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安太太不会生,安家就两姐妹,姐姐安静和妹妹安心差了五岁,中间并没有个一儿半女。安先生到台湾以后还在原来的国营单位,虽然职位高升,业务范围却从中国三十六省缩减到台湾一省外带点福建省原来的零头。他私底下自嘲是从芝麻升成了绿豆,外面搞不清楚的说起来却是“官运亨通”。地方小,走动方便,年节来家送礼的人竟比在南京的时候还更多。安先生仪表堂堂,又是实业专才,到台湾的时候才四十岁,有嫉妒的人酸他,说像他这样的怎么可能外面没有儿子?台北社交圈还时不时地无风起浪,传一下他的风流韵事。可是安太太很笃定,跟其他官太太们一面搓麻将一面聊天,说起安先生的时候鼻子里喷气,道:“哼,我对我们安先生可从来没有不放心的!”

安太太金舜蓉是大家出身,说话有分寸,换了个口没遮拦的女人,就会干脆澄清问题出在先生这边。不过有眼睛的人也该看得到,就算有过几次桃花,还只有她金舜蓉能替他结果。可不,安先生留在乡下老家照顾公婆的元配辛贞燕也多年无出,当初休书上用的理由就是这一条。没有那封休书,安太太娘家就算到了民国朝中无人,金家也还是沪上富户,她老太爷金八爷也还是租界里的绅士,哪怕是个老姑娘,金家也绝不会答应给户“乡下人”财主做二房。

手上有张前房的休书,金舜蓉应该稳坐安太太的位子,没想到造化弄人,国民党撤退到台湾的时候,安先生老家靠海,安家两个老的听说原先在南京的儿子去了台湾,也不知怎么神通广大地在国民党都迁到台北以后,还能从原籍雇了条船,带着从未真正下堂的儿媳,和同族过继给辛氏、才满周岁的“儿子”安亦嗣,以及几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不怕死的“黄鱼”,毅然投奔怒海偷渡寻亲。

这样一群乌合之众,老的老,小的小,居然福大命大地一路躲掉两岸的枪子炮弹,平安登陆戒备森严的台湾海岸。这下糟了糕,安太太在台北忽然上面冒出一双公婆,鼻子跟前多了位“大姐”,原来有女万事足的丈夫膝下还多出个“儿子”。这种事情安太太怎么能答应?幸好国民党那时候要建设“复兴基地”,重用技术官僚,安先生步步高升,靠他高级公务员的薪俸在物价低廉的当时竟然也养得起两个家;安家老太爷、老太太一方面明白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一方面也离不开晨昏定省的孝顺儿媳,就跟着认命替负心郎孝亲的辛贞燕,拖着长孙亦嗣,一起搬到市郊中和乡一间农舍改建的洋房里,分爨而居。

两老搬过去后,安老太爷用红纸写了祖先的名讳往墙上一贴,中和乡这边就成了正牌“安宅”。两老在的时候安先生每周两天一定要过去省亲,周六还要奉慈命在那边“过夜”,回到台北济南路这边家里,安先生都说是陪着父母打了一晚的牌。安太太虽然一直有点狐疑,却也自信了解丈夫的那点能耐。只是过年的时候躲不掉全家大团圆,舜蓉这个安太太一定要过去向公婆拜年,两位安太太必须要济济一堂扮姊妹,舜蓉得叫崴着两只解放脚,上海金三小姐眼中的乡下女人“大姐”,听着女儿喊梳了个巴巴头的土婆子“大妈”。

声称是过继来的儿子亦嗣一年年长大,男孩会说话了,婆婆让叫舜蓉“小妈”,更让安太太气在心头。舜蓉看见亦嗣越长越像贞燕,就越来越怀疑不是过继来的儿子。算算时间,如果怀胎十二个月是有的事,就有可能是安先生来台湾前最后一次回乡省亲时播的种。安太太自己心里疑神疑鬼,虽然找先生吵过,却不敢盘问深究,幸好看见安先生对元配的儿子冷淡,远不如对自己两个女儿的疼爱,才心里好过了一点。

安家两老过世以后,中和“安宅”中枢瓦解,安先生不用再去请安定省。最让舜蓉欣慰的是,丈夫不等吩咐,就主动彻底自绝于“那边”,甚至对继承安氏香火的儿子亦嗣也不理会了。这时反而是又稳坐安太“大位”的舜蓉感觉过意不去,就动用“当家人”的权威,只把往昔月费比照二老在世时减半,可也还是按时送去。只是她自己当然不会再去喊“大姐”,送现金这种差事又不放心交付给司机或女佣,这个舟车劳顿,还要跟“那边”说话打交道的苦差事就落到当时刚刚上高中的安静头上。

安静那时也就每个月从济南路家里转车跑一趟中和乡,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安静也弄不懂,为什么在离开多少年后都还梦到自己走在那个荒草蔓蔓的院子里,去给“大妈”送钱?

