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忠汉是大家公认的全县最过硬的公社书记。可是不知为什么,前两天突然被调到县副食公司当书记去了。

这消息太叫人吃惊了!因为大家知道,他领导的地盘最大的芦河公社,各方面的工作一直走在全县十八个公社的前头。全农会召开到眼下仅仅才一个多月,他们的农田基本建设就在全地区冒了尖。近日来,外县、外地区的人不断头地跑来学习取经,给这个僻远的山区县份带来多么大的光荣啊。谁不说刘忠汉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了嘛!

退一步说,就是调动工作吧,无论从哪方面看,这样的干部都应该放到仗火最紧张的地方去。而眼下副食公司无论如何不是县上工作最吃劲的单位。

副食没“正食”要紧!有人敲怪话说。

大家猜疑:这个调动里面恐怕有些文章哩。可究竟有什么文章,一时乱嘴纷纷,谁也说不清楚。

于是,一些被称为“本县消息灵通人士”的干部,便对这事四处打探开了。

当终于弄清楚刘忠汉工作调动的原因后,多少人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啊?是因为他不会作诗?

老实说,公社书记,可不是个轻省职务。

满年四季,你看那个忙乱吧!无穷无尽的问题,大大小小的会议,各式各样的规划,没明没黑地奔波。批评别人,自己也常挨批评。有时要和别人高喉咙大嗓门地争吵,有时又得苦口婆心地劝别人别争吵……吃不了苦的县级中层干部,对这个职务或者是退避二舍,或者是干一两年就打了退堂鼓。

这刘忠汉从公社成立起,近二十年却死活不下这座鞍马。大多数人对他这一点非常钦佩,也有人说他是瓷脑:老呀老了,还受那份劳苦干甚?法院里判决你不能当县上的部局长啦?真是喀!

不管别人钦佩也好,说他是瓷脑也好,可刘忠汉就喜欢这工作!他说他以前一直打游击,以后又随野战军抬担架,紧张惯了。这公社工作也真有些打仗作战的味道,正适合他。他对他的岗位充满了感情,工作越忙,任务越重,他的心情也就越激奋,越畅快。相反,到一个舒舒服服的环境里,他说他受不了嘛!精神不畅快不说,单就那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的痛,他就招架不住!

今年足足四十八岁的刘忠汉,身材不高,但结实得像一截枣木墩子。一张黑而粗糙的椭圆脸,从两鬓角到下巴密密麻麻地栽着一圈硬胡楂子。他一身连季衣服,天热了单穿,天凉了套穿,早已被风雨和汗水洗得灰不灰,蓝不蓝,你眼睛凑上看半天也确定不了究竟是啥颜色的。只有天很冷了,他才披上他那件穿了多年的光板老羊皮袄。

他的外表平平常常,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真的在陕北到处你都能碰上这号干部。但请你不要以貌相人吧!中国革命的许多奇迹,正是这些披着光板老羊皮袄的人创造的。他们外表并不起眼,但内心里却有一个博大的世界。

在人们印象中,刘忠汉这十几年没害过什么大病。谁见过他什么时候去过县医院呢?公社医院他倒去的不少,不过不是去看病,而是去解决问题。他身上什么地方起了个什么小疮,什么时候起来的,又是什么时候好的,只有小疮知道。他个人的事,他只知道,一年之中,他老婆用麻绳子和丝线纳的七八双铁壳子一样的踢山鞋,都被他磨烂在那些土路和石头路上了。

在世界上所有的人里头,只有他老婆和少数几个人知道:他在那严寒的冬季跑一天回来,膝关节痛得他怎样在炕上呻唤哩!但这件事,他只让它发生在夜间。白天,他还是他的老模样:满身冒着汗气,腿把子像安了发动机一样在有力地弹跳着,把全公社一盘子棋,拨弄得车是车路,马是马路。

全农会召开后,刘忠汉更不要命了。他早晚屁股不着地,从这个村奔到那个村,从这个工地奔到那个工地。眼睛熬红了,噪子呐喊哑了,黑煞煞的脸上没一点血色。头发胡子长了一拃多长,顾不得刮剃;脚老拇指头突在了鞋外边,也不晓得!只有那双熬红的大眼睛,流露出他的内心是多么的畅快呀。实话!这么忙,这么紧张,还不畅快,那就不是刘忠汉了!

