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安心比平日忙,上午要到医美诊所打玻尿酸,下午去中医诊所针灸养生,中间还约了室内设计师陈欣玲吃午饭。家住阳明山别墅的安心来到市区总会邀欣玲出来聚聚。

欣玲在住家公寓门上挂了块上书本人芳名的小牌子,这就算在号称台北曼哈顿的东区有个自己的工作室了,她和没事就装修房子杀时间的阔太太安心合作了十多年,主雇关系之外颇有私交。这一带房产在小市民眼中是可望不可即的天价,像欣玲这样没有名气和祖产的室内设计师,能在台北精华区占上这么一席之地,也算“成就”。不过以亚洲社交圈的标准,自给自足的女性专业人员跟头衔是“董事长夫人”的安心社经地位却没法相提并论,然而年过五十,从前叫半百老妪,现在还叫单身熟女的欣玲没有家累,可以让有闲有钱的安心随叫随到,算是个好女伴。打从初见,欣玲就着实巴结,安心也折节下交,两个女人结成好友。安心有业务给欣玲的时候自然朝夕相见,不然安心每三个月来东区打美容针的时候也一定找欣玲出来吃饭聊天。

吃饭当然是安心买单,欣玲负责提供一些有关房屋装修的产业消息,或者其他客户的八卦秘闻回报。台北地方小,讲来兜去经常会扯出共同认识的人,安心多年不工作,台湾商人生意应酬很少带上太太,安心的社交圈子很狭隘,欣玲算是她的“消息灵通人士”。

“郭董新的办公楼找我学长做,我学长说如果得标会发一部分让我来接。郭太太,你见过你老公那个新的办公室助理吗?”欣玲换了神秘兮兮的语气,“很高,打扮得很妖艳哦,看起来样子很年轻,听说其实都四十了耶。我觉得她不是郭董的型。”

安心不大高兴地说:“不是跟你讲过好几次?我老公的事情都不要跟我说,我只要他准时付我儿子房贷,生活费一毛不要少,其他的我不管。”

早几年安心可不是这样,以前这世界上她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她的男人。她告诉欣玲她早该想通老公就只是银行,重要的是不倒闭,要钱的时候领得到,其他都无所谓!

欣玲脸上露出无趣的神情,拿起小银勺搅动自己面前的餐后咖啡。两个女人都想起多年前,她们刚成了朋友的时候,根据欣玲提供的消息,安心怀疑丈夫和属下女职员有染,回家把贵妇装一脱,头发一扎,换了牛仔裤和球鞋,驱车直捣丈夫公司,进了办公室寒着脸,并不搭理人家一路喊“董事长夫人”,登堂入室找到女事主,不问青红皂白,当着一办公室同事就刷地一个耳光拍过去的旧事。

“我现在修养好得像佛祖,”安心打破有点尴尬的沉默,自嘲地说,“可能像我儿子说的,超长更年期二十年总算过去了。他们都很高兴。”

“他们有个好爸爸,房子越住越大。一直搬新家,怎么会不高兴?不像我这种人只能靠自己。大概换我更年期了吧。”欣玲带点凄凉地开着玩笑,“怎么办?以后我没有儿子来安慰,也没人做我的银行。”

“扑哧!”安心本意要轻笑,可是听来只像鼻子里喷口大气,“我们一直换房子,你就一直有生意做嘛。”母子同心,外人怎会明白?安心晓得夫妻做到这个份上,老公是不会多给她一分的了,趁着老子心里还有儿子,她要老大、老二轮流贷款换房是策略运用,主要是避免将来被外面的女人和野种多分了应该他们三人全得的家产。安心感觉无论多少年的交情,一个替人打工的老小姐拿自己来跟她的富贵家庭相提并论也是太不知分寸了。她冷脸叫住走过的服务生:“不好意思,买单!”一面对欣玲说:“你慢慢吃。我有事先走一步。”

午饭以后,安心接下来的节目是去扎针,说是能排毒维持身材。她从医学美容刚在台北兴起时就成了忠诚顾客,什么都敢试。这十几二十年来花在美容上面的钱,像她自己老爱跟人炫耀的那样:都可以在天母买栋房子了。

安心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既感慨又得意的;听的人也都羡慕她嫁了个好丈夫,有大把银子随便她花。安心不打麻将,常激光去斑又特别防晒,就也不做任何需要见太阳的户外活动。几十年来唯一的兴趣就是把时间和金钱花在美容上面,至少一个人躺在美容椅上不需要伴,而且特别消耗她手上最多的东西——时间。

钱看起来没白花,今天早上在医美诊所,丁医师就请安心做活广告,让两个第一次上门的客人围拢过来细细在她脸上查看,并且要她们猜年龄。

“六十八!”那两个说是美国来的土包子听到她的真实年纪以后,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一个嘴快的就说:“那看不出来,绝对看不出来!我最多猜五十五岁。”

“看不到五十,最多四十八啦!”另一个观察到安心脸上的不悦之色,企图挽回地说,“阿姨看起来好年轻,哪里看得到五十岁?四十八!”

安心不大高兴地离开了诊所,她当然知道动再多的手术或更密集的微整形,也抵挡不住无情的光阴,即使表面上再不显老,镜子里看见的也非昔日容颜。可是那个二百五猜四十八!她这样拼命恶整,也不过回到丈夫不再当她是女人的那一年。这二十年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努力?“女为悦己者容”,她失去悦己者久矣!

安心四十八整生日的那天,连他自己生日都没回家庆祝的丈夫郭银俊,郑重地排出时间全家聚餐,还送了花和首饰当生日礼物。节目最后是一家四口和乐融融,围拢为寿星唱生日快乐。蛋糕上面插了五根蜡烛代表五十岁。她爱娇地抗议:“怎么点五根啦?今天人家是满四十八岁耶!”

儿子们闻言失色,赶紧推托:“都是爸!他搞错了,他说妈五十大寿!”

“什么搞错?没搞错!我朋友才刚帮我庆祝五十岁,你妈跟我生日才差几个礼拜,我五十岁,她怎么会四十八?”银俊反驳,“是你妈搞错了。”他转过头来对安心笑着说:“女人过了四十就该服老,争那两岁不会更年轻。”两个儿子就当听见了个好笑话那样哄笑了起来。

那时两人还同房,可是不行夫妻之道久矣。她对他毫无指望,坦然地卸妆上床。先睡下的银俊却伸臂将她一揽入怀。她埋首他的颈窝,闻到丈夫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味,一阵爱意袭上心头,正打算原谅对方稍早对她年龄的不当发言,却听见银俊像从前讲情话那样在她耳边细语:“看我多爱你?你都五十岁了,我还这样抱着你!”他退后一点,抬起她的下巴,像要亲吻她的姿势,半晌却只端详,挪动手指在她脸上轻抚,无限遗憾地道:“看,你的鱼尾纹都这么深了。”又捏捏她腰间赘肉,几乎是爱怜地道,“你以前穿旗袍那个腰多细!怎么一下子就胖成这样了?”