那个黑瓦灰墙的房子前身是农舍,改建后院墙一围,连院子有将近三百坪。前面的铁栅门永远是虚掩的,推开后的那条小径无论四季,总是布满落叶枯枝,踩在上面一步一声“吱嘎”,怎么小心走都像后面有个看不见的人跟着。正房重修时上了石灰,换了黑色厚瓦,可是原先安老先生一度用来养花的偏房还是早先土砖薄瓦的农舍。偏房才失修几年,已经看着有些墙倾圮,整个院落清冷残败的模样像极了小说里描写的冷宫。

安静从十五岁起去“那边”送钱,一直送了五年,到她要出国的那年,这个任务才移交给了小她五岁的妹妹安心。安静最后一次到“那边”的时候带着妹妹一起去,算是任务交接。那时安亦嗣已经十岁了,剃着光溜溜的一个头,贞燕要他喊大姐姐、二姐姐,他也不叫人,眼睛溜溜地转。

安静照例说:“爸妈问大妈好。”然后把装了钱的信封放在桌上,大家静坐一会,再问:“大妈还有事吗?”这就是要告辞了。贞燕也就指着桌上一瓶早先预备在那里,自己做的豆腐乳或是冲菜,要她带回去,说:“你爸妈喜欢吃再来拿。”

头两年贞燕还会多问一句安静父母身体好吗,后来就连这个虚套也省了。安静有点想告诉大妈下次来的只有安心,可是那样就要谈起自己出国的事,说来话长,又好像跟大妈太亲热了会对不起自己的亲妈,就只如往常一样地站起来浅浅鞠躬道再见。

两姊妹出得院门,才向公车站方向走了几步,安心吐了一口大气,用力推姐姐一把,一面抱怨:“中和这里搞得像个鬼屋一样!这地方晚上叫我来我绝对不来,吓都吓死了。”她学自己妈妈,用地名代替人名,喊“中和”不喊“大妈”。

“阿爷、阿奶不在以后都是我一个人来,你才第一次就吓死了!”安静说着,轻轻推回妹妹一把表示嗔怪。

安心怨道:“爸自己都不来,妈还要我们来。以前来这里妈就不高兴,觉得自己被爸骗了,好像做了小太太。现在叫我们来,那我们觉得自己是小太太生的就会高兴呀?真是的!”

“妈说人家也孝顺了阿爷、阿奶一辈子,还有个亦嗣,再怎么样也是我们的弟弟。”安静替安太太讲话。

“亦嗣越大越讨厌!你看他那个鬼鬼祟祟的样子,哪里像安家的人?妈就是人太好,才被爸骗了,现在还帮他养中和这一家。要是我才不干,又不是欠她!要钱叫她来拿呀,要我们送什么送!反正妈那种从前的女人就是太可怜了!”安心感叹道。她初中刚毕业,事理明白得不多,一味同情被爸爸“骗”了的自己妈妈,对幽居抚嗣的大妈满腔怨愤,却没想到“中和”这位跟她同情的自己妈妈一样,也是个“从前的女人”。安心青春正当时,虽然上个月才因高中落榜好哭了几天,这两天又因为五年制专科发榜,考上外语学院,做了姐姐的学妹,心情雨过天晴,自我感觉前途是时代新女性的一片光明。

“做现在的女人难道就容易?”安静轻叹一口气。她今年夏天五专毕业,生日月份大,明明才二十岁,照年头算起来却快叫二十二了。同学有找到工作的,也有发了喜帖要结婚的,她却在补习烹饪、英文口语和学习驾车。照说她一个外语专科学校的学生,读了五年商用英语还补习什么口语?可这都是应她在美国的那个对象的要求。