这天,他正在兔坪大队的老牛沟里,打水坠坝哩。他立在半山坡炸药炸下的一批黄土上面,双手抱着一根冒水的黑胶皮管子,像抱着一门炮筒,正朝虚土堆上无情地扫射着。碗口粗一股水从他胸前喷射出来,顺着一条壕向山下流淌。壕两边,面对面站着的两行男女,将他们脚下的黄土往水壕里楞撬着。一条泥龙便通过这两行人中间,嗬嗬地向沟底的坝梁上飞蹿而去。整个山孤上水花喷射,泥浆飞溅,铁锨闪光,人声喧腾。啊呀,比打仗拼刺刀还要紧张,还要激烈!

站在高处的刘忠汉看着这情景,畅快极了。他从天不明开始抱上这根黑胶皮管子,还一直没松手哩。中间曾有好几个队干部扑上来和他抢夺,让他去干别的轻活,他都没给。他说他还没过了“瘾”。水坠坝是新引进这个公社的打坝方法,他想把这个新式打坝法的优点好好体验体验。这种土活立得高,打坝的各个环节都能看清楚哩。

他黑胡巴茬的椭圆脸上,泥水、汗水纵横流淌;钢刷子一样直立的头发,也被汗水浸泡得贴在了脑皮上。他想揩揩汗,但两只手腾不开。操蛋!他把头像拨浪鼓一样猛摇了几下,把满头满脸的泥汗珠子甩掉一些。他被自己这种揩汗方法逗得直想笑!很明显,他现在太疲劳了。看!当他猛摇头甩汗的时候,身子也不由得趔趄了。

为了转移劳累感,他用开了他的老方法——拣件能使他兴奋的事情来思考思考。

他很快找到了题目:我们将要把这两华里长的老牛沟整治成个什么样子呀?

望着胶皮管子喷涌的水花,他脑子里思考开了:“……唔,将来,沟两边的坡坬,一定得都修成梯田。但不种庄稼,统统栽果树!桃三杏四,枣圪蹴起就是。用不了几年就能见益。嗯,当然,沟里的坝地要弄成高标准海绵地,要达到人家先进队的水平,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光坝起就不管啰。留不留个清水坝哩?要留!留下养鱼呀!陕北人不爱吃鱼?是他没吃惯嘛,吃惯了睡到半夜里都想哩!嘿嘿……另外,坝地里种什么呀?玉米是高产作物,应种玉米?笑话,不种玉米还栽稻子呀!咦,它金盆湾那么个阴梢沟都能栽稻子,咱这里为什么不能试试哩,试不成了还坐禁闭呀?真是!对,栽!咱陕北人的嘴生来就是吞咽粗粮的?咱要把这个规程改一下……小马怎跑来了?看那失急慌忙的样子!发生甚事了?”

现在,刘忠汉中止了对老牛沟未来的遐想,定睛看着公社文书小马手脚并用从坡下爬蹿上来了。

文书站在了他面前。他喘着粗气,向他做紧急报告:在冯家店大队蹲点的公社副主任张玉山打电话说,地区来了个检査团,由地委的一个副书记带队,已经到了他们大队,要他马上赶来哩!

刘忠汉听说事这么紧,赶忙把喷水的胶皮管子交给别人,快腿把子踏崖溜坡三跷两跷就到了沟底。他在小河里把泥脚洗了洗,撩起衫襟子揩了一把泥脸,便急急忙忙向冯家店奔去了。

中午时分,刘忠汉那两条快腿,已经跑到了冯家店的村头。

他透过密麻麻的枣林,朝村中搭眼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冯家店小学的大操场上,不知为什么黑压压挤了一大片人。看样子不光是冯家店一个村的社员,是南片七个大队的社员都来了!

霎时,一股怒火涌上了他的心头。他鼻子口里粗气直冒,一排密实的牙齿狠狠地咬着下嘴唇,那双铜铃大眼瞪了多大!

当张玉山急急忙忙迎上来时,他黑煞着脸,恼悻悻地问:“你疯了?这么忙活的季节,把这么多社员召集起弄甚哩?”

张玉山大嘴扯到耳门根:“啊呀呀呀呀,你给我发什么火哩嘛!我是个糊脑松?我不晓得这季节忙?这是人家地区领导的要求,人家要检查咱的工作哩!”