“唉!”未待老婆发作,银俊顾自叹大气,几乎是凄凉地说,“唉,老了!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对男人而言,已经没有性别,不算女人了。你看,像我们多久没有做夫妻了!可是跟你在一起不行,跟别人倒未必。唉,像我这样舍不得你,和你分不开,又做不成夫妻,以后就做亲人吧。”

她哭了一夜,除了鼾声,银俊再没有一言相慰。再以后他就像已经跟她表明心迹,两人达成了共识一般,夜不归营也不再找理由敷衍她了。

安心的孤单从那时起由白天延伸到了黑夜。也从那时起,医美诊所成了她的救赎和希望。可是她每次跟诊所里的医师和护士闲聊,却都声称她在脸上、身上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每天照镜子的几分钟让自己看了高兴,无须“悦己者”的赞美。那些赚饱了她钞票的医美从业人员就大表佩服,说:“安阿姨真是现代女性!”

安心在中医诊所的化妆间里磨蹭良久,对镜顾影自怜。她喜欢这个诊所的灯光,明明亮度够强看得清楚,却又柔和得恰到好处,保留了朦朦胧胧的美感。她老花眼望镜中人,完全看得出曾有过的花容月貌。安心想:这要带陈欣玲来看看。她考虑把家里的灯全换成这样的。

安心照着镜子,感觉科技万岁,虽不完美,脸和身材却也果然看不出是奔七十的老妇人,只头发日渐稀疏没得救。就她这样,台北最大牌的发型师也梳剪不出好看的发型了,只能劝她考虑戴假发。同间美容院同样的美发师,以前老游说她染发,现在又说是染得厉害伤了头皮才掉发掉得凶。真是废话!早又不说!她四十岁才察觉一点白发星子时,美容院就要她染。哼!十年前或许还来得及喊停,现在怎么能不染发?安心想,现在不染能看吗?

银俊和她同年,头发白得早,才过三十就花白了。可是他从不染发。安心那个时候还不大清楚他在外面的事,她自己一开始需要遮盖几根白发的时候,美容院里要她挑染,用亚麻色把白发藏起来,说是“造型”。她好意要银俊一起去“造型”,希望丈夫染了头发也看起来更年轻。银俊坏坏地笑道:“哈尼你自己去吧,男人比较耐看,成功的男人外表不重要,我就算满头白发,女人也一样喜欢。”

“哈尼”是他们夫妻之间的腻称,英文“蜜糖”的意思,年轻的时候安心在洋机关里上班学来的美国派头,两人开玩笑似的叫起了头,也就坚持沿用了几十年,连吵架的时候都没松过口。安心当时听银俊鬼扯,还以为他说的“女人”是自己,不知道另有许多在那里排着队,可能个个银俊都叫“哈尼”,免得哪天喝多了叫错,给自己找麻烦。

中医诊所是安心今天的最后一个节目。扎针维持身材的原理之一是败坏胃口,安心预知今晚不会有食欲,这就要结束一天打道回府了。

阳明山上这幢前后带着院落的大别墅已经住了二十几年,朝晖夕阴,风光无限,入夜站上阳台看得到天母商圈的灯火,确实是好地方。可是安心常常想,银俊把家搬到山上有可能是阴谋,这样他才好把藏娇的金屋安排在办公室旁边。安心觉得自己四十岁出头搬过来时还没有老到让丈夫像后来那样肆无忌惮,认为她人老珠黄没人要,留在家里是他念旧,还说老女人都应该感恩丈夫不弃糟糠。

台北也就这么大,如果自己开车其实家在山上也没什么不方便。可是安心已经十年不开车了,上次出那个车祸把她吓坏了。不过不出车祸她可能还不觉醒,赖在早就没有赢面的婚姻战争中拖死狗。

人家都说八是幸运数位,偏偏她逢八就走衰运,安心想。十八岁她认识了一定是上辈子欠债的郭银俊,二十八岁她嫁给了这个冤家,三十八岁她发现丈夫婚前就不忠,还伤心过度,把生了两个儿子以后一直想要的女儿给流掉了。四十八岁老公残忍地跟她摊牌,说她老了,缺乏吸引力,不当她是女人了。五十八岁她开车翻下山路,独自在生死边缘挣扎,发现自己爱恋了一生,说跟她“不做夫妻也是亲人”的丈夫原来不如路人!

出那么严重的车祸只全身多处骨折,事后人人都说她命大。那天还是安心五十八足岁的生日,儿子都在国外读书。她像平常一样,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大别墅。早上有祝贺生日的花送来家,可是打印署名“银俊”的卡片上不是往年的“Happy Birthday My Honey”,而是“恭祝夫人六秩华诞”。她打电话去把花店削了一顿,对方一副很冤枉的声气,过了两个钟头居然还打电话回来辩解:“店里没有弄错。”让安心气得追着又骂,骂到自己也肝火上升,连午饭都吃不下,打算晚上和银俊共进一年一度的生日晚餐时再向他抱怨新来的秘书不会办事。

到了下午有人打电话通知,董事长在工厂开会走不开,行程更改,晚饭取消。她就心情更差。傍晚时独自喝了点闷酒后想出门血拼,要用一贯败金的手段来填补她心里的那个空洞。车一开出车库,她就拨手机给银俊说在去珠宝店途中,她会替他买份给自己的生日礼物,预告她要狠花一票让他肉痛,没想到才讲了几句两个人就一如既往地吵起来。她怪银俊不关心她、冷落她,她生日也不回家,连叫秘书送束花的卡片都乱写,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跟哪个女人鬼混?!

银俊恶声恶气地叫她没事别吵他上班,他不努力工作她怎么当花钱如流水的贵妇?生日?结婚前她就知道他家没有过生日的传统,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要求她替他过生日:“我从不来这一套!谁的生日我也不记得!”

“你知道我们家最重视生日!你以前都帮我过生日!”安心哭起来,“你不来哪一套?你以为我不知道?哪一年外面没有女人替你过生日?你说!你说呀!”

