘩使在炝锅身上。现在,那个笤帚疙瘩就在她铺底下搁着。这时候,她妈在外面敲门:“老闺女,别气了,再气累脖儿了。”她拉开门儿,掐着腰儿撒着娇儿说:“我警告您,谁再满世界给我搜罗些神头鬼脸的小子来咱家,我就跟谁戗毛儿!”她妈欠着情儿似的说:“妈不是替你愁吗?”桃儿翘棱的眼皮说:“我都不愁,您愁个什么劲儿呀,您是打门缝里瞧人,把我瞧扁了。”她妈说:“跟你般般大,咱门口儿长得没你俏式的都有对对象了……”桃儿摆出一副切糕架子来:“追我的没一个连,也够俩排,等我轻便单身腻了,随便给你划拉一个,行不?”
娘俩儿最后达成一个协议:再让桃儿清门静户一年,明年这个时候,她情愿叫她妈给拿主意,选谁当姑爷她都不兴穷吵恶斗。接下来,娘俩儿又一致枪口对外,把齐眉穗她妈这一通褒贬——要没她跟着裹乱,也不至于把这回相亲弄得这么窝火,瞧齐眉穗她妈那穷嫌富不爱的德行,往后再敢迈老秦家门槛,拿她糗豆馅儿!反正是怎么败火怎么说,要不是七嫂子抱着孩子来串门,还不定骂到什么时候呢。七嫂子的孩子才五岁,皮得要命,进屋逮嘛祸祸嘛,七嫂子抬腿要踢孩子的屁股,桃儿赶紧拦着,一个劲儿说:小子越淘越爱人,说明他聪明。
桃儿她妈跟七嫂子盘腿儿拉家常,桃儿把孩子抱到一边去,跟他过家家。
那孩子没个拾闲,光是招灾惹祸,不一会儿桃儿就烦了。
恨不得跟他妈一样,也上去踢他两脚。
可惜,她不能,那是人家的孩子。
假如是她自个儿的,她就可以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了,为这个,她也得结婚,结婚才能生孩子。
怕的是轮到自个儿的亲生骨肉,就舍不得了。
她推断,将来她肯定是个护犊子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