“怎这么个检查法?往常都是咱一两个人引上到各大队去看哩嘛!歪歪好好明摆着哩,他们看就是了,还用得着把自己这么多人集合起来听咱俩吹吗?”

“哎呀,你看你!你还当是叫你来介绍农田基建经验哩?人家要检查咱的‘三赛’活动哩!把我窜了个箭箭不离屁股,半天才把那些小学教师铺排开叫弄上啦……”

“什么‘三赛’?”刘忠汉瞪着眼睛问他的副手。

张玉山噗哧一声笑了:“嘻!你看你!晒糜子、晒谷、晒棉花嘛!”然后,他两只瘦手在大腿上一拍,一脸哭相地说:“老天爷呀!人家要检查的,咱两个都还不清楚哩!我也是刚才在小学教师那里投了一回师才知道的,说是天津小靳庄的经验,‘赛诗、赛歌、赛唱样板戏’哩!人家这次还强调要咱结合评法批儒,批孔老二,还有《水浒》什么……说这是路线还是什么政治……啊呀……脑子痛得没记全!”

刘忠汉的思想被张玉山的报告搅得乱哄哄的。他知道最近出了个典型小靳庄,他只含含糊糊听说是文艺活动搞得好。至于怎个好法,他不知道多少。他也顾不上查问这号事!他和他的一班人手,全部精力都用在农田基建上了嘛——我的天!全农会规划出了多么宏大的农业图景,敢分散一点心力吗!

他的脑子是带着他原来的一套来冯家店的。对于现在面临的新情况,他连半点精神准备也没有。他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把生产第一线成千上万的人集合起来搞这个“政治”。噢,人的嘴巴子光是用来说“政治”呀?还要吃五谷哩嘛!就这样下去,嘴巴子会饿得张不开呀。再说,这是什么“政治”!评古人,论死人,把个秦始皇吹得比马克思都伟大了。操蛋!法家那么革命,要共产党干啥哩?林彪栽死了,魂灵还没散嘛!这不是一路子货?他烦恼地头一摆,说:“真是活见鬼!”

张玉山双手慌忙上来往他的胡子嘴上一捂,光头朝四下里转了几转才放下手,心有余悸地说:“啊呀,好我的你哩,以后千万不敢乱说!你知道小靳庄是谁抓的点?谁提倡的‘三赛’?”

刘忠汉说:“我不知道。你知道吗?”张玉山右手食指在他左手的泥手心里点了个“三滴水”。刘忠汉那有胡楂的椭圆脸阴沉了。他两只手叉在一起,把指关节捏得咯吧咯吧直响。沉默了一会,他对张玉山摆摆头,俩人便一前一后朝会场走去了。

在县宣传部那个年轻副部长的指导下,经过各村来的小学教师一阵没命的忙乱,这个“三赛”会的会场现在基本上算布置好了。冯家店小学的全部课桌好不容易才拼凑了个主席台。全村所有干净一点的床单和新一点的热水瓶,也都统统集合到了这里。

原县党校教员、因辅导评法批儒而号称全县“理论权威”的新提拔的县宣传部副部长,左胳膊贴在胸前,右胳膊向前伸展开,正彬彬有礼地引导来宾人座:地委主管文教的杜副书记气宇轩昂地走在前头,后面是各县宣传部和文化馆的领导人。

会场现在陷入了极大的混乱。在会场的圈外,有些以为是来叫“看戏”的农民,像往常一样捎带来了自家的农副产品,现在正交易开了。鸡、鸡蛋、瓜果、菜蔬、猪娃子,摆得到处都是。临时组织起来的民兵小分队,正强制这些交易立即停止进行。有的交易者便和干涉者发生了冲突,吵成了一团。在会场中心部分,一些小学教师正小声领着一些临时安排的不识字的农民,背叨他们为他们代写的诗歌;冯家店小学的几个女老师忙忙乱乱地给一群“小铁梅”的后脑勺上挽接马尾巴毛做的假辫子;而县上来的另外几个文化干部,正跑前扑后警告带娃娃的妇女们:千万不敢叫自己的娃娃大哭小叫……啊呀,看那个乱吧!这场面看了会使任何有才能的组织家灰心。张玉山到主席台前张罗去了。