银俊在她益趋歇斯底里的控诉下反而冷静下来,可是他的声音却冷得像一块冰:“哈尼,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就是你不知足!”然后连再见都没说,倏地挂了电话。那时她单手握着方向盘,对着手机尖叫:“你混蛋!郭银俊,你敢挂我电话?”人一失神,车子就冲出护栏,翻入山谷。她被抛出车外时,一手还紧紧握着手机。半昏迷中她没想到打三个码的求救电话,只一再按通话键重拨先前那个号码,那边却不接听,她的希望一次次被转接到语音信箱。天色渐暗,初冬的山区寒气渐浓,满面血污和热泪的安心在昏厥前一直对着手机喃喃诉说:“你这样忍心?哈尼,你真这样忍心?”幸好后来有仗义的路人及时发现撞毁的护栏,注意到有车翻下山谷,她才没有死在即将来临的寒夜里。

以前再怎么吵,安心从来不相信有一天银俊会把她当成空气。银俊以前多么爱她?!他们婚前为这段感情奋斗了很久。恋爱谈了十年,安家始终不同意,两个人彼此打气,安心都等成老小姐,没有行情了,才勉强取得女方家长同意让他们结婚。安心为银俊放弃了去美国留学的计划,她一个官小姐,当年心甘情愿地嫁到一个本地小生意人家里做“长媳”,安太太为女儿的选择哭湿了好几条手绢。

安心年轻时候的条件多好?!人长得漂亮不说,英专毕业以后靠着父母托人情进了美国新闻处做雇员。雇员虽然不是正式员工,美新处却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台北,光说出她工作的地方,别人就知道安心会说英语,洋派,有教养。

一开始父母的计划是安排安心像姐姐安静一样,五专毕业就去美国,可是等安先生亲自走访住在新墨西哥州的大女儿夫妇以后,就有点舍不得小女儿嫁那么远。以从不替人关说自豪的安先生费了很大的劲,卖了很多的人情,才把学历一般的安心弄进美新处当临时雇员,希望她跟老美同事天天在一起,能把英语练好,如果在台湾找不到好婆家非得远嫁出国,也别像姐姐那样在美国的沙漠里当家庭主妇,最好还是到大城市进学校深造。所以安心没走姐姐专科毕业就出国嫁人的老路。

安心个性活泼,进了美新处虽然做着像办公室小妹一样烧咖啡、影印、接接电话、打打杂的工作,却别出心裁地订制好多件那时候台北小姐已经扬弃了的传统旗袍,一天一套换着穿,一方面宣扬中国文化,一方面也尽显她青春无敌的好身材,把男男女女洋同事的目光都吸引了。她还学了古筝。圣诞节同欢晚会的时候,安心斜披一头卷曲蓬松的长发,露出半张脸上的黛眉红唇,穿着新裁长旗袍,高叉里露出一双美腿,展现出东方女性妩媚的性感,手下琤琤琮琮弹一曲拍子听起来不够紧张的十面埋伏,迷倒台下一票老美。不到新年,家里就有洋人来送花。

安太太虽然想女儿去美国,却矛盾地不希望女儿嫁洋人。她听说洋人很多只是跟这里的女孩子玩玩,以后拍拍屁股走了那怎么办?觉悟到有女长成,安太太就问女儿有没有男朋友可以带回家来让父母看看?

安心那时候已经和银俊交往五六年了。专三那年寒假两人同时参加了英专女生和工专男生的联谊活动,初见那天正好是安心十八足岁的生日,银俊和她同年同月,生日各在月初和月末,同学们起哄要他们一起庆祝生日。两个寿星被拱出去一人出一只手同扶一把刀切块小蛋糕,银俊的大手包起安心的小手,双双感觉触电一般,就一见钟情,谈起了甜蜜的初恋。

虽然一开始是两小无猜的“小狗爱”,两人却连银俊服役期间都没闹兵变,爱情算是经过了考验。可是男方家庭毕竟不是安太太从小教育女儿要找的、跟她家世匹配的官宦世家,安心就一直不敢让父母知道她已经情有所钟。很快两人到了适婚年龄,安心又进了洋机关,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口吐英语,银俊却只在自家工具厂跑业务,骑着机车风吹日晒,有时候还碰上老派客户敬烟、敬槟榔,粗言秽语“博感情”,那时他也自觉口中吐出的方言不上档次,不免对天天上班要讲洋文的女友越来越不放心,就也老催着要把两人感情过明路。安心两边受压,听见妈妈问起男朋友的事,就把银俊给带回了家。

“名字不好听!郭银俊。银俊?什么典故?”客人前脚才告辞,屋子里的安太太已经皱眉扬声表示看法。

“人家长得英俊嘛!父母可能想谦虚一点,所以借个同音的字叫银俊。”安心抢白妈妈,“那安静、安心又有什么典故?我和姐姐的名字老让人开玩笑。”

“什么英俊?桃花眼!男孩子唇红齿白不好。我不喜欢,眼睛太灵活了,你以后会吃亏的。”安太太看着丈夫,用目光催促安先生发表意见不果,就直接点名,“爸爸说呢?这个人也不打算出国。”

“学历差了点。”安先生说,“在家里做事情,一个小工厂,出息不大。”

安太太得到丈夫支持就拍了板:“女孩子出嫁以前交几个朋友,多挑多看没有错。这个姓郭的男孩不要走得太近了,也不要再带到我们家里来玩。”

银俊第一次到安家就被“毙”不但没有打击他的追求之心,更激起了斗志,加倍热情进攻,转入地下的约会反而愈加危险刺激。银俊血气方刚,对女友不停地试探,要求更进一步的关系来保证他们的爱情。安心外形冶艳,家教却严,虽然认定了良人,在婚前却一直紧守最后防线,不许银俊逾越雷池。

“这事不能怪我,你又不肯。”后来爆出婚前就发生的婚外情时,银俊面无愧色地说,“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你都让我等到了三十岁,我难道没有需要?”

