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队长接待“四皓”来访
谎言与诬告是怎样打造的
尹中信接待了四个白胡子老汉的来访。他们反映的意见引起了四清工作队长的高度重视。
他来到这个公社已经半个多月了,安排好了工作队队部的汇报、简报、统计、碰头等等制度以后,他主要抓了离公社最远的牧业大队——清水大队的工作。这个大队有比较严重的问题。供销社在那里建立了一个代销点,派去了一个售货员。这个售货员来历不明,行为不端,而又目无法纪,无所不为。他卖货时对一般社员欺蒙拐骗,克扣斤两,兑水掺假,乱提价格;收购时却又千方百计地挑拣贬损,压价抹零,利用该大队地处一角而社员又难免现金上的困难的情况贪污中饱。另一方面,短短时间,他不知拉了多少干部下水,拉上干部私分畅销商品、转卖贱价收购上来的农副产品,甚至教唆某些干部盗窃集体资财来换取某些商品。他经营的代销点,成了四不清干部的活动基地,除了进行上述这些不法活动外,他们还在这里大吃大喝以致聚赌吸毒,实在是令人怵目惊心。
那里的工作组一进点就开展了大张旗鼓的宣传动员工作,把党的基本路线,把此次搞四清的意义、方针、政策、办法交给了人民群众。他们编写和表演了许多诗歌、快板、活报剧,编辑了墙报、黑板报、画刊。现在群众已经发动起来了,涌现了许多积极分子,他们不论是宣传、查账、调查情况(更不要说组织生产,落实分配了),都吸收贫下中农中的积极分子一道去做。那儿有一种非常热烈的革命气氛。
他还跑过几个其他的大队,那几个大队的领导班子比较好。特别是新生活大队,是著名的先进单位。大队支部一贯注意防止地主、资产阶级的腐蚀,严肃处理和纠正干部贪污浪费、多吃多占的现象。特别是在六三年,中央关于农村四清的一系列文件下达以后,他们已经做了不少工作。那里的工作组一方面广泛宣传、发动群众,审查干部中的问题,一方面支持大队支部,把各方面工作推向前进。特别是关于干部参加劳动的问题,关于严格财经制度的问题,关于加强敌情观念和开展对敌斗争的问题,关于用无产阶级思想占领农村业余文化生活的阵地问题,正进行热烈的讨论和制定更有效的措施。同时工作组还正和大队的技术干部一起开始商讨和制定农田基本建设、改进耕作制度和推广提高更新农业技术的长远规划。
尹中信感到,以他为首的四清工作队,像一台扬水机,各个齿轮和部件都在正常的运转。他们正在把日常的农村生活的河流,推动和吸引到自觉地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高度上去。
生活的河水永远奔流。半个多月以来,是什么最使尹中信激动、充实,每每使他感到自己的身上复活了一种节日般的高昂情绪,就像他三十年代参加革命队伍的最初时期一样呢?不正是在于他投身到生活的河流中去了么!除去战争时期,他从来没感到过自己距离土地和人民——这是一切伟大辉煌的革命事业、革命理想的出发点和归宿啊——是这样地近。
而且又是怎样的土地和人民,既熟悉又新鲜,既唤醒了他无数最最珍贵的回忆,又以完全新的经验和知识丰富了他。
尹中信衷心地迷恋,执著地追求的是对于维吾尔人民的更多的了解以及赢得信任和友谊。他读过历史,他知道从汉唐以来西域和内地就建立了多么亲密的关系。清水大队的工作组里有一个老夫子式的人物,是大学里给汉族学生教授维吾尔语的一位讲师。这位讲师给尹中信介绍了许多知识。哪怕仅仅从语言上,也可以看出维吾尔族与汉族的不可分割的联系。越知道这些历史,他就越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毛主席派来的老战士应该为维吾尔人民做更多的事情,应该更多地、毫无隔膜地了解维吾尔人民,应该为民族团结与祖国的统一添砖加瓦,应该做得远远超过我们的祖先,这是历史赋予一切在新疆工作的汉族干部的一种神圣责任。
但是,最大的困难在于语言不通,他不懂维吾尔语,这使他往往觉得愧对维吾尔人民对他的信任和尊重。以他的年纪和地位,他以一种罕见的热情学习维吾尔语。而且他惊喜地发现,维吾尔语是可以慢慢学会的,一旦学会就会一通百通,无往而不利。同时,即使语言不通也罢,即使通过翻译、甚至没有翻译通过表情和手势也罢,他仍然在和维吾尔人交流思想和感情,他们的心弦仍然共鸣在一起。他的心就像海绵一样,时时吸收维吾尔人的意见、愿望、生活以至语言。他爱上了这片土地,更爱上了生活在这方的人民。