刘忠汉脑子乱哄哄地在靠边的一条凳子上。他掏出旱烟锅子,挖了一锅子烟喰在嘴上。由于情绪冲动,手颤得连擦了几根火柴都没点着。他起火地从自己嘴上一把取下烟锅,在手心里吧吧两下磕掉烟末,把烟锅又重新塞进口袋里。去他娘的,不吃了!他两只泥巴手抱住多时没剃头发的脑袋,索性闭住了眼睛。

霎时,他耳朵边又响起了老牛沟那柴油机的“突突”声,眼前晃动着黑色的胶皮管子,蠕动的稠泥糊,飞溅的水花子……接着,这一切都又消失了,出现了绿蓁蓁的果树林,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红果子;还有那一坝一坝金黄色的稻子被秋风吹起了波浪,—丝甜蜜的微笑,爬上了他那张黑而粗糙的汗泥脸……

这时,主席台上,杜副书记一边用手摩挲着自己的背头,一边嘴巴凑在应酬陪同他来的县委副书记的耳朵上,说了几句什么。县委副书记便把正要宣布开会的张玉山叫过来,同样嘴巴凑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什么。

张玉山立刻瞪起了惊慌的眼睛。他茫然地楞了一会,才拖拖沓沓走到会场前,两条瘦胳膊上下扇着,喊叫大家安静下来,然后宣布“三赛”会开始。

脑瓜灵活的张玉山自然遇到了什么作难事!人静下来后,他那张巧嘴竟半天吐不出来一个字!

他满脸通红地站了足足一分钟,才结结巴巴地说:“地区领导……叫咱们公社……的刘书记……带头做……诗哩……”

刘忠汉汗泥脸上挂着微笑,这时正忘我地憧憬着老牛沟继而到全陕北的未来。他带劲地想:只要照全农会的精神这样干下去,用不了多少年,陕北的山山沟沟就肯定要大变模样呀!咦?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抬头一看:呀!全场一大片脸都对着他。

当他听张玉山又结结巴巴说了一遍时,全身的热血轰地涌上了头部!

这突然袭击弄得他措手不及!他原想今天这扯淡事的角色,大概主要是小学娃娃和各村的知识青年,万没想到,现在竟要他来上台呀!他哪年哪月曾梦见过做诗呢?他生性不爱嬉笑耍闹,别说当着这么多熟人拖音拉调地做诗,他一生在大庭广众面前连半句歌都没哼过哩!何况,今天这“三赛”会从形式到内容,他都反感得像饭碗里吃出来苍蝇一样!

“操蛋!这是把人当猴耍哩!”他在心里吼喊。

这时主席台上响起掌声,场上一片喧闹。张玉山已经不知退到了什么地方,那个空空的场地在严厉地等待着他。

一刹那间,这个在紧张时候能使自己冷静下来的人,迅速地思索开了。他想自己是党的基层组织的领导,怎能在这么多的群众面前对抗党的一个上级领导呢?如果在党的会上,为这号事,他敢和他辩论,甚至争吵!可现在……这样不行,万万不行啊!

崇高的党性原则促使他从小凳上站了起来,但腿把子上的“发动机”熄火了。他心情沉重地朝那个两张课桌拼起来的“三赛台”走了过去。他面对几千人站着,满脸泥汗,满身泥巴,像一尊泥塑。他只知道他非得站到这里不可,但来干什么,现在竟忘得一干二净了!

当他重新想起要他来这儿干什么时,精神又一次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他觉得脑口上像压了一块石头,感到出气很困难;嗓门眼也像塞了一块火炭,烧烘烘的。

他站在那里,五马六道的泥脸上沁出一层热汗珠子。眼前每一个庄稼人的面孔都是熟悉的,他们都用同情的眼光望着他,和他一样紧张,甚至比他还紧张!他难受地想,以往这样的大会,他们都是来听他传达党的伟大号召,是开革命和生产的誓师大会的!可现在,竟让这成千上万的人停止了紧张的庄稼活,停止了热火朝天的农田基建,集合起来看他出丑哩!他那张黑而粗糙的脸痛苦地抽搐着!