银俊对年龄的算法永远和安心的兜不拢,他算的虚岁总比安心算的实岁多“二”。可是不管安心守贞到她算的二十八还是银俊说的三十,反正外面的孩子比安心和银俊的老大都大了四五岁是铁打的事实。那个女的是银俊家工厂的小会计,比安心还小四五岁。这两个人的关系和孩子的存在,除了安心本人,郭家全家,包括老员工和走动得勤的亲戚都知道,根本不是秘密。一开始安心的闽南语哑哑乌,小两口婚后住在外面,偶尔造访婆家,也有粗心的亲戚忘了要瞒,就在安心面前提起那对常在眼睛跟前转的母女,安心居然有听没有懂。渐渐地郭家人就松懈了防范。安心做了十年的台湾本省媳妇,就算不和公婆住在一起,对闽南语也渐渐有所领悟,这种事她能上十年说不知道就不知道也真不可思议了。

最后穿帮靠的还是婆家内部矛盾。那时正好是她第三度怀孕,高龄三十八的产妇做了穿刺检查,早早就知道是在生了两个儿子之后盼望着的女儿。银俊对她特别好,她一想到一个好名字就打电话到公司找他,多忙他也接电话,跟她有商有量的。

说穿秘密的人是银俊的小妹。这个小姑因为分家产的事情正跟身为长孙,在祖父去世分地产时独得了所有好处的银俊怄气。小姑子后来辩解自己是一时说漏了嘴,可是也不能排除当时在气头上蓄意报复,故意揭发陈年旧案,要把兄嫂家闹得鸡犬不宁。

“你哥最喜欢女儿。”那个时候安心工作的美新处已经因为台美断交关张大吉,两个儿子也都上小学了,安心做了一阵子的家庭主妇正感觉无聊,兴高采烈地准备迎接意外之喜的老三。她一面织着将来要给女儿的粉红色小毛衣,一面和来家串门子的小姑话家常。

“算了吧,”小姑不屑地说,“郭小美小时候他抱都没抱过,说女孩子小便在他身上他会倒霉。”

“郭小美?郭宝珠的女儿?”安心立刻留了神,那女孩小学要毕业了吧,不久前还在婆家见过,五官长得跟眼前的小姑可不是像?怎么没留意到她也姓郭!是从母姓?还是丈夫也是郭家的什么亲戚?是啊,怎么没有听见提起过她的丈夫?

安心婆家原来是台北近郊的菜农,后来就成了小地主,又托福国民党败走台湾,台北地价飙涨发了家。原先是黑手学徒的老太爷后来又开了工具厂,工厂就盖在祖传的菜地上,占地甚广,住房和工厂共着外围墙,年轻的会计小姐碰巧也姓郭,不知道有没有点瓜葛亲,却常常见到带个小女儿过来东家住家这边走动。安心记得好像小美小的时候,郭小姐上班,安心婆家的帮佣还替她带小孩。安心很少去婆家,去了看见会计小姐的孩子在屋里跑还以为是东家特别照顾忠诚的心腹员工呢。

小姑见她惊愕的神情,马上站起来告辞,走到门口还再三说:“嫂嫂你别胡思乱想,我没说小美跟我哥有什么关系。”

安心越想越奇怪,拿起电话就打到公司找郭小姐,劈头就问:“小美的爸爸是谁?”那边一片沉默。

“小美的爸爸是郭银俊吗?”安心用发抖的声音问,“你丈夫姓郭吗?是我们家的亲戚吗?”

“我不知道。”郭小姐的声音也发抖了。她听起来挺心虚地说:“我很忙,你自己打电话给郭总。”那个时候银俊已经接管家族生意,还扩大了规模,把原来父亲留下的一个厂做得蒸蒸日上。

这跟说“是”有什么不同?!安心自己哭了一会,想想又不敢立刻去投娘家。别说这会安太太正在牌桌上不能被打扰,她妈妈这丈母娘就从来没喜欢过这个女婿,要是听说结婚前可能就有私生女,那还得了?安心抽着鼻子打电话找银俊,那边接电话的秘书说郭总开会,过一个钟头打,他还开会,再一个钟头,都该下班了,那边还说他开会。她打到婆家找婆婆,帮佣说头家娘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安心感觉那边警报器响了,上下警戒全员备战,只有她是孤军。

银俊很晚才回家,看到坐在客厅等着兴师问罪的大肚老婆,亏他还能微笑以对。“哈尼,”他喊她,“还没睡?想吃宵夜吗?我出去买给你。”

安心委屈地说:“今天你小妹——”

“听那个疯婆子胡扯!她晓得个屁!”银俊忽然换了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骂起自己妹妹,“要听她讲的话,屎都可以吃!哼!依照她,我工厂和公司都要分她一份,她老公还要进董事会呢!对她已经够好了——”银俊整个儿地转换了话题,持续数落妹妹,说是别人家的女儿都只能分点现金,他们家对女的已经够好了,连房地产都给了她一份,现在居然工厂的地、厂房、公司都想染指。

“好了,好了!我们家的事你就别管了。”银俊最后用极不耐烦的口气总结,“我不像你,有时间整天在家胡思乱想,我在公司累了一天,我要洗澡去睡觉了!”一边说,一边向卧室走去。

安心不依,跳起来扯住丈夫大叫:“不要走!你告诉我,郭小美是不是你和郭小姐生的?”

也许一辈子都不该问,知道了又怎么样?也许就像银俊后来跟她说的,很多事不知道比知道幸福。如果那是她捅的第一个马蜂窝,后来她才发现身边人岂止“招蜂”?她根本就嫁了个养蜂的人。

她哭闹了很多天,明知道对肚内胎儿不好,也止不住悲伤和心痛。他们结婚才十年,他却有一个十三岁的非婚生女。结婚前三年不正是他们恋爱的最高峰期?她还记得那个时候他们有多要好,除了她要为婚姻守贞,她哪里不让他温存?

“笑死人了,哈尼,”银俊挑起一双浓眉,痞里痞气地告诉她,“摸来摸去最后却什么都不能做对男人只是折磨,你懂不懂?是我在克制牺牲耶,我太爱你了,不忍心强迫你、伤害你。你不是小女孩了,我问你,这种事做一半是谁在爽?”