对象叫黄智舒,和安静通信已经一年了。黄氏也是江南望族,清末以来子弟不再参加科举,相信工业救国,渐渐满门经商。黄家老太爷在家族中不算发达,只帮衬做大生意的族兄,人家吃肉他喝汤,却自己定位是个儒商。黄家跟他们一些做生意的宗亲都在国共内战时去了美国或香港。安太太觉得两家门当户对,就男方比她理想中的女婿大了两三岁。黄智舒满三十岁了,已经在美国拿到了理科博士学位,有工作,有美国身份,还在工作的国立研究单位附近小镇上买了房,和父母一起住着,确是不可多得的理想女婿人选。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的中国留学生不是从大陆本土直接到美国,就是从大陆到台湾再考取留学考出去的,除了少数公费留学生,多半都是世家子弟,而且阳盛阴衰得厉害。虽有少数排除歧见,打破藩篱,华洋通婚,多数留洋的男生都留成了大龄光棍,就算自己潇洒不着急,父母也都到处寻求华裔“闺秀”来替儿子们解决婚姻问题。这些过了婚龄的男青年不少算得上是名门子弟,大陆老家的门让共产党关起来了,这下只能指望小小台湾的官小姐来远水救火。

一九四九年离开家乡时候还是小学生的,像安静这种“名门闺秀”刚刚长成,含苞待放。那时候台湾戒严,海峡又靠第七舰队庇护,美国在台“天威”正旺,自由宝岛谁不向往?有点办法的女生父母也在太平洋这头削尖脑袋替女儿们想门道出国。

“气死了!气死了!”安太太到家的时候简直弄得一个鬓乱钗斜,一面口中骂骂声,一面不顾风度地解开旗袍领上的扣子透气。

她这天和另外三个相熟的太太在几个政府衙门之间奔来跑去地办交涉,用她的说法那是“到处碰壁”。她投诉给安先生听:“那个护照科的帮办最可恶!是,我们朝圣团是去西德,没要你改呀。下面加几个字,‘途经美国’,不犯法吧?就不给你方便。阎王好斗小鬼难缠,陈太太说只能找他们沈部长。呃,你不是也认识沈昌焕吗?”

安先生横她一眼,不耐地道:“你们这叫什么事!还好意思去找部长?人家部长丢了大事不管,来管你们几张护照?依我说就该叫小静明年再去参加留学考,去美国就正大光明去美国,不要凑这个朝圣团的热闹,走什么后门!”

“你宝贝女儿今年没考上,你保证明年考留学就考得上?再说明年考还来得及吗?”安太太自己吃了做老姑娘的亏,当年娘家没有时间细细访查,落得跟人共事一夫,丈夫睡在“那边”的晚上,感觉自己名门淑女却糊里糊涂“做了小”,也滴过几滴怨妇清泪。听到安先生对她爱护女儿的一片苦心撂官话,不免怨气冲天:“你少说风凉话!青春就是女人的本钱!要不是我找到这个路子,就小静那个温吞脾气,她就坐在家里用功再考三年也不一定考得上——咦?小静呢?还没回来?去趟中和也能去那么久?这个小孩做事情就是拖泥带水,慢得让人生气!”

安太太对丈夫的不满转移到女儿身上,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她老是遗憾,其实安静小时候也还好,后来不知道是否到了台湾水土不服还是怎么了,人变得钝钝的,硬就没有小女儿安心机灵,会讨妈妈喜欢。

“安静名字起坏了!”有时候家里人这样开玩笑,嫌安静迟钝。其实安静也不像她的名字那样,光是静静地不说话,她是有反应的,还很听话,只是好像永远带着点受了惊吓的表情,常没办法把别人给她的指令执行到让人满意。比如学习驾车,她上的是要多缴钱的保证班,可是全班就她一人没考过,得回炉去再上一次。安太太带点讽刺地提醒她,小学游泳上过三个夏天的初级班以后,才和比她小五岁的妹妹一起升上中级班,这回可没三年的时间等她考上,朝圣团要去西德瞻仰圣礼,预计的出发时间不会为了她拖拖拉拉的脾气更改。

安太太为了安静参加朝圣团这事算是煞费苦心,不但女儿自己,原来只拜祖先的安太太也在不久前受洗成了天主教徒,在祖宗牌位旁挂了串十字架。这一切布置就为了安静能参加天主教一九六○年在慕尼黑举行的祝圣大会中国代表队。安家原来没有哪个是天主教徒,对于为什么“洋和尚”会组成这样一个几十人都是未婚处女的朝圣团起因并不了解,等到安太太在牌桌上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晚之又晚,几乎她知道的几家官小姐都入选了,正在办理护照。要不是外务部门几个不知道自己斤两的小帮办非要按着惯例办事,一开始坚持发给朝圣团员团体护照,要如花似玉的团员们只能团进团出,耽误了时间,慢了不止半拍的安静都赶不上补交递件。

不能怪安太太她们后来在牌桌上讲起来要得意地笑。原来折腾一阵,政府的对外部门还是发了朝圣团员一人一本普通护照。坐安太太上家的太太说:“什么团进团出,想得出!外务部门要面子,现在只好说是西德政府不接受团体护照,所以才改发普通护照的。外务部门那几个人就是拿了鸡毛当令箭,找麻烦——碰!”