他站在那里,两只泥手不由得叉在了一起。扩音器里偶尔传出来咯吧咯吧捏指关节的响声。

由于长期睡眠不足,加上在水坠坝拼了那么一气命、刚才又跑步了几十里路,他现在感到一阵阵眩晕,人群、山水、天空都开始东倒西歪地晃动了。糟糕!晕倒在这里比作不出诗更糟糕,去他的吧!他命令自己赶快离开这里。

就在他脚步挪动的时候,等了半天而终于没等上他做出诗来的人,突然看见走了几步的他又站住了。这是怎回事呢?怪!

是的,他又站住了。他胡子巴茬的嘴颤动着,表示内心有强烈的冲动,表示有什么要说。啊,他大概终于想起一首诗来了!

刘忠汉说了,畅畅快快地说了,认认真真地说了,不过说出来的终于还不是主席台上的人所指望的“诗”!

刘忠汉厚嘴唇额动着,一字一板地说:“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咱们要好好听毛主席的话,要坚持农田基建哩!……”说完,他三脚两步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以后的事,他已经感受得不连贯了。他只知道可怜的张玉山为了挽救局面,进行了最大的努力,但这个“三赛”会还是开了个一塌糊涂!

除过个把秧歌队的农民伞头和几个小学教师,站了几分钟而一句诗也没做出来的农民不是一个两个;就是做出来几句的,也大都是胡拉被子乱拉毡,牛头不对马嘴。有个小学生娃娃竟然做了一首题目叫“少正卯同志真英勇”的顺口溜,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事情总算这样过去了。

当天傍晚,一弯明月挂在冯家店的东山梁上,劳累的庄稼人早已在自己的土窑里吹灯酣睡了。

张玉山把刘忠汉送到村头,最后请求说:“好你哩!你看你的身体成了甚!今晚上就在这儿歇了,明早走还不行?你这人呀!”

刘忠汉不回答这问题。他把那棒槌一样的粗胳膊搭在张玉山的瘦肩膀上,睁着铜铃大眼,严峻地对他说:“玉山!往后有些怪事还会越来越多的。吃的都是五谷,可人的心眼长得不一样嘛!嘴上说的都是革命话,就都是真心的革命人吗?我看把革命口号吊在嘴上当曲儿唱的人,往往屁股底下压屎着哩!这号人咱越要操心提防哩!咱们的党不是没这方面的教训嘛!林彪栽死了,红脸黑心肠的人就死绝了吗?我看没!当然,全国的问题,咱也能看出一点,但咱管不了,这有毛主席和党中央哩!他坏人迟早跑不了。可眼下芦河公社这个摊子党交给咱们管了,咱可万万不能让那些不正经的东西在咱这里瞎传播呀!今这事,咱俩都没精神准备,它以后谁再来胡骚情,咱就顶他狗日的!咱只管按全农会的精神干!它天王爷塌下来咱也不怕!玉山,你说对不对!”

张玉山瘦手握住他的铁壳子手,光头严肃地点了又点。然后,用尊敬的目光,望着他那枣木墩一样结实的身子,渐渐消失在通往兔坪去的山路上……

过了不多几天,正在忙得不可开交的刘忠汉就突然接到调他去副食公司的调令。这好比是晴天打了个炸雷!轰得他脑袋嗡嗡直响。这是怎回事呢?为什么组织部事先也没找他谈谈呀?这太叫人奇怪了!

他丢下所有的紧事,急忙跑到县委组织部去询问原因。

组织部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们公社那“三赛”会后,地委杜副书记生气极了,到县上专门召集了县常委会,把县委领导收拾了个三下五除二。他强调说,芦河公社太唯生产力论了!政治气氛相当不浓,“三赛”活动等于没有开展,公社书记连首诗也不会做,这怎能把小靳庄的经验推广开哩?他说如果县上还要把芦河当先进点树立的话,那么就要很快撤换掉这个公社的一把手,派懂意识形态的领导干部去掌头……当然,县委的绝大部分领导并不同意这样做,但也无可奈何……

刘忠汉听着,两只手搓着那永远搓不完的干泥巴,他厚嘴唇微微地颤动着,声音有点沙哑地问:“……那谁接我的手续呀?”