和维吾尔人接触,最初,你会发现许许多多生活习惯上与汉族大相径庭的地方,例如,维吾尔人做针线都是拇指在下、食指中指在上捏住针,针鼻向外,针尖冲里,当针穿过织物拉线的时候,如果你是用右手,就向怀里、向左后方拉,而如果你是左撇子,是用左手用针,就往右后方拉线,与此同时,也就把拇指转动到了上方。维吾尔人使用刨子也是同样从外往怀里拉。据说俄罗斯木匠也是拉刨子的。维吾尔人写字是自右向左横写新文字已改为自左至右横写。近三十年,停止了。维吾尔人洗衣服不是把衣服泡在水里,而是不断地舀水向衣服上浇。浇一下,揉一下,把水挤掉,再浇。维吾尔用发酵的面团做食品的时候从来不用碱,他们主要靠精确地掌握发酵的火候来避免食品过酸,同时保留下来了酵母的芳香与营养。维吾尔的主食与菜肴都保持同样的咸度,他们的主食——馕饼、馒头、米饭、花卷等都显得比较咸,而他们的副食——煮肉、炒菜、汤类都显得较淡。如此等等,数不胜数。
你进一步就会发现,生活习惯的差异毕竟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们的十分可爱的随性、热情、乐观、幽默和对美的追求。尽管有着世世代代的封建压迫,尽管每一个老人都有一部血泪史,但是他们始终保持着天真的生趣。他们重视美就像重视实用。他们比较讲究仪表,男人留着漂亮的胡须,而且靴帽都比汉族讲究得多。农民们也尽量戴精致的哪怕是价格较高的帽子,显然不仅仅是为了御寒。女人们都有很好的身材,有漂亮的头巾和花裙,包括老妇人也并不穿灰暗单调的衣服。更不必说他们的花园、庭院、房间的摆饰。他们的能歌善舞,他们的妙趣横生的机智和诙谐了。
作为一个独特的民族,这些别具一格的特点确实是很有魅力的,但是同样使尹中信感动的、而且可能是更为感动的是这个民族有许许多多与汉族的共同点,重要得多的共同点。他们的词汇里自来吸收了那么多汉语借词,从桌子、板凳、白菜、辣子到木匠、檩、椽子、矿、大煤、碎煤,从堆(积)、找(零钱)、帮(助)、抠(挖)到道理、笑话、真、假,历代都用了汉语借词,更不要说如今的新名词了。风俗习惯上,像以“地支”纪年,每年用一种动物作标志(属相),吃饭用筷子、算账用算盘,直到近代汉族基本上已经淘汰了但古代汉族仍是有的一些习惯,如席地而坐、婚丧嫁娶的某些程序等等,都与汉族相同。尤其重要的是,今天,他们与汉族人民迈着同样的步伐,进行着同样伟大的改造社会、改造自然、改造人的斗争,关心着同样的问题。甚至唱着同样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和《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歌曲。这些共同的主要的东西是暖人肺腑的,它使人重温远古的历史,怀念共同的道路,畅想美妙的明天,看到、感到兄弟的维吾尔人民与汉族人民怎样自古以来把命运结合在一起。
机器在运转,长河在奔流。工作队员们在奔忙劳碌、在努力学习,并从中感到无限欣慰。
然而,有一个零件不断发出奇特的刺耳的噪音。这个零件的转速与角度古怪得难以捉摸和调整。这个零件就是爱国大队工作组的副组长章洋。
第一天晚上,章洋和别修尔来谈在七队进行“小突击”的计划。尹中信支持别修尔的意见,不同意这个小突击。怎么能对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干部不分青红皂白先当作敌人来“突击”一下呢?即使用这种办法能诈出一些问题来,代价也过大——它伤害了好人的心,它破坏了党的实事求是和爱护干部的传统。他说了不少话,看得出来,章洋没有服气。
第二天中午,四个白胡子老汉来了,来的时候怒气冲冲,虽然他们非常注意讲话和举止的礼仪。尹中信留下了他们的姓名,感谢他们前来反映情况。由于尹中信一直还没有腾出手到爱国大队来,不掌握第一手材料,他没有发表具体的意见。他也没有容许自己在根据不足的情况下进行什么分析思考,揣摸估计。在判断是非的时候,没有比凭印象形成先入为主的偏见更有害的了。
第三天早晨,尹中信和翻译来到了爱国大队。在大队办公室,章洋正在和别修尔谈话,一见尹中信,章洋非常严肃、沉重、紧张地走了过来,低声说:“出了事情了!”