安太太“吃”还没喊出口,她下家的太太说:“我也碰一个——真是,不懂事!”

小公务员是不懂事,哪怕国民党都败到台湾来了,官小姐后面还是官太太,官太太后面还是官哪!

“现在的问题是内务部门这边没搞好。”上家太太消息灵通,她女儿参加朝圣,其实是因为大专联考落榜,要去美国读大学,家里都安排好了,这次花了这么多路费,动用这许多关系,已经是志在必得,美国非去不可。“内务部门发的公函里就说去西德,搞得外务部门这边逮到机会刁难,就故意在护照上写只能去西德。”她看着安太太说,“上次去外务部门算白去了。后来你没去,我们又去了两次。陈太太也找了沈部长,他说部长不管护照,丢给他的次长。内务部门和外务部门踢皮球,外务部门说内务部门再补一份公函增列朝圣团目的地是西德,可是途经法国、美国什么的,他们就照办。”

安太太说:“内务部门这边我们老安熟——吃!”

“等你们老安?早去过了几次了,有什么用?内务部门那些师爷精得很,一点责任不负,送了公文去上级行政机关请示啦。”另一位太太说,“我们家老爷子还打官腔,说台湾的‘最高行政机关’不是旅行社,管到你们朝圣团的行程?他说养了这些公务员真是有空,写些公文来来去去跑死马——嘿!就等这张!胡了!”

安静不知道她参加的这个官小姐朝圣团后来成了台湾史上一件粉红色丑闻,外务部门、内务部门很多小公务员都为这件荒唐的公案写了检讨,那时候还没被台湾特务机关抓起来的舆论“清流”也借题发挥,在报上骂了成个月。这场官太太大战政府在台湾各个衙门的著名战役,娘子军团大获全胜,报上酸的“处女团”几十位千金小姐就跟着大名鼎鼎的“洋和尚”放洋去了。

朝圣团一行除了领队的总主教以及其他有职位的几个人有始有终,回到台湾被报纸继续修理,全体处女团员最后都一如原先家长们安排计划的那样先后去了美国。有美签的几位小姐更是在法国转机的时候就脱队直接去了此行真正的目的地。

安静出发前时间不够,也没想得那么周到先去弄张美国签证,只得随队去了慕尼黑。安静乖乖地在慕尼黑待了七天,如愿瞻仰圣礼,还确确实实地从心底接受了天主,看到主教圣颜的时候还情不自禁地流下喜乐的眼泪。其他的事情她就交给天主,跟着几个有主意的朝圣团里新交朋友到处跑。果然天主保佑,慕尼黑的美国领事不懂自由宝岛人民出入境的不自由,和刀笔师爷在小姐们护照上留下的玄机,糊里糊涂地发了签证。有点自卑自己只有五专学历,生性又不活泼机灵的安静,就这样绕道欧洲,不负母亲安太太的苦心,辗转来到了当时的世界乐土美利坚,在满二十一岁的生日那天,顺利地嫁给了家里替她选择的,之前通过信却未曾谋面的黄智舒。

“你那个老婆——”安静的婆婆黄太太本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和太太,还受过高等教育,可是生不逢时,先在祖国做难民,再到外国做二等公民,颠沛流离的日子一久,看得见的就剩孔方兄上的钱眼了。也是,祖产都被“共”了,归期渺茫,用美金过着日子不能不精打细算。其实刚开始媳妇过门见喜,甚至接二连三地大肚子,两老都还很高兴家族兴旺,黄氏他们这一房在海外香火不灭。等安静生到第四个的时候却忍不住了,皱眉道:“太会生了!你们就不知道要避孕吗?她这样自己不能出去工作,我们也没有力气替你们带小孩了。”