组织部长用嘲弄的口气说:“再还有谁‘懂得意识形态’呢?‘理论权威’嘛!杜副书记直接向县委举荐的,叫他除当芦河公社一把手外,还继续兼任县宣传部副部长,过问全县的宣传工作哩……”

刘忠汉听着听着,那双皱纹包围的大眼睛里,燃烧起了火焰:从今天起,他就要告别他干了近二十年、怀着多么深厚感情的岗位了!这并不是说他已经真正干不了这工作,仅仅是因为他“不会做诗”啊!

过惯了紧张生活的人突然闲下来,大概比闲惯了的人突然紧张起来还要糟糕得多!刘忠汉躺在副食公司办公室窑内炕上的黑羊毛毡上,难受地这样想。他到这个被人看作是县上的“轻闲单位”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躺着,透过敞开的天窗看见:对面山上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半山腰的打谷场上,扬场机正把谷粒不断头地抛向天空。一阵尘雾飘过,金黄的谷粒在中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顿时感到一股带着庄稼味和苦艾味的深秋气息,吹进了他的鼻孔,那么香甜,那么令人心胸舒坦啊!

他翻了一个身,深长地向窑顶送了一口气。

他躺着,像一个经过长途颠簸的旅客,躺在宁静的店里。但是,那生活旅途上的疾风暴雨,却不断地出现在眼前——当年那紧张的游击队生活:神出鬼没地突袭,翻山越岭的急行担架队那出生入死的战斗,多么危险而又多么激动人心。飞机尖叫,炮弹皮乱飞,战火中很快背起一个伤员,跑啊,跑啊,鞋掉了,脚碰破了,舌头干得在嘴里转不开了,心,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样,伹还是跑啊跑……终于跑出来了。掉头用汗水淹痛的眼睛一瞧:伤员活着!那个高兴畅快劲啊……

还有那充满旱烟味的农村公窑,芦河公社渗透他心血的远景规划,以及那热气腾腾的农田基建工地,激昂吼叫着的拖拉机和推土机……

别了,这一切!

他咽了一口唾沫,把身子躺平,头枕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搓着黑茬茬的下巴。

他又透过天窗,遥望对面:黄土高原千山万岭,像起伏的波涛,气势磅礴地向天边逶迤而去。近处,那有着几棵松柏的山峁,不就是烈士陵园吗?是哩!就是哩!那美丽如画的松柏下,掩埋着几十个为解放这座县城而牺牲了的年轻生命;也掩埋着他可亲可爱的首长——县游击大队的高政委!

顿时,他又看见了政委那张白而清瘦的脸,高高突起的颧骨;看见了他那双严厉而温暖的眼睛在盯着自己,说开了他常爱说的那些话:“……同志,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记住自己是个革命战士,那你时时处处就知道自己该怎办了。不要忘记,革命养育了咱们,咱们就要为革命尽忠,直到你咽了最后一口气……”

躺着的他噌地从黑羊毛毡上坐起来,鬓角的血管在嘣嘣突跳。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湿涔涔的。

他下了炕,嚓地撕了当天的日历,揉成一团,丢在墙角的炉炕里。去他的吧,这一天!

他来到办公室外边。院子里空空荡荡,只听见灶房里急速的刀击案板的响声,丁丁咣咣的像擂鼓一样。

他出了大门。抬头望望:天气蛮好。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几只老鹰扇着硬刷刷的翅膀,在城上空旋了一圈,向远方飞去了……

力量重新回到了他那像枣木墩一样结实的躯体里。短暂的精神危机已经过去,他那腿把子上的“发动机”又发动了!

一个下午,刘忠汉的快腿已经跑遍了公司所属的屠宰厂、旅社、门市部、国营食堂和副食加工厂。

晚上,他带着一堆问题回到了办公室。看样子,他带回来的好像不是闲难,而是什么宝贝——看他那个畅快劲吧!连走路都带起一股风。刘忠汉,又成了真正的刘忠汉!

他到灶房狼吞虎咽地扒了一老碗面条,嘴一抹,便找副食加工厂的负责人去了。

找到加工厂的生产组长,他温和地问他:全县已经十多天吃不上酱油和醋了,这是为什么?

加工厂的生产组长告诉他,做酱油和醋的只有一个老工人和几个临时工。一月前那个老工人患急性肝炎住了院,几个临时工十几天前也被生产队叫回去了,这营生也就只好停了。

“那么加工厂其他人呢?”