所以依银俊的逻辑,他是被对她的爱情“折磨”到去找了刚好在身边的倒霉会计小姐来解决问题,副作用是出来一个大活人,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十三岁了。银俊还说自己父母当时给了郭小姐一笔让“大家”满意的遮羞费,还答应以后出嫁时替郭小姐另外添妆,小美反正将来要嫁人,这之前谁家养都一样,如果姓郭,郭家在养育费之外,还会负担日后的嫁妆。后来人家郭小姐果然带着小美好好地嫁了个门当户对的丈夫。郭家出的养育费不薄,是一笔当用的额外收入,夫家认为小美带财,没人把小女孩当拖油瓶歧视。小美从小一直知道自己有两个家,两边都对她很好,成长得很健康,都要上国中了,真是一切圆满。

安心不是省油的灯,这个结果并不让她觉得“圆满”。她又吵又闹,威胁要动用她娘家关系去查银俊公司的账,又说要叫自己弟弟安亦嗣来揍姐夫一顿。银俊起头还哄哄她,后来就跟她对吵,再后来就神隐不见,连电话都不打回家。闹了两三星期,正在安心不知要如何收场的时候,她忽然大量出血,紧急送医,大人还好,四个多月的胎儿流产了。

银俊对这件事表示很生气,他说自己一直期待着这个爱情结晶,现在没了,安心也已高龄,他和她这辈子是注定没有女儿的了。不顾安心已经伤了身子更伤了心,他自顾自地描述他们那个永不会诞生的女儿会有她的脸型和嘴唇、他的眼睛和鼻子,本来会是一个迷倒众生的大美人,可是这下全没了!他们今生的这个莫大遗憾都是因为她不是一个好妈妈,没有小心呵护腹中胎儿!安心非常迷惑,这一切的不幸竟然是她的错?她心里痛着,不知道银俊这样在两人的伤口上撒盐算是怎样的爱?

流产以后需要调养,夫妻遵医嘱暂停房事。安心心里恨着,就故意冷落丈夫,摆出冷冰冰的脸色。可是这架子一端好像就下不来了,而银俊竟始终没来求她。事情一下过了一两年,安心感觉她杯葛丈夫的时间已经长到她没办法不讲和了。

那天晚上安心厚起脸皮,穿着新买的薄纱睡衣依偎过去。银俊一面皱眉一面笑着闪躲,看她面露不豫,又迎向前抱住她,先在她脸上亲亲,又摸摸她的背脊和头发,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哈尼,跟你说个秘密,我不行了。”

安心惊疑不定,喃喃地说:“怎么可能?你才四十岁……”

银俊把笑容一敛,叹气道:“过年我就四十二了!”他放开手,侧身仔细端详安心,研究了一下她的表情后又叹一口气,一面将头枕她肩上,用凄凉的调子迹近撒娇地道:“可能的,怎么不可能?这种没面子的事情怎么会骗你?哈尼,哈尼,你会不会这样就不爱我了?”

安心痛心地回搂住丈夫,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她连本想建议银俊去看医生,和抱怨他爱应酬、喝多了酒的唠叨都心疼得说不出口了。

安心原先对银俊婚前就有私生女,还全家一起隐瞒她的事无法消气。哪知这么一件大事竟被突如其来的流产悲剧盖过。流产康复后安心故意不和丈夫亲近,处罚银俊的不轨。谁知一切心机又都是白费,她的片面杯葛完全无效。她才勉强接受了小美存在的事实,收起对未出世女儿哀悼的眼泪,居然就来了个丈夫不能人道的坏消息!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是夫妻在床上成了君子以后,床下也越来越客气,从“相敬如宾”进展到了“相处如冰”。像海浪冲击岩岸,大石被磨成了沙滩上的细沙,再又被海水带入大海,不知所终,时间也把两人之间的冲突、矛盾、忧伤、龃龉和原有的恩爱一起逐渐化去。

丈夫和安心之间的对话越来越简短,到后来除了安心偶尔想到新仇旧恨,会算总账似的发作一番,双方基本不拿对方当聊天的对象了。银俊借口公忙,一星期有六天不在家吃晚饭,不过那时孩子小,基本上还感觉爸爸是住在家里的。

银俊的事业随着台湾经济发展,越做越大。俩儿子上小学以后,他说小孩喜欢游泳,大手笔买下有私家泳池的别墅,把原来在安心娘家附近的家给搬了过去。

装修那个二手大房花了安心很多时间和力气。房子大,总是这里要修修、那里要弄弄,虽说是富家,家里却几乎长期有修缮工人进出。银俊在家是甩手老爷,除了按时把家用打进账户,大小家事一概不理;安心虽然无须外出工作,管理偌大一个房子和接送那时还上学的两个儿子就够安心忙的。忙碌也是一种过日子的方法,在两个孩子出国读书之前,安心生活的重心就是这个家,她并没有时间想太多。直到孩子先后出国读书,已经习惯家里男主人只是个影子的安心才在美容院看到妇女杂志上说:有外遇的丈夫回家会提高戒心,和妻子能不互动就尽量不互动,免得话说多了会泄露蛛丝马迹。所以不忠的丈夫在家会像整个人包了一层防护膜,让妻子感觉疏离。

安心想:银俊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主动和她说话了呢?她和银俊的爱情像一只在锅中待煮的青蛙,等到锅子里的冷水逐渐加温到沸腾,早已不知不觉地死了。

台湾多雨,山坡上的房子建得再结实,地基微移的情形也会随时间恶化,如果不幸引起管线破裂一类的基础问题,就要拆屋大修。就在银俊跟安心表示“只能做亲人”以后几年,一家人住了快二十年的房子也破败到需要推倒重建。安心透过银俊也认识的建筑师,找到了做室内设计的欣玲。

那个时候安心进入更年期,脾气开始有点阴晴不定,不像以往待人亲切,本来女性设计师单只未婚一项就犯了安心的忌讳,幸好接触后感觉也就是个快四十的老小姐工作狂,不足以惧。加上银俊特别不喜欢欣玲的设计,看见草图就挑得一无是处,见了本人也冷淡得近于厌烦。

欣玲不像安心从年轻时候起就是银俊向来欣赏的高挑艳女,她是个肉感的小个头,不过面容长得算清秀,玲珑的五官安在一张圆圆的小肉饼脸上,猛一看像个小女孩,日光下看就发现泄漏实际年龄的眼袋、粗大毛细孔、皱纹一样不少。欣玲第一次和安心见面,就嘴里甜出蜜来一般盛赞女东家保养得宜,说是看起来比小了不止一轮的自己还年轻,更表示羡慕安心的高个子和细白的皮肤。安心看她羡慕得由衷,添了几分好感,最重要的是欣玲态度巴结,收费合理,不摆艺术家派头,随安心把设计图纸改来改去,安心就决定聘用。偏偏平常对家里事情不插手的银俊对欣玲的设计表示反感,才瞄了一眼图纸就打枪否决。

安心不耐皱眉道:“我到处比价比设计,和多少设计师开了多少次会才决定用这个女的。家里这么大的事情你什么都不管,现在已经做了决定你又来啰嗦?”