“什么事?”章洋的神气使尹中信一惊。
“尼牙孜失踪了!我们昨天搬到他那里,下午他去伊宁市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会不会有什么事耽搁在伊宁市?城上他有没有亲友、老乡之类的……”
“不是的,”章洋皱起眉,把下巴往左肩胛上一靠,“他老婆说了,他讲好了当晚早早地回来,我看,说不定,”章洋的脸上充满了严肃、悲愤、痛苦的表情,他握拳握得骨节作响,“尼牙孜同志有可能遇害了。”
“不会的。”别修尔笑了,摇了摇头。
别修尔的笑容激怒了章洋。章洋站了起来,挥动大臂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您怎么知道不会的?阶级斗争是无处不有处处有,无时不有时时有,社教工作组的干部住在谁家里,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严重较量,是一场全力以赴的大搏斗,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不可调和的斗争,尼牙孜遭到他们的嫉恨,这是非常可能的……”
“您的意思呢?”别修尔打断了章洋的滔滔不绝的话,“要不要派人去找找尼牙孜,我个人意见,等到今天天黑吧,如果再不见人,我们可以找一找。等见到尼牙孜,再说别的话吧。先分析那么多,脑子累得慌!”
别修尔抬手指了指太阳穴。他的汉话说得慢条斯理,有些音发得不太准确,譬如累得慌,他的语音是“力得夯”,这些更增加了他的话的幽默。尹中信禁不住笑出了声。
想不到这个蔫蔫的别修尔说起话来这么厉害!章洋喘了一口气,坐了下来,仍然噘着嘴。
尹中信刚要说话。哇哩哇啦,踢里咕咚,吱扭嘎喳……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推门声、说话、哭喊,可能还有厮打的声音冲进了大队,门嗵地一下大开了,首先是一个妇女拉着另一个妇女冲了进来。第一个妇女看见了章洋,大叫了一声“组长!”连滚带爬地伏到了章洋脚下,号啕大哭起来。这是库瓦汗。下面一个是被库瓦汗连推带搡,又扭又拽地揪进来的雪林姑丽,雪林姑丽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后面还跟着一些想了解究竟的妇女和老人,以及一些好奇心强的孩子。
“我要死了,让我死吧!这可让我怎么活呢!啊,我的胡大!”库瓦汗哭叫着,用双手抱着自己的头,好像在防御冰雹,“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小啊,这可怎么办呀!”她满脸全是鼻涕和眼泪。
“不要这样。”别修尔走了过来,“有话好好地说,尹队长也在这里嘛!”
听到尹队长三个字,库瓦汗似乎略微清醒了些,章洋给她搬去了一条板凳,库瓦汗摸着板凳腿立起身来,坐了下去。尹中信示意让雪林姑丽坐下,雪林姑丽不坐,她靠在墙上,发着抖。
库瓦汗仍然哭着,她说:“伊力哈穆把尼扎洪打死了!”
这话使别修尔、章洋和尹中信瞪大了眼睛。特别是章洋,他一下子跳了起来,连问:“怎么回事?尼扎洪死了吗?凶手抓起来了没有?”他的心激烈地跳动,面色也变了,他那种既气急败坏又终于不出所料所以堪称大获全胜的样子甚至使库瓦汗也吃了一惊。
“快死了,快没了命了啊!”库瓦汗哭诉着。
章洋向着翻译大叫:“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已经死了没有?凶手伊力哈穆在哪儿?”