组长笑了笑,回答说:“其他人都在饼干房里。做酱油是个苦事,没人愿意干。”

“你在哪儿上班?”刘忠汉瞪起铜铃般的大眼睛问。组长不敢笑了,说:“在饼干房里。”

“你会做酱油和醋吗?”刘忠汉又问。

生产组长的脸刷地红了,小声说:“会。”然后再也不敢看那张黑而粗糙的椭圆脸了。他专等着新上任的领导一顿指鼻子教训了。

刘忠汉铁壳子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说:“好好好,那我就拜你为师了!咱俩从明早上就开始干!至于以后派谁,罢了咱再研究。你看咋样?”

生产组长吃惊地望了他老大一阵,嘴腭子颤了几颤才好不容易送出来—个字:“你?……”

不久,断了十几天酱油醋的县城居民,便大呼小叫地在副食门市排队买上了。由于事先就估计人一定不会少,刘忠汉从加工厂往门市上送完最后一回酱油,桶担一放,就给女营业员当起了助手。她收钱,他掌勺,合作得蛮好。

在国营食堂的灶房里,在保管处的仓库里,在门市部,在屠宰厂,到处都开始出现枣木墩一样结实的刘忠汉。他还是他的老模样:满身冒着汗气,腿把子像安了发动机一样在有力地弹跳着。那件灰不灰,蓝不蓝,确定不了是啥颜色的连季衣服也还穿着——最近泥土是少了些,却又糊上了猪血、羊血,带着一股刺鼻的酱醋味!

不久,全城的居民都议论开了,说副食公司新来的书记亲自到国营食堂的灶房里“蹲点”哩,食堂饭菜现在可变好了。如果谁不信,去吃一回就知道了。这一来,有些一年都不上国营食堂的人,为了证实本县这条新闻的真实程度,也去吃了,竟把这个小县城的食堂,弄得熙熙攘攘,十分热火。对供应服务问题永远敏感的城市居民,立刻注意到,不光食堂变好了,副食公司所属各单位都大变了模样——旅社门口那堆垃圾不见了,而床单枕巾却天天洗晒得满院子都是。副食门市原来一直是上午十点开门,下午四点就关门的,现在早上八点就开了门,下午六点才关门,甚至晚上还营业一个半钟头哩!更有趣的是,人们发现:屠宰厂的老关和老惠也和大家一样开始一天吃一顿粗粮,而城关粮站那个开票的,最近好久不见猪头和羊蹄子了。

副食公司上上下下都在忙!不忙行吗?哪里不周到,公司书记一声不吭就弄开了,其他人的屁股还敢闲坐下吗!

刘忠汉眼睛里网着红丝子,有胡楂的椭圆脸明显地痩了一圈,又瘦了一圈。尽管他工作起来和以往一样拼命,但这终究是新工作,新环境,没他熟悉了的公社工作顺手,稍不留心就出岔子!‘

他有时也想:我还是搞我的公社工作合适呀。

随后他又苦笑着摇摇头,自己挖苦自己,可谁叫你不会做诗哩!

这天晚上,他从旅社开完如何改进服务态度的会议回来,刚踏进门,公司副主任就忧虑地来报告说,现在已到了十一月中旬,但国家下达的生猪和鸡蛋的收购任务完成还不到百分之七十!

看看,说岔子,岔子就到!

他的确慌了。这情况和一个公社完不成公购粮任务一样严重!他忽视了这个大问题!他狠狠地搓着自己的黑胡楂子脸!

第二天早上,他召集了紧急会议,决定公司所有的行政人员,都要在今天出城,立即出城!他要大家两个人包三个公社,协助和督促各公社很快完成收购任务。这么重要的工作,能光坐在城里等人家做吗?

会议正要散,和他分在一起到黄河畔几个公社去的文书,突然站起来说:“有个事和这事矛盾着哩……”

“啥事?”他问。

文书小王拿着一份文件说:“刚才收到的,是县宣传部的通知。说是要在全县展开轰轰烈烈的‘三赛’活动哩!下星期一县级各单位要在影剧院开始比赛,强调叫各单位领导带头上台哩。我见人家县机械厂前天就停工闹腾开了。机械厂高书记装个李玉和,他老婆装个李铁梅,笑得人肚子痛……咱如果不停止营业的话,这事就……”

刘忠汉脸黑煞煞的听小王说完。他把文件要过来看了两行,扔在了桌子上,把指关节捏得咯吧咯吧直响,说:“简直是疯了!不管他,他赛他的,咱干咱的,出发吧!”