银俊几近冷笑地说:“不要我管那我就不管,你做的事你负责,记住是你不要我管的,以后不要生气找我麻烦就好了。”

银俊自此对家里重建和装修的事避之犹恐不及,还没开始施工就提前搬去在市区的郭家跟母亲住。他吃准老婆不会愿意跟他回去做媳妇,还故示大方要安心一起搬。两个儿子那时已经在国外,安心五十几岁的人了,平常和婆家也不亲,这时候当然不肯去做老媳妇,就也暂时搬回娘家,借机陪伴自己父母。

房屋重建工程边建边改,拖了两年多才全部完工,夫妻在那段时间里等于分居,双方父母除了早一步登仙的安老太爷,其他几位也在那两年内先后老病归西。银俊事业版图也扩张到大陆和东南亚,岳家的事情他自然全不操心,甚至丁母忧也没有让他放慢脚步。安心留在台北,又要修房子,又为了婆家、娘家两边老人轮流跑医院、赡养院,后来又逐个办丧事,忙得脚不沾地。

自愿把朝夕相见的期望从婚姻中抽离后,安心感觉和丈夫之间竟然重新得到久违的和平。两人虽然还是难得见面,需要知会的家务事却不少,就常常通电话。话题一旦跳脱见面时间分配、关心与否,和丈夫爱家爱妻的具体表现,安心也就如银俊所愿成了他要的那个没有性别的亲人。他们不再一说话就吵谁对不起谁,谁爱不爱谁。他们只各司其职,张罗家务,活在当下的琐碎之中。

在为了修屋而分居的非常时期,安心和银俊的夫妻关系达到一种升华的稳定,安心“郭太太”的位置固若磐石,不受任何外面女人的威胁,几十年来她首次有足够的自信,感觉自己在丈夫的生活中无可取代:她是郭家讣闻上“泣血稽首”的孝媳,他是安家讣闻上“拭披顿首”的孝婿。而且夫妻既然不住在一起,安心也就不觉得有必要像只猎犬那样嗅着、闻着、追踪着不回家的丈夫行藏。两造从二十几年前“私生女事件”爆发以后首次真正地冷静下来,如是也就达到银俊理想中老夫老妻的关系:不论风月,只谈家庭。他们不再像红了眼不能和对方好好说话的仇人,有名无实的夫妻之间最容易引起共鸣的话题是孩子,其次是父母的大事、亲戚对红白事的反应和评语。甚至他们那个正在翻修中的“家”,银俊以前从没表示过兴趣的,现在既然不必每天回去,就也能勾起他一二谈兴:

“他们真不怕花我的钱啊!拆了盖,盖了拆。不过还好有你跟他们去打交道,不然换我就抓狂。现在只要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算做完,我就谢谢了。”银俊听起来心情不错,他最近跟模具同业合作,跨行电子加工,扩大了生意规模,很是志得意满,重修房子算花小钱,早不放在心上,只不忘嘴上念叨几句点出自己是金主。

“设计师说主卧本来的设计是整层楼,现在盖完却发现中间的梁柱太大,天花板到那里降低太多,建议建筑师把主卧盖成两间打通,中间天花板低的部分做成男主人和女主人的更衣室,”安心向银俊报告,“建筑师说这样设计很好,可以省很多任务。”

“好呀,欺负我们老夫老妻,叫我们分房?”银俊没个正经地怪笑道,“是不是你告诉人家我不行了,和你不一起睡了?”

“你无不无聊!”安心对丈夫自以为的幽默一点不领情,不高兴地说,“分成两间可以当成男女主卧,也可以当成主卧和书房、运动房。人家设计师管你分不分房?你如果有意见就早点讲,没有意见我就叫他们做成男女主卧了。”

设计师陈欣玲说两边一分差不多等大,像安心原先想的那样一间做成运动房可惜了,装修成对称的两个男女主卧是欧美贵族的流行。欣玲拿来很多杂志给安心参考,一直怂恿她采用“他的”和“她的”房间,中间重重隔开夫和妻的是“他的”和“她的”衣帽间,以及一个硕大的主浴。

“我可以拿图纸过来给你看。”安心告诉银俊。

“不必了,你办事我放心。”他明显打算结束谈话,说了句闽南语,“好了啦,你欢喜就好!”

“喂,等等!”安心却还不舍挂电话,又扯一个话题,“陈小姐买家具把设计师的折扣都让给我们了,叫我自己去挑,这样省了不少钱噢。她这个人真的不错。她跟我说她要是以后能住这么一间房子,她这辈子做人就没有遗憾了。”

“哈尼,做夫人要有做夫人的命格,”银俊似乎还在开玩笑,可是声音里却带起一丝严厉,“你叫她别做梦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好命。好啦,不跟你啰嗦了,再见!”

“讨厌!”安心啐道。可是那边已经嘟嘟嘟地断了线。她心里空落落的,房屋重建的这件大事已经到了尾声,搬回“家”以后她还找得到这个让她做“夫人”的丈夫吗?她想起安太太从前为小女儿“下嫁”本地菜农家庭而痛哭,不晓得地下有知看见她将入住崭新的大别墅,会不会高兴女儿“嫁得好”?

别墅落成入厝的那天,银俊回来了。他开了辆新买的英国牌子越野四轮驱动车,大声吆喝要人帮忙,看见安心走过来,从车上拿了几套西装给她,一面说:“这车怎么样?住山上就要开这种。”

安心感觉收到丈夫会搬回家的暗示,喜滋滋地抱着西装上楼去挂,厚毛料摩挲着她的下巴,像初吻时扎着她娇嫩脸庞的银俊的胡碴子。

“就这些?其他的呢?”安心看着空荡荡“他的衣橱”中她捧上来的几套西装和他自己拿来的几件衬衫、内衣就问丈夫。

“不够吗?还要什么?”银俊以问代答后就四处游走参观新家,一面发表评论,“弄起来以后还不错。你那个陈什么总算做了件好事。”他走进自己的房间,笑嘻嘻地说:“这我房间啊?咦,这边跟你那边还是通的嘛,你晚上假借上厕所就可以随便过来哦。”他试了试两间主卧中间的浴室门,一面说:“我安不安全呀?这个门能不能锁啊?”然后为自己的幽默大笑了几声。

安心听了就不大高兴,还来不及变脸斥责,银俊忽然把笑容一敛,说:“没事我走了。”

“晚上回来吃饭吗?”安心脱口问道。

银俊茫然望住老婆,一会说:“虽然让我花了不少钱,这两年还是辛苦你了。你就好好享受这个大房子,也算是苦尽甘来。哎,我哪有你命好?我不赶快回公司努力上班,谁让你住豪宅?”