“不是伊力哈穆啊!也就是伊力哈穆啊!是她的丈夫,”库瓦汗指着靠在墙上的雪林姑丽,“把我的丈夫打得半死不活呀!”
这样的话再经过翻译,有谁能听清楚!章洋向着翻译大叫。翻译也火了,声明“她的话我不会翻”,干脆来了个“罢译”。事实也确实如此,能把女人撒泼的话语即席译过来的翻译,中央民族学院、西北民族学院与新疆大学都还没有培养出来。
……总之,世上无难事。别修尔亲自出马,询问情况并进行翻译。经过围观的妇女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介绍,这才弄清事情的经过:尼牙孜被打得遍体鳞伤回到了家里,据说是被雪林姑丽的丈夫艾拜杜拉打的。库瓦汗哭闹着来大队告状,路上正碰见雪林姑丽,便向雪林姑丽扑了过去,扭着雪林姑丽来到了大队。
“那和伊力哈穆有什么关系呢?”尹中信问。
“艾拜杜拉是伊力哈穆的弟弟。”章洋代为回答。
“谁不知道艾拜杜拉干什么事都是听他的队长哥哥的?这个娘儿们,”库瓦汗指着雪林姑丽说,“就是伊力哈穆拆散了泰外库的家庭给了艾拜杜拉的,人家是队长呀,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库瓦汗紧接着章洋的话补充说。
“那么打人呢?到底是谁动手打的?”别修尔问。
“艾拜杜拉动的手,可是是伊力哈穆的主意,是伊力哈穆让艾拜杜拉打的。”库瓦汗说,她已经不哭了,眼珠转着,准备回答各种盘问。
“你也坐下,”尹中信对仍然簌簌地发着抖的雪林姑丽说,“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的是事实吗?”
雪林姑丽仍然是气得满脸煞白,说不出一句话来。
但是章洋再也耐不住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还啰啰嗦嗦问什么?现在是人命关天的时刻啊!他握着拳,含着泪,走到库瓦汗身边。他带着鼻音,用颤抖的、充满感情的声音说:
“不要哭了,大姐!有我们在!有领导和组织!谁敢行凶殴打积极分子,谁就是现行反革命!凶手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尼牙孜同志的生命财产与安全一定会得到保障!走,我们现在就到你家去,我们要去看望尼牙孜同志,我们要去慰问尼牙孜大哥!”章洋站起来,不容分说地向尹中信和别修尔说:“咱们去吧。”
章洋属于这样一种人,他们主观自信,惯于使别人服从于自己的意志,他们特别是在激动的时候,在极其自信的时候,认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是十分自然的、毋庸置疑的事情。他们从没有和旁人商量,照顾和迁就旁人的习惯。现在章洋激动中说这个话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尹中信和别修尔两人都是他的上级,根本没有想到由他来规定行动是不合适的。
而尹中信又是这样一种领导人,他们只考虑事物本身,而不像某些人那样专门在某某事情是否通过了自己,是否对自己的权力有足够的尊重,谁有权叫谁干什么事,谁应该听谁的等等这些问题上下工夫,他不想也没有计较章洋的僭越言语,他认为,直接看一下被打的尼牙孜问一问情况是必要的。所以他也站起来,别修尔随着也起了身。但尹中信没有忘记对样子十分可怜的雪林姑丽说:
“你走吧,我们了解清楚情况再说。你有什么意见,可以再来找我们。”
库瓦汗和章洋走在前面,稍后一点尹中信,别修尔和翻译走在一起。
“看啊,一个队长,两个组长都到尼扎洪家去了。这是多么大的面子!多么大的气派!”一直躲在围观的人们后面的古海丽巴侬发表评论说。然后,她补充了一句:“这回,伊力哈穆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呢。”
……从尼牙孜家出来,尹中信又和章洋和别修尔谈了很长时间。他强调,对尼牙孜被打的事情要调查落实再处理。他介绍了其他一些大队工作组开展工作的经验,希望章洋他们注意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倾听群众的呼声。各项工作,要在群众的支持之下,大家动手来做……他虽然谈了很多,但这些话对于章洋是没有起作用的。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说一下尼牙孜被艾拜杜拉打了这一说法的由来。
就在这一天清早,麦素木一觉醒来,一面穿衣服,一面哼哼起歌来。等穿好衣服,他向正在拾掇炉火的古海丽巴侬下令说:
“把那只羊腿给我煮上,我要吃肉。”
“现在?”古海丽巴侬怀疑地问。
麦素木点点头,半唱半诵地吟道:
如果您还有酒,就不要放下酒杯,
如果您还有肉,就赶快烧火营炊,
如果您还有腿,就赶快去找情人,
要及时行乐哟,以免老来失悔!
