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儿开始没打算把什么都告诉桃儿,没告诉桃儿的事儿就更不能告诉她爷们儿了,夜天晚上她爷们儿往她跟前凑合,她躲开了,他还挺不乐意的……不过,一个人守着秘密过日子,怪难受的,这么着,今个儿一下班,她就坐两站无轨,到桃儿她们轮胎厂门口来候着桃儿。桃儿原本想看厂篮球队练球来着,三天后她们厂篮球队就该跟拖拉机厂比赛了,她怎么也得跟着站脚助威。车间的姐妹都以为她是个球迷,其实,她还不是为了他?瓜儿冷不丁来找她,打乱了她的原计划,好在桃儿有这本事,即便是吃糠咽菜,也能装成刚打全聚德吃完宫爆鸡丁出来,保管人家看不出痕迹来。桃儿在传达室门口,一见瓜儿抽皱摆囊的模样,就知道,出事了,赶紧拉她到僻静地界儿,问她:“怎么了,跟我姐夫掐起来啦?”瓜儿摇摇头。桃儿又问:“手头不宽裕,家里揭不开锅了?”瓜儿还是摇摇头。桃儿急了,开始尥蹶子了:“有话就说,总放出溜屁算怎么回事!”
瓜儿咬了咬桃儿的耳朵,桃儿又惊又喜,吹气冒烟儿地问:“我姐夫知道了吗?”瓜儿眨巴眨巴眼儿:“没呢,我怕万一开个谎花,丢人。”桃儿说:“你有小医院的病历本儿,还憷什么窝子,怯什么阵!”她拽着瓜儿就走,这可是她姐给她怀的头一个外甥,她怎么能不上心?她把瓜儿直接驮回家,叫她躺着。“告诉我姐夫,打今个起,对你重点保护。”瓜儿起身来要备晚饭。“瞧你说的,我有那么娇气吗?”桃儿怕她崴了脚摔着。“躺下,我给你剁馅儿,包葱白儿饺子吃。”
瓜儿舍不得。“一顿饺子,合六张烙饼,怪祸祸的。”瓜儿就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凡事都拿烙饼来做计算单位,交电费她不说交电费,她会说“一份大饼炒鸡蛋没了”;马路上摔个跟头,把饭盒压瘪了,她不说饭盒毁了,偏要说“连饼带锅铛子都糟践了”。没办法,天生的烙饼脑袋。
至于一个跟头栽那,把磕膝盖跌破了,她却不往心里去,甭看又抹紫药水又打破伤风针,医药费是国家的,自个儿破不了财。他们两口子逗闲嗑儿时,她爷们儿说她财迷,她俩礼拜没答理他,怄气。她爷们儿叫四合,就一个特点:憨厚,憨厚到家了。他们谈了小半年儿恋爱,头回来认门,他东摘西借,把家里布置得酸文假醋,瓜儿一看就中意了,临别,他突然说:“我骗你了,你上了我的当啦。”
现在,瓜儿还老拿这事辖制他。那天,他粗脖子红筋地坦白说:“电扇是借的,条案也是借的,墙上挂着的写着奖励给谁谁谁的镜子就更是借的了,我把人家的名字拿汽油擦了,换成我的了。”瓜儿问他:“还有什么是借的?”他说:“我穿得这件海魂杉,我骑得这辆驮你来的自行车,也都是借的,说好明天还。”瓜儿又问:“那么,你对我的那片心,是不是也是借来的?”他搓搓手心。“就那份心意是我自个儿的。”瓜儿脆枣似的说:“那就行了——没钱,咱攒。”还好,秦家头回聘闺女,出奇地大方,那梧桐柜、那联二桌子都是陪送来的。成亲的前两天,他蹬高蹲了腿,就因为他要把镶着瓜儿相片的镜框子挂在迎面墙显眼地界儿,桃儿说:“就没见过这么傻实在的人。”果儿、梨儿和桃儿都怪她不搭把儿手,瓜儿委屈地说:“天地良心,一点儿力气活儿他也不让我沾手,我一干,他就跟我打咕。”
瓜儿的几个妹子总背地笑话姐夫,一辈子没见过媳妇,好不容易有个媳妇,所以就赶紧当王母娘娘供起来。果儿说,她倒宁愿伺候爷们儿,绝不叫爷们儿围着她打滴溜,爷们儿就该像个爷们儿,顶着天,杵着地。后来,她真找了这么一个姑爷,叫苜蓿。而梨儿跟桃儿却对大姐羡慕不已。瓜儿两口子也怪,成天打连恋都不腻,一晚上见不着,就打蔫儿。听说,结婚没几天,新媳妇回四,到娘家走亲,瓜儿早早把晌午饭备好,才叫四合送她走,四合妈怕儿子送完新娘子回来没吃的,饿着,就过来帮儿子给灶里添把柴禾,四合拿起一个贴饼子,尝了尝,一个劲儿说不是味儿,这饼子贴得不如他媳妇地道,把老太太气坏了,扬手给他个嘴巴,告诉他:“你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饼子就是你媳妇贴的,我只不过就是帮着揭揭锅,就不是味儿了?你小子,我算是白养活了!”这码事,一时传为笑谈。
奇怪的是,两口子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差不多是夜夜不空,可就是没个孩子。私下里她妈劝她,小夫妻忒腻乎了不好,凡事,有时有会儿。瓜儿应承下来,回去,就分开睡了,炕中间儿隔上个枕头,可是醒来一看,两人仍然一如既往,抱成一个团,至于说,怎么滚到一块儿去的,也咬扯不清。最后,两人一合计,既然管也管不住自个儿,干脆拉倒算了,就又大马金刀地睡,顶不济就是当个绝户,有嘛了不起!