以前银俊一星期还有一天在家吃饭,别墅重建后,他沿工程期间两人分居的旧制,连那一天回家吃饭也免了。不过既然新房子里有他一间房,他也就偶尔回家睡觉,只是她的主卧和他的主卧之间做分隔的浴室实在太大了,哪怕难得的哪一天他睡在家里,安心都感觉和银俊离得像中间有条没有喜鹊来搭桥的银河一样遥远。等到她冲动地去丈夫公司打了人女职员耳光,像是处罚她撕破脸,夫妻吵完那一架之后,银俊就把偶尔回家住住的一条也给删除了。后来儿子们从国外回来,先后也只在新修的大别墅里住了一阵,结婚后就搬出去在市区自立门户。安心费心费力地为家盖了一栋金屋,结果只是把自己给关在了里头,年复一年,寂寞地过着。

车祸让安心在病床上躺了很久。她那个时候真是心灰意冷,想哪怕快六十了,这种丈夫有和没有有什么不同?还不如离婚干脆!可是银俊在她住院的时候却常来探望,并不比两个儿子少殷勤。回家以后虽然请了两个看护轮班照顾,银俊也每天回家,有时还让行动不便的老婆坐在轮椅里亲手推进推出。可是安心感觉一切都太迟了,她的心被伤碎了,她算了总账,牢记他的一笔笔无情债,感觉再爱这个男人也绝不能原谅他了,就几次硬起心肠提要离婚。

银俊把脸凑近,看着她的眼睛,严肃地说:“哈尼,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也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离婚的话不要随便说。你虽然这么老了,放心!我还是会留着你的。”

以银俊自己的算术,他可不是个“六旬老翁”了?那张曾经清俊的脸庞胖成了一张打着横纹的烧饼,满头白发下原先英挺的眉形虽然未变,可是长出了几根长长的白色寿眉像垂柳一样随讲话的节奏无风自动。他老拿女人脸上的鱼尾纹说事,怎么不看看自己呢?原来俊秀的双眼皮下垂了,把年轻时被岳母嫌弃的桃花眼尾一遮,成了两只有点凶的三角眼,象征财富的悬胆鼻头上面毛孔已经粗大得成了酒糟,以前让异性心跳的潇洒笑纹成了深刻的法令纹。

“只有我老了,你没老?”安心反击,“你早就不把这个家当家了,你留着我做什么?”

“做大老婆呀!多少人想要这个位子?”银俊像年轻时那样坏笑起来,“六十岁的人了火气还这么大!不要担心,你永远是我儿子的妈,我的发妻,唯一的合法配偶。”

如果是车祸之前,安心又会被气得哭,现在她听见这些赖皮话,只觉得面前样貌陌生的老头无耻,脱口骂了句:“不要脸!”却再想不出什么更厉害的话了。

银俊看老婆日渐康复,又有力气跟他吵嘴,就单方面恢复他不回家的“正常作息”,招呼都没打一个就不见人影了。安心还是这个男人合法配偶的证据剩下一个由他公司会计按月转账,帮老板把家用钱打进去的银行户头。

安心的姐姐安静利用随夫在大陆讲学的机会,特别绕路回来台湾探望受伤初愈的妹妹。安心向姐姐哭诉自己嫁了个不回家的人,说自己跟她们以前叫“大妈”的父亲下堂妻一样是在守活寡。

安静表示大妈当年替父亲尽孝,奉养公婆,经济大权又在其实是二夫人的她们母亲手上,是值得同情的空闺怨妇,安心却是清静贵妇,令人欣羡。安静诚恳地说:“我嫁给你姐夫四十多年,感谢主,我替他生了六个,洗衣煮饭养小孩,一辈子跟他伸手,花每一块钱都要他同意。现在你先生不来烦你,你要买什么或去哪里他都不管,感谢主,这样的job到哪里去找?”

安心呆呆望着一回台湾最喜欢逛夜市找便宜,十足十是位华侨老太太的姐姐,张口结舌,不知道要应什么。姐夫是比姐姐大很多的旅美学人,本来在国家级的实验室做研究,退休以后常常应聘到中国开会讲学顺道旅游,姐姐家虽然不如妹妹家富裕,可是老夫老妻日子过得好不逍遥,尤其到哪里两个人都是俪影成双,让安心一直很羡慕。她没有想过姐姐把做人家老婆看成一个“job”,说起来安心的这份工作工资比较高,老板又放手,竟是姐姐心中一份“优差”。

幸运地安心这场大车祸没有留下后遗症,婚也没有离成。原来她是铁了心要离开不忠实的丈夫去追求现代女性的独立生活,可是她本来也就独自生活着,不是吗?像那些拖着不结婚的恋人对问婚讯的高调回答:结婚不过是多张证书。安心想自己的离婚也不过是多张证书而已!难道有了那张纸就能禁绝她对负心人的牵挂吗?何况,留着她“郭太太”的身份也算是个“社会地位”。安心算想通了,她决定对丈夫“放手”,把心思都放到儿子身上:什么都是假的,替儿子好好争取,“钱”到手上才是真的。

“你能花多少钱我不知道?一个鳄鱼皮包再贵要不要一百万?”银俊虽然发了财,毕竟是从中小企业起家的精明生意人,“不要跟我来那一套!该给的不会少,我不会让自己老婆没钱花,你别自以为聪明做得太过分就对了。”

可是儿子是他的弱点,听说他外面生的都是女儿,只有一个还小的是儿子,根据安心的“消息灵通人士”,也有谣言银俊怀疑那个不是他亲生的。知道银俊看重子嗣,安心就用儿子名义买豪宅,还替他们包装修,全部弄好了,再要儿子过去看,怂恿他们住新屋。

“又替老大买房子?老大买完,你又说对小的不公平,又要买。台北的房价就是被你这种人推高的!”银俊在电话里吼她,“他前面那两栋怎么不先卖掉?你不是说会卖了再买吗?”

夫妻不见面,她现在连他今晚睡在哪里都不知道,只能在他愿意接她电话的时候堵住他,提出要求。既然有所求,安心就耐下性子跟他解释,说政府打房,课奢侈税,房屋滞销。她正在找陈欣玲重新装修儿子搬出后的空房,一面等待市场复苏,他们能卖好一点的价钱。

“你和那个陈欣玲倒是情同姐妹,你真听她的话呀。”银俊冷笑道,“告诉你,你去把房子退了,你等房屋市场复苏,我等哪里复苏?我会告诉陈欣玲离你远点,不要为了赚你几个设计费,叫你一栋接一栋地买房子。”

“房子是我买给儿子的,你去跟陈欣玲讲什么?”安心说着自己感觉有点心虚,“你们又不熟!”