“瞧把你乐的!”古海丽巴侬皱了皱鼻子,翻了麦素木一眼,冷笑道。
“事情正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发生了!这样顺利,这样容易,这样快捷!莫非我们的科长同志的运气又来了吗?似乎是你只要张开嘴,熟透了的杏子就会自行落到你的口里!”
“不要高兴得太早!”古海丽巴侬告诫说,“昨天到处闹哄哄,说是要提意见呢!”
“提吧,随他去!这就叫做用他们自己的油,煎他们自己的肉!哈……哈……姓章的真是个好样的!是个了不起的干部,是个智者、哲人,是正义和智慧的化身……是他妈的一头猪!”
他说得古海丽巴侬也笑了。
“嘿,那件事你办得怎么样了?”麦素木问老婆。
“什么事?”
“泰外库,按你的意思办啊!”
“不是熟透了的杏子自己会掉到口里吗?还要泰外库做什么?”
“看,这就叫头发长见识短。你以为科长是那么好当的吗?科长,就有科长的头脑,科长的谋略,科长的计划,一只筷子是挑不起面条来的,只有双管齐下……”
“是这样的吗?我在试验你呢,看看你懂不懂得我本人的价值。放心吧!昨天在供销社门口,科长夫人本小姐已经和帕夏汗说了。”
“她反应怎么样?”
“把她笑的,高兴的,爱听的……差点瘫在那里……”
“你们这些人,喂,就和她一个人说的吗?”
“足够了。”
麦素木想了想,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做得对,看来你从科长身上也找到了一点智慧,当然,主要靠你的天赋。帕夏汗自然会办底下的事情去的,与你古海丽巴侬有什么相干呢?”
在餐单前,麦素木又夸起“姓章的”来了,他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祝他健康!”他咕了一声。他撕下一块肉喂了猫,又拿起两块还带着许多未啃干净的肉的骨头走到了走廊上。
“卡拉图什!”他叫着大黑狗。
大黑狗摇着尾巴,吐着舌头晃晃摆摆地走了过来,麦素木把骨头高高抛起,大黑狗用后腿站了起来,用前腿准确地接住了骨头。
“好样的!”麦素木又大笑起来。
麦素木正在高高兴兴地与猫狗同乐,大门吱扭一响,仓仓惶惶进来一个人,黑狗凶猛地转身扑了过去,被麦素木喝住。他已看见,来的人是库图库扎尔。
库图库扎尔衣冠不整、眼角下垂、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和麦素木的情绪对比十分鲜明。他既不握手,也不问安,连招呼也不打就往屋里钻,直至进了内室,他喘吁吁地说:
“让古海丽巴侬妹子出去一会儿。从外面把大门锁上,不要让他们人进来……”
麦素木一听这话,脸色倏变。他甚至一下子想到了赖提甫和“老爷子”,想到了公安局、监狱甚至刑场,他一阵头昏,几乎闭过气去。
“您怎么了?”他向库图库扎尔提问的声调在发抖。
“怎么也不能这么干呀!这个混蛋!这个驴子!这个没有出息的废物,这个装馕的口袋!白痴!败类!害人精!”