大姐跟大姐夫倒牙的事儿,在姐几个中间流传着好多版本,但是梨儿跟桃儿都没婆家,不便直接找大姐核实,果儿就不在乎,总跟瓜儿扫听这扫听那,瓜儿笑她:“你跟你对象是不是已经尝过鲜儿了?”果儿把脸一沉,正色地说:“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我们在一块儿规矩着呢。”瓜儿悄悄地说:“你知道吗,你姐夫的肚皮上有块儿胎记,头一么我见着,还寻思他长两个肚脐眼儿呢。”两姐妹偷偷笑了一阵子,果儿大眼嘟噜儿地闪了闪说:“那算什么,我对象的胎记长在屁股蛋子上,呼啦一片,怎么看怎么像一幅山水画儿。”瓜儿说:“哈哈,你露馅了吧?”果儿抡拳头打她姐:“好啊,你耍心眼,跟我抖搂大尾巴蛆。”
瓜儿住的是个大杂院,六户,四合回家,总是带手儿把邻居的报纸、来信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来,挨家送,所以,他一进院,瓜儿就能知道。“你姐夫回来了。”她告诉桃儿。桃儿赶紧迎出去,她心里搁不住事,第一时间就把姐姐有喜的消息透露给了姐夫。
“真的假的,不许跟你姐夫逗闷子!”四合腿一堆,差一点儿来个倒栽葱。其实,问都不用问,他一跟瓜儿打照面,瓜儿一脸的幸福单摆浮搁挂在那,他上去就抱住瓜儿,也顾不得桃儿碍眼不碍眼,吭哧就亲了一口。“我往后更得给你好吃好喝好待承啦!”
“走,边去。”瓜儿磨不开,搡打了四合一把,眼泪却跟蛋青儿似的沉嘟噜儿地掉下来,她当不当、正不正地这么一哭,把四合和桃儿也感染了,眼圈儿也都红了。
“姐夫,甭光黏我姐了,赶快来擀剂子。”桃儿说。
“喝水不?”四合擀一个剂儿,问瓜儿一句。
“你的剂子也忒厚了,赶上蒸饼了。”桃儿嫌他一心二用。
“你躺一会儿,直腰戳着多累呀。”四合的心思压根儿就没在包饺子上头。
“得了,你跟我姐姐献勤儿去吧,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那就有劳了。”四合给桃儿道个辛苦,真的不管了。
“四合,你看你还有个姐夫样吗?”瓜儿发话了。
要不说一物降一物,四合见瓜儿倒背脸儿去不乐意了,赶紧归位,咯噔咯噔地赶起剂子来。桃儿对他使个鬼脸儿。“老实了吧?活该,欠!”
“桃儿,我没想到你是这道号的——幸灾乐祸!”
你一句,我一句,嘚啵着,饺子很快就下锅了,两个开儿以后,捞出来,蘸着腊八醋,几个人开始进餐,四合还把瓜儿安排在上手,她不动筷儿,谁都不能动。
“干吗非得我夹头一筷子,我又没包饺子、没擀皮儿。”
“你是家里的大功臣。”
“你们让来让去,就没我什么事,合着我是吃瞪眼儿食的了!”桃儿说。
两口子又着忙麻慌地哄桃儿,桃儿白了他们一眼:“往后,你们少在我跟前滴拉嘟噜,我看不惯。”两口子提溜着心说:“是,我们记住了。”桃儿见他们唯唯诺诺的架势,绷不住劲儿,扑哧一声笑了。
“大姐,你说我要把这喜事告诉咱妈,她得乐成什么样儿?”桃儿问。
“我猜,咱家最美的可能是咱爸。”瓜儿说,“依我,咱们还是先不告诉他们,再慎慎。”四合跟桃儿都不理解,瞅着她纳闷,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为什么?”瓜儿说,“我惦记着在咱爸过生日那天再说。”
桃儿一拍巴掌,叫起好来:“对对对,这主意绝,到时候来个喜上加喜。”
“想不到我媳妇还挺能掉腰子的。”四合也觉得瓜儿有见识。瓜儿让他们一夸,倒不好意思起来,“瞧你们俩倒霉样儿形!”
饺子吃完了,桃儿抹搭抹搭肚子,告辞了。“姐,我走了,我外甥要紧,别再动荤腥了。”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