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姥姥是办洗三的大拿儿,偏摊到桃儿她妈头上,叫她来挑这个大梁,她还真有点儿嘀咕——这活儿,看似给脸上贴金,其实,顶招人挑饬了,小有闪失,就得落包涵,愿意不愿意都得听拉拉蛄叫唤,娘们儿的嘴,哪个不是嚼铁蚕豆嚼出来的?
“挤挤插插一屋子,凭什么你二姨就把崴泥的营生派给我?我又凭什么万般无奈地接下?”私底下桃儿她妈一个劲跟俩闺女嘬牙花子。俩闺女紧着给她抹搭胸脯说:“还不是因为您啦福大命大造化大!”这时候,二姨夫把桃儿她妈叫进里屋去,桃儿咬着瓜儿的耳朵说:“咱妈最爱吃甜咬脆儿,夜个通宿儿都偷着摸着预备小米儿、锁头、秤砣和香烛捂的……”桃儿她妈出来,一脸投缘对劲的表情,手上多了个小包袱。姐俩儿叽咕叽咕眼儿,问包袱里头是什么,桃儿她妈哼了一声:“以为用这些个红糖、茶叶末子就能买通我,透着他们家大方,我难道是仨瓜俩枣就能拨拉动的人吗?我起大早儿,屁颠儿屁颠儿跑来,就图这点子小恩小惠,嘁!”桃儿成心说:“要不您啦就及早褪套儿,找地界儿躲心静儿去,跟着受这份累,何必。”桃儿她妈歪歪着身子,寻思了一下。“不过,话又说回来,亲戚里道,不能不留个退身步,人家高看咱一眼,上赶着咱,咱也不兴给人家一个大窝脖不是?得,给他们个面子吧。”姐俩儿跟老太太小离戏道:“一个打铁的,非揽瓦木三匠的活儿,您有准吗?”桃儿她妈把洼心脸儿撇了撇:“别小瞧了你妈,你妈样样宗宗没有拿不起来放不下的。就说洗三,过去都是该接生婆子操持,现而今都在产院生,就不再招惹接生婆子了,找个通情达理讲外面儿的老人来稳场——像你妈妈我这样的。”姐俩儿都笑了,笑又不敢敞开了笑,还得捂着嘴笑,怕人道闲话。桃儿她妈又说:“新社会了,老例儿稀里糊涂简便多了,生小子备个棒槌,生闺女备个绣花针,也能就合了,早先,得拜催生娘娘、送子娘娘和豆疹子娘娘哩哩啦啦一大溜,现在省了,拜拜毛主席他老人家就都有了。”桃儿吐吐舌头。“这么老多蹊跷古怪的玩意儿,烦死了。”桃儿她妈说:“你们俩别看个稀松二五眼,多留神,将来你们生孩子,也有这么一出。”桃儿瘪咕瘪咕嘴儿:“您别冲我说,嘱咐您大闺女吧。”瓜儿故意挠桃儿的痒痒筋儿:“你还是少髭毛滚蛋儿,一个炕上糗糗这么些年,谁还不知谁哪长痦子哪长癣?夜里不睡觉,光给人家写情书……”桃儿跳起来叫:“你,你瞎话流舌!”瓜儿说:“妈,你看,现原形了吧——要不要我给你背几句情书里的甜言蜜语?”桃儿赶紧一把捂住瓜儿的嘴巴。“你敢,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瓜儿不知道,她这么一多嘴儿,给她妈惹了多大的麻烦——端蒲艾水盆差一点折炕上。来戚过来添盆,舀一勺清水倒盆里,还要意思意思,一毛两毛不嫌少,两块三块不嫌多。这时候,当是吉祥姥姥斜楞眼儿的时候,谁多谁少,心里得有数,完事跟主家要有个交代。她可倒好,心不在肝上,光顾走神儿了,等轮到都该响盆了,她才醒过味儿来,赶紧压住台,给孩子洗澡。
老规矩,吉祥姥姥一边洗,一边念叨:“先洗头,尊王侯;后洗腰,八抬轿;洗狗蛋,当知县;洗屁股沟,拜知州……”桃儿她妈腮帮子都念叨酸了,孩子还不领情,哇哇地哭起来,小腿儿蹬打,好几下都踹在她眼犄角儿上,生疼。桃儿就跟谁胳肢她痒痒肉似的,扑哧就笑了,小声说:“人家孩子知道,咱妈都是在骗人,眼下哪还有这些个官儿……”
好歹,桃儿她妈总算是支棱着腰眼儿,咬牙把场面给撑下来了,赶围桌子吃洗三面的时候,她才逮个空儿,倚老卖老地问桃儿:“你蔫溜儿搞了个对象,怎么也不吱一声?”几个闺女当中,数桃儿俏,细高挑儿、瓜子脸儿,指望她择一个有名儿有姓儿的姑爷,光宗耀祖呢,没承想她躲犄角旮旯使阴招儿,自个儿由着性子找个野小子预方便儿了——难怪这么叫她分心,差一点儿给人家砸锅!桃儿跟那小伙子八字还没一撇呢,当然不能认账。“您别听我姐胡诌,她是净心糟践我。”桃儿她妈一个劲跟她凿死卯子,唬她也不易,末了,桃儿诅咒发誓不算,还叫瓜儿辟了一阵子谣,桃儿这才把自个儿择干净。突然,瓜儿问她妈:“你怎么吃起光棍面了,卤也不撂?”桃儿她妈再盛卤子,再搁菜码儿,碗里只剩小半碗了。“都是桃儿这个丫头子闹的,我是丢三落四。”桃儿赶紧一推六二五:“要怪也该怪我大姐无中生有。”瓜儿想声辩,让桃儿一脚踩在脚面骨上,疼得她辗转腾挪,顾不上跟桃儿掰扯了。趁乱,桃儿猫一边去,心里泛酸,想起那个没良心的,你白跟他招猫儿递狗儿,他就是跟你装扮张三木头六,不掸茬儿,叫你折跟头撂肺,受煎熬……
怕老头子回家,家里没吃的,又得饿得折饼,这程子总找她茬儿,桃儿她妈只好早早告退。二姨夫还跟她客气半天,送出去老远。桃儿她妈拎着小包袱前头走,后边俩闺女压阵,桃儿叫她把小包袱撂车上,她偏不,好不容易挣来的!