库图库扎尔破口大骂,用遍了维吾尔语言中骂人的词儿。
库图库扎尔的一串恶骂唤回了麦素木的惊魂,显然,在迫在眉睫的大的危险面前任何人也不会顾得上骂街。麦素木稳了稳神志,血液又开始从心脏流到全身,从全身流回心脏了。他皱了皱眉:
“我的老爷!别骂了!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他的声调里包含着嘲讽。
库图库扎尔没有计较,他喘着粗气,告诉麦素木说:“尼牙孜这摊狗屎!上午章组长搬了去,下午他就进了城。进城就进城吧,偏偏让人打了个头破血流!”
“什么?什么?”
“幸亏我今天起得早,不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难!天刚亮我到村口去打水,老远看见尼牙孜泡克一跛一拐地走过来了。看看他那个样,我的天!活像挨了一刀还没咽气的猪!我一看就明白了,马上把他让到我的家里,安拉保佑,没有任何人看见我们。他牙也被打掉了,眼也被打肿了,竟敢就这样回村!他经过您这儿竟没有来找你!”
“没有,我不知道。那么,是谁把他打了呢?”
“还有谁?还不是那些扒手赌棍、狐朋狗友!这倒好,章组长上午刚搬过去,晚上就因为争赌被人家打了个半死,这究竟是打在尼牙孜身上还是打在章组长脸上!如果让伊力哈穆他们知道了……”
“伊力哈穆他们知道了?”麦素木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现在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该死的东西!”
“您先不忙骂嘛,您讲讲,他到底怎么挨的打?”
“昨天他进城,买了东西,吃了饭馆就逛大街。走到汉人街水磨上,碰见他的一个赌友,谁知道,他们是赌友嘛还是过去在一个掏口袋即扒窃。的集团里。他们在他这个赌友家里赌起髀石来。尼牙孜泡克赌输了撒赖,假装上厕所翻墙溜掉了。人家发现了,不好在城市的大街上追他,就绕道埋伏在新生活大队那边的坟圈子里,人家当然知道他回去要走这条路,那时天已经黑了,泡克摇摇晃晃还怪得意的呢……人家把他差点没打死!”
“没有人解劝吗?”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跪下管人家叫爸爸,人家还是拳打脚踢把他打了个头破血流,魂儿都快揍出来了。”
“这个混蛋!”麦素木也骂了起来。
“他办不成事却还要坏事!我早就说过不能指望他。最近别修尔把我也抓得很紧,找我谈了两次话,肯定有人向别修尔告了我的状,我本来把希望寄托在尼牙孜身上,胡大保佑,只要他能把章组长抓住,咱们就乱乱地混战一场吧,混战上几个月,运动也就结束了……没想到的是,一天没到,他先现了原形……哎,科长,您怎么了?”
麦素木眉头紧皱,两眼直勾勾向前,直挺挺跪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来找您商量个主意,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河,只要动脑筋,总会想出办法来的。我想,要对尼牙孜的受伤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现在还躺在我的家里。我出来的时候,也是从外面锁的门。您说呢?你说话啊,科长,啊,您怎么了?”
麦素木仍然是眉头紧皱,两眼直勾勾地前视,直挺挺地跪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库图库扎尔从来没有看到过麦素木的这副神情。麦素木全身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零件,不论脖子、腰身还是眼珠,都是灵活机敏,反应迅速的,都是不停地摇摆着,转动着,运转着的。而如今,却忽然僵在了那里,难道这是癫痫症发作的前兆?库图库扎尔身上一阵冷,只觉得毛发倒竖了。
“好!”麦素木突然用右手的三个指头打了一个响,眼珠也活动了起来,“尼牙孜挨了打了,也太好了,这实在好,这有多么好!”
“您在说什么呀?”麦素木的话更像是精神病的发作了,库图库扎尔畏怯地低声问道。
麦素木得意地轻轻一笑。他说:“只要想办法,用柳条筐也可以打上水来。其实,办法是现成的,”麦素木果断地把手一挥,“是伊力哈穆把尼牙孜打的!”
“什么?”
“伊力哈穆支使艾拜杜拉,把尼牙孜打了!”
“什么?谁能相信?”
“这是一场政治报复。姓章的全能理解,完全能相信。人们一般愿意相信符合自己的愿望的事情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这符合章组长的愿望?”
“他那么喜欢泡克,那么讨厌伊力哈穆,这还看不出来吗?”