不管人类社会生活发生多么大的变化,时间总是用自己的老步伐毫无顾忌地前进着。看看,它已经一分一秒地走到了一九七五年的十二月。

十二月的陕北山区,天气已经很冷了。入夜,这座依山势构筑的小县城,和农村一样安宁。只有绕城东去的河流,还是那么不平静地喧腾着,哗哗的流水声越来越响。

刘忠汉已经披上了自己的光板老羊皮袄。他伏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粗大的手捏着细细的蘸水笔,正写什么哩。

文书小王进来了,把两份文件放在他面前,一屁股坐下说:“一嘴把砂糖和黄连都吃了,分不清苦甜!”

刘忠汉停下笔,没言传,接过来看那两份文件。一份是地区财贸办公室给全区的通报。通报表扬他们工作积极主动,使他们县一九七五年的生猪鲜蛋收购任务,提前一个月完成,走在了全区各县的前列。另外一份文件,是县委宣传部给地委宣传部的报告,专门抄送他们的。报告详细汇报了全县开展“三赛”活动的情况。在存在问题一部分里,着重举例批评了他们公司一不重视“三赛”活动,二不参加县级各单位的“三赛”会……

刘忠汉草草把这两份文件溜了一遍,带着对它们都不重视的神情,他站起来,拉了拉老羊皮袄的领子,突然带着神秘的表情问小王:“你知道我写什么吗?”

小王茫然地望着他,说:“我不知道呀!”

他身子前倾着对他说:“我给县委打报告,要求扩大咱的加工厂,做蜜枣哩。”

“啊?”小王喜得忽地站了起来。

刘忠汉那黑而粗糙的椭圆脸上笑起一脸皱纹。他说:“这次收猪收鸡蛋,我看见咱黄河畔有那么多枣子和梨,心里就冒出了这个主意。咱山区运输不便,可惜把好多果子都烂了。咱为什么不能自己加工哩?咱的枣不比他进口的外国枣差!咱这营生如果能开张,对国家和集体都有好处哩!”

他激动地挖了一锅子旱烟,点着,喷了一口,那两条像安了发动机—样的腿,在砖脚地上带劲地走了一圈,说:“咱先弄着,这事的意义大着哩!我早就思谋过了,咱陕北将来的出路,一是要提高单位面积的产量,广种薄收越来越吃不开了嘛!二是要大量种草,发展畜牧业;再就是满山满坬的栽果木树,愣栽!只有这样,才能把咱陕北的穷根子挖得了!那时候,满川满沟的庄稼,满坡满坡的牛羊,满山满岭的果树——梨、枣、桃、杏、苹果、核桃,要甚有甚。嘿,那时咱这副食加工厂还能不红火吗?到时候,北京和上海的副食店里都要摆上咱们做的吃食哩!什么牛肉罐头,羊肉罐头,梨罐头,苹果罐头;还有什么核桃馅点心,桃杏仁酥饼,应有尽有。大城市里的人一看商标签子准会发楞:产这些东西的地方没听说过呀!那他们就会在地图上査,查到了,他们会高兴地说,啊呀!出这东西的地方就在陕北嘛……”

刘忠汉在炕栏条上吧吧两下磕掉一锅子烟灰,又装起一锅子烟末,点着,鼻子口里喷着,像是不光对小王,而是对满世界的人说:“咱们过去闹革命,多少战士的血,淌在咱这陕北的土山土沟里了。有些人年轻轻的就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们死了,是为了让我们今天活得更好,并且希望我们活着的人,去完成他们没做完的革命事业!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难道还不能舍出自己的一切,把他们淌过血的地方建设好吗?他谁不这样想问题,一天起来混日子,光会哄人,不干实事,他谁就没脸!他谁反对我们这样想,反对我们这样做,他谁就是我们的仇人!我们,永远也不能背叛千千万万的革命先烈交待给我们的伟大事业!”

小王听得半天合不拢嘴,他望着这个披老羊皮袄的人,手在桌子上一拍,大声喊:“刘书记,谁说你不会做诗啊!”

—九七七年十一月于西安

(原载《延河》197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