孩子是天主赐的礼物,安静不能不要。生第六个的时候,快要崩溃的丈夫黄智舒就“自行了断”,没有和谁商量就做了结扎手术。公婆这时也熬到了够资格搬进老人公寓的年纪,就不再坚持等待什么地理位置更合理想、房间更大的居住单位,收到通知马上搬离新墨西哥州,把原来出了头期款和儿子合买,打算三代同堂的独立房屋让给儿子、媳妇,算是被第六个贝比吓得落荒而逃。两老想,就为图清静也不能再跟儿子一家八口住了,更何况儿子家里食指浩繁,跟他们一家住,光没沾到,怕自己一点老本迟早都要贴进去相帮养小孩,哪敢再肖想被小孩子缠得不能分身的媳妇侍候。

有条有理的美国日子,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过得快。如果像智舒和安静这样住在沙漠州的小镇上,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哪怕不种田,过得也跟太平盛世的农民差不多,十八岁就可以预见自己八十岁坐在摇椅里晒太阳的样子。

安先生和安太太起初也去过那个住了很多博士和科学家的沙漠小镇探过女儿,可是每次都提早打道回府。

“乡下人,小静完全成了个乡下人!”第一次赴美探亲,安太太自己一个人去的,转了几道飞机。安太太费这么大的事,原来也是想替外语专科刚毕业的小女儿探探路,看怎么也能像姐姐一样,读书也好,嫁人也好,反正也“留个美”,镀镀金。安太太去大女儿家住了两周,回到台北后她脸色惨白,声音发颤地向安先生投诉:“他们家大人、小孩的头发都是她自己剪的。”安静还自告奋勇要替她妈妈也修剪修剪,把在台北每个星期由司机车去知名美容院洗头和做头的安太太吓得够呛。

“小孩的衣服都是教会里人家捐的拿回来穿,”安太太说得眼泪都快流出来,“要嘛就是她自己做的,都是像窗帘一样的粗棉布。”

安先生却联想到电影《飘》里演郝思嘉的美女费雯丽,拉起那块丝绒窗帘就做了件顶合身的晚礼服,就说:“蛮好的。美国人就是勤劳,什么都自己动手来。我要有机会,我也喜欢自己动手种种花什么的。”他向往地说,“美国人守秩序,开车不按喇叭。那里空气也好。小静住的地方干燥,老了不会风湿。看她寄来的照片说是沙漠地带,院子也是有花有草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啊。以后能到那里去退休养老一定延年益寿。”安先生去过美国开短期会议,到华盛顿、纽约、旧金山几个大城待过几天,印象很好,和女婿也在旅馆里见过面,婚后老大肚子的女儿旅行不便却错过了。他一直想找机会到女儿、女婿住的,在他心中像世外桃源般的小镇,也去住上个十天半个月就太理想了。

可是轮到安先生真有机会和太太一起去美国探望女儿、女婿,在少见花树、多见仙人掌的小镇住几天的时候,他却不到一个星期就提出要缩短行程。安先生说多年未见的女儿看到就安心了,他现在反而挂心公务,决定早点回台北述职,归队上班。安氏夫妇那次亲身考察归来,回到台北后,安先生再也不提自己早先对美国桃花源的描述,对要小女儿去美国深造的热心也明显降低。他跟安太太说:“安心考得上托福,有学校收她,就去。要她姐夫介绍个朋友,那就不必了。她不嫁到美国去,我们也留个养老女儿在身边。”言下之意听起来是不打算去美国投靠女儿,到井井有条秩序良好的小镇去养什么老了。

娘家人看起来对“去美国”都失去了热情,安静又是家里和教会里两头忙,连信和电话都要等到年节才通。只是安太太到底是做妈的人,一想起来就像海峡对岸有儿女下放在大戈壁里的父母亲一样大包小包地寄慰劳品。安太太所寄包裹的内容随着台湾社会的渐趋富裕而有所改变,从一开始的中国食品到后来的衣服鞋袜,等到孩子里有四个都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干脆寄美金汇票了。可是不管台湾娘家里寄来的是啥,安静在沙漠小镇上的岁月,却只是连潺潺水声都没有似的静静淌过。