“艾拜杜拉能承认吗?”
“承认,是他的,不承认,也是他打的。”麦素木撇了撇嘴,带笑地说,“昨天,艾拜杜拉从伊宁市拉麦回来,回得特别晚。当时都快十点了,我恰巧碰见了他。他浑身全是泥和水。我问他:‘艾拜杜拉江,您这是怎么搞的?’他说是走过新生活大队的时候马被一辆汽车吓惊,马车轮子陷到了渠沟里,周围一个人没有,他费尽了力气,好不容易独自把大车推了出来。听明白了吗?天黑以后,周围一个人没有,新生活大队,他不是正好把尼牙孜打上一顿吗?”
库图库扎尔没有言语,随机应变,虚虚实实,忽进忽退,又拉又打,这是多年来库图库扎尔处世办事的韬略,它的主要的特点是不露底,变化莫测,时刻准备着钻别人的空子,又时刻准备着转移阵地,躲避遮掩。他好像一个善搞假动作的乒乓球手,在等待对方的球,全身都在灵活地挪移,随时可以改变步法、线路、轻重、旋转,声东击西,长抽短吊,正手反手,横拍竖拍,攻守兼备,但是,他很少采用过像麦素木的这种狠毒的、生硬的、不留退路的颠倒术。毕竟是当过科长的人,气魄比他大多了,与他这个乒乓球运动员相比较,科长更像个拳击家,而且是重量级的。科长的富于想象力的、因而也是冒险的计划使库图库扎尔一时拿不定主意。
“我看就这样吧。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尼牙孜和艾拜杜拉双方各执一词,造成一个悬案。你不要犹豫了。”麦素木俨然是上司作结论的口气。
“好吧。”库图库扎尔接受了。
“问题就在于,尼牙孜能不能说得圆满了。”
“那倒没问题。尼牙孜这个人虽然赖,舌头上却会长出玫瑰花来。而且,我让他说什么他就会怎么说的。”
“那好,我们的柳条筐不但能打上水,而且能打上酒,打上牛奶来!有姓章的这样的高明的干部,事情并不难办。我建议,您也要找姓章的谈谈,想办法把大队工作组的注意力引到里希提和伊力哈穆身上去,你自然就会得救了。告诉您的老婆,现在不是小气的时候,多吃多占,经济问题完全可以承认一些,您可以卖毡子、卖牛,必要时候卖房子,提前主动退赔,只要站稳了脚跟,只要人员平安,一切都还会到手的。有本事挣得的东西,就不怕把它抛掷出去!”麦素木诚恳、关切地说。
“说得对,您说得很好,您也要多保重,多参加劳动,少说些话。昨天在大队加工场,您就说得多了一些,我后来听到了。和伊明江那样的乳臭未干的孩子,您争个什么!”库图库扎尔也友善地说。
“说得对,您是我真正的朋友和老师!”麦素木感动地说。他们深深浸泡在友谊的温暖里。
库图库扎尔要走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从黑褡包里拿出了一张信笺:“老弟,看看这个,说不定有什么用处,是尼牙孜捡来的。”
“这是什么?”麦素木看了一眼,莫名其妙。
“泰外库给爱弥拉克孜的求爱信。真好笑,傻大个子爱上了那个独手医生姑娘。”
“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尼牙孜捡来的。”
“嗯。看呀,这个尼牙孜还算能办一点事情。请把这封信留给我吧。”
库图库扎尔皱了一下眉,狡猾地一笑。
小说人语:
派工作队到农村,对于推动农村的发展建设、解决农村确实存在的干部贪腐、社会保障、经济社会文化的发展前景等问题完全可能有积极的作用。问题在于我们的政策命名与方针论述不可过于夸张与强势。
小说人喜欢说的老生常谈叫做“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生活提供了灵感、故事、细节与激情。生活还提供了科学与真理的光辉。咦,生活也存在着解读失真与干脆予以歪曲的可能。生活有多丰富,阴谋和谎言也就有多丰富。而生活对于阴谋与谎言的拆穿也就有多热闹。
不然,世人哪里会读得到那么多津津有味的、把你气得死去活来、再让你感动得涕泪交流的小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