走半截儿,她又改主意了,让俩闺女先行一步,她再串串门,叨咕点儿要紧事,至于老头子嘛,顶不济她说两句软话,再给他捶捶腿,也就蹲儿安了。俩闺女推着车照直走,她拐弯了。一边溜达,一边猫抓心,按说,事不大,却挠头。瓦块儿娶媳妇,理当随一份礼,老街旧邻都住这么多年了。孙娘因为跟瓦块儿他妈有点儿过节儿,非要随一毛钱,还撺掇桃儿她妈也如是;李婶呢,就跟瓦块儿他妈走得近,谁家熬个鱼,谁家包一个肉丸饺子,都你给我拨两条,我给你夹半碗,所以李婶就找桃儿她妈合计每家出五毛,这下子,可让桃儿她妈作了难。
想当初,斜街一个小子抢了她们家瓜儿的一个菜团子,那是孩子的早点,老头子找到斜街,那小子耍赖,死活不认账,正没辙,幸好孙娘站出来作证,那小子耷拉脑袋了,就此,欠了孙娘的一份人情。李婶她也不敢得罪,上次,老闺女丢了,找不着家了,撒出半条街的人去寻,到了,还是人家李婶在鸟市把桃儿给找回来的,这是多大的恩德啊,不能不回报!嘬了一阵子瘪子,要不价翻钢镚儿?当年,她爹给她选了俩婆家,一个是大夫,一个是皮货局子的二掌柜,任她挑,她把不准弦,就靠翻钢镚儿,跟了现在这个老头子……进了胡同,灵光一闪,她有主意了,干脆,这样——和稀泥,不偏不向,就随它两毛五,比孙娘的多一点儿,又比李婶的少一点儿,她站中间,跟谁都不走劈叉了。你说,周遭街坊都是亲枝近派,一碗水要端平了,容易吗?还不是逮谁跟谁作半截子揖。就这,老头子还说她一天到晚,就会吧嗒嘴儿,简直就是个八音盒子,他懂个屁,一个吃凉不管酸的主儿!就知道钻头觅缝儿,从故纸堆里头琢磨老方子,几个闺女都老大不小了,还有一半坐家,没寻上人家,老头子也不愁得慌,净(贝青)着伴姑伴嫂自个找上门来呢。
甭看桃儿她妈背地里戳老头子的脊梁骨,当众人面儿还是守规矩讲礼数的,不管怎么着,老头子也是个坐堂大夫,穿着中山服,中山服兜里插钢笔,多绸缎眼儿的人,见他也礼让三分。远了不说,就说孙娘和李婶吧,哪个有了头疼脑热的,不得求着老头子给抓药?
毛病就在老头子一到闺女们跟前,就面瓜了,对哪个都疼得要命,说星星不给月亮,一个个惯得不成样子,瓜儿行大,就该起个模范带头作用,可倒好,亲娘老子给她物色了一个水阁医院的内科大夫,她不要,嫌人家一身来苏水味儿,非自由恋爱,嫁个钢厂开天车的傻小子。老头子愣默许了。
她打算在孙娘家和李婶家各耽误一刻钟,回来兴许闺女早把饭做好了,她(贝青)等吃现成的。可惜她想得倒美——瓜儿和桃儿进胡同,一看,铁将军把门,大门紧锁,二姐跟三姐还没回来,钥匙都在她们腰上挂着呢。瓜儿和桃儿只好坐高台阶上,托个腮帮子,耗着,一耗就是一个钟头。瓜儿说:“咱俩简直就是傻老婆。”桃儿顺坡下驴:“那二姐、三姐就是傻汉子啦。”瓜儿笑了:“你倒会分包赶角儿。”
好不容易把她们等回来,没等瓜儿跟桃儿讨伐她们,她们却先下手为强,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地卷起来:“真是倒霉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