“哼,你去问她熟不熟?”银俊的声音更冷了,“好了,你不要烦我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全球不景气?把上亿的房子当皮包买,你们以为我印钞票吗?”

那边电话突然断了。安心很生气,可是银俊摔她的电话已经是家常便饭,亏得她从前还为了被他挂电话,气愤狂乱到开车冲入山谷。现在她不跟自己过不去了,她知道马上打电话过去他不会接。等明天,她会磨到他拿钱出来的。安心告诉自己沉住气,自言自语道:“你跑不掉的,等明天再打给你也一样!”

第二天天还没亮,家里电话催魂一样地响起来,是医院来的紧急通知,银俊中风。她和儿子们赶到的时候,居然看到陈欣玲焦急地守在急救室外面,两个女人远远四目一交,安心感到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可是心中忽然雪亮:怎么从来没有怀疑过她!

医护人员向母子解释有多年高血压病史的病人脑血管破裂,情况危险,需要插管,请她在同意书上签字。安心镇定地说:“我们夫妻都签过放弃急救。”

欣玲忽然跑过来说:“请你一定要签字,你要救他!”

安心很想像以前打银俊其他情妇那样给欣玲来一巴掌,可是她老了,按照银俊的算术,她已经是七十岁的老妇人了。也许夫妻真的是一条被不盖两样人,安心听见自己冷冷地,像极丈夫常对她说话的那种语带不屑的口气:“他昨天晚上在你家过夜?”

欣玲啜泣着说:“他很少来我家。每次来都只是怪我叫你买房子那些的。”

安心恨极,想这个女人居然利用自己母子去激怒银俊,好让他去找她?口中却问:“你工作室的房子是我们家的?”

欣玲哭道:“你们赶快签字救救他吧!房子我可以不要!”

这时候两个儿子也大概猜到是风流老子收编了母亲的设计师女友,可能他们老爸还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药,凌晨奋战以致倒卧香闺,情妇送医却无权签字,通报家属赶到,桃色纠纷就在医院走廊上揭了锅。儿子赶紧过去说:“陈设计师,你先回家吧。这里我们家自己会处理。”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安心记起银俊十几年前对她首次找欣玲装修房子时的警告,想到欣玲不但背叛朋友,根本当初接近她都不怀好意,一下失了理智,怒声道,“你们一起骗我,难怪他叫我自己负责,说我找你以后生气活该!”

“你放心,他早嫌我老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他已经不想理我了,”欣玲哭得更凄惨,“他只有要骂我的时候,才会来找我。郭太太,我们也是十几年的朋友了,女人何必难为女人?他是你丈夫,我什么都不是,连做女朋友他都说我年纪太大了!你就救救他吧!”

安心忍不住了,奋力一个巴掌甩过去,疯狂地喊起来:“你们叫她滚!”

欣玲借势跪下,拒绝了安心儿子要把她拉起来带走的手势,继续哀求:“你签字救救他!你签字我就走。”

“你跟谁演戏?你自己不要脸,我们家还怕丢脸!”安心狂怒,“他昨天晚上在你家里出的事,我们要追究你的法律责任。”她转过头来骂医院的人,“这种闲杂人等你们医院怎么让她来?还让她一直在这里打扰病患家属?”

有儿子和医院警卫双重护驾,安心成功地在打了一巴掌解恨后,赶跑了那个假装跟她做了十几年朋友,其实意图染指她男人的资深狐狸精。

可是那不是安心身为银俊元配的最后一役。虽然不十分清楚银俊外面那本风流账,可是安心一手送走娘家、婆家几位老人,办丧事有经验。她布下天罗地网,绝对不让任何没有法律做后盾的女人、孩子来到银俊的灵堂向她示威。人活着的时候她固然不知道今晚丈夫夜宿何处,现在那个冰在盒子里的尸体却绝对要完全属于她!

安心不是不讲理的人,她把郭小美的名字加在讣闻上,让银俊身后有儿有女,有内孙、外孙,还让小美和媳妇、儿子轮流守灵,顺便防止不相干的人靠近。银俊是她的初恋,也是唯一的爱人,本来应该悲痛欲绝,可是她的整个婚姻生活都在和外面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第三者缠斗,现在上风终于吹到了她这边,她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确认自己的最后胜利,安心只能暂时把悲伤放下。

丧礼很低调,不但家祭的地点和日期保密,连墓地所在讣闻上都隐秘未提。到了公祭那天,公司员工和各界人士都要来致祭,报上也刊登了公告,照理说应该难以防范,安心却设立了三层检查哨:礼仪公司的人员先要求来客出示白帖,核对姓名,然后保全公司再负责拦下看起来形容特别哀戚的女人,尤其带着孩子的更属可疑人物,最后安心再派出自己的弟弟去逐个盘查有嫌疑的客人身份。失礼事小,她不求“勿枉”,可是要求务必做到“勿纵”。她告诉儿子和他们的舅舅,如果一切的防堵失效,有来路不明的女人哭灵,她立刻就打手机报警,告那个女人和她的亡夫通奸!她听见弟弟离开休息室时跟儿子们耳语:“你妈疯了!伤心到头壳坏去——”可是她当天要办的事太多了,没有时间计较闲言闲语。事实上丧礼整天安心的神经都为提防可能“来犯”的情敌绷得很紧,连哀悼的情绪都没有。

等到出完殡,安心回到家,打发了儿子们后四顾一望,家还是那个她亲手修建,一几一椅挑选回来的大别墅。她前后走来走去,完全没有发现会触动她未亡人心情的角落。她想自己早就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分期预付了今日的冷清和伤心,现在反而算是难过到了头,感觉也就是比平日忙的一天罢了。

安心信步走上楼,想起重修落成,她曾亲手替银俊搬进来几套西装,可是那些衣物放了几年未动,已经被她捐掉,好空出地方放她自己的东西了。偌大一个容人更衣的“他的衣橱”被她这些年心情不好就出去血拼的成果塞满,一件男人衣裳也没有都多少年了。

安心幽幽地叹了口气,有可能是终于忙得告个段落开始思念起亡夫,却更像累了一天如释重负。不管怎样,自认守了多年活寡的安二小姐,在六十八足岁时成了名副其实的寡妇,她虽然感觉若有所失,心里却又很踏实。余生她会继续信守毕生唯一爱的承诺,却不会再为背叛而心碎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