除了孩子一个个长大,安静的日子一成不变。白天生活自然有一定的轨道,可是她连夜里做梦也一再重复,或者大同小异。安静不记得自己十岁到台湾以前的任何事了,出生地上海和童年所在南京的人与事从未入过她的梦。她在梦中老是回到台湾,有时候走在中和乡那个像冷宫一样、落叶堆积的院落里,小径蜿蜒,看不到尽头;有时候在淡水雾气茫茫的学校教室里考试,铃声响要交卷了,可是她只写了名字,其他一片空白。安静在沙漠小镇中已经住了大半辈子,在这里带大了六个子女,送他们到大城市里开始属于他们的人生。她自己留在这里,从少艾到初老,都在这个鸟不生蛋,却制造出了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的地方。她从二十一岁初为人妇就来了这里,三十年一晃眼就过了,日子过得太快太平稳,安静做梦都来不及梦这个她住得最久、最熟悉的地方。她也没有梦到过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福地慕尼黑,可是在那里瞻仰圣礼毕竟是她一生中的最高潮,这个难得的经验在教会里被多次当众提起,让她想起来都热泪盈眶。那短短朝圣团的七天,是她的新生,是她人生离乱和安稳岁月的分水岭。她始终感激朝圣的福缘所带给她的终生信仰和一世平安。

安静也去子女工作和居住的加州、新泽西州这些地方住过。她几次去帮儿子带孙辈、帮女儿坐月子。美国华人聚居的大地方虽然生活便利,可是物价也高,甚至连教会都有华洋之分,这让终生都参加白人教会的安静不自在。仰望神父,环顾教友个个都长得像圣父、圣子更让她觉得身处圣堂,接近天主。她习惯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小镇。她很知足,美国就是美国,是当年她踏上朝圣之路的终极目的地。到了圣地,哪个州不是国境之内?她从来没想到离开这个沙漠州到别的地方去。

本来和太太安静一样,智舒也很知足,他工作的单位除了地处偏远,世界顶尖的设备和同僚却是一个科学家的美梦成真;何况他也不知道美国还有哪里、做什么,可以让他养活这一大家子?智舒在沙漠皓首穷经一生,直到空巢,尽了延续生命的人生目标以后,才从实验室里探出头来,竟看见小镇上不知何时开始,不少华裔同事穿梭两岸,亚美两大洲之间跑得风风火火,世界渐平,科学家也融入世俗的熙熙攘攘,活得比从前热闹和兴头呢。

智舒和台湾行政当局素无渊源,六十五岁退休以后倒一直有“祖国”方面的研究单位透过以前在大陆的老同学来邀请去演讲,这对退休的科学家真是很大的诱惑和荣耀。智舒虽然是名校博士,可是在偌大的美国国家研究机构里,同事哪一个不是发表了很多论文的专家?专家精英中升得上去做主管拿高薪的往往不是精英中的精英,而是能从政府要到研究经费,会耍嘴皮子的半吊子。多数做高端精密研究的科学家反而没时间练废话,是锯嘴葫芦,虽然下了班也等着薪水付房贷,可是在实验室里却放眼人类福祉,不屑去华府向外行政客画那些像好莱坞科幻片道具一样的大饼。

渐渐智舒对“祖国”的邀约开始心动。他看着比自己少了十年以上资历的同侪被邀请去北京吃香喝辣,个个穿上西装俨然人物,还拿回来和祖国领导的合照炫耀,他却像个小老头样地穿着牛仔裤在院子里修剪仙人掌,担心自己落伍。智舒几次跟安静商量,说他们也接受邀请回大陆看看,就当是免费观光?短期的演讲做了两三个,夫妻对让自己感觉是人上人的“祖国”印象很好,起码比上世纪九十年代暴发代工财的台湾让三气具备——花钱小气、说话洋气、穿着土气——的黄氏夫妇更喜欢。

后来果然就有内地单位来长聘。那时中国不富,公家单位也只有甘词无厚币,强调的是“民族感情”和“为祖国人民服务”。智舒虽然没忘记中国话,毕竟在资本主义的国度成长,知识也有明码实价,对待遇比较计较,就显得有些举棋不定,一再问安静和子女的意见。

安静反正是个慢性子,除了年轻时被妈妈逼着参加过处女朝圣团远嫁美国算是冒过一次险,做事最不喜欢为天下先。智舒如果没有和她打商量,像当年结扎那样,做了也就做了,既然问她的意见,她就说:等等吧。他们家儿女多,事也多,安静在先生退休以后这个小孩家里、那个小孩家里轮一圈,帮帮忙,大半年就过去了。等到安静到每个小孩家里都去过,个个子女都谈过,知道大家也都很赞成,说是父亲退休了去中国讲学,是应用所学,说不定还能开创事业第二春云云,这也就几年过去了。见机得早、决定果断的同事都已经发了几张有一串中国专家头衔的名片给黄氏夫妇了。

等到全家,包括小孩配偶在内的意见都一致了,安静终于同意丈夫受聘到大陆去讲学的时候,智舒都六十九岁了。两夫妇这才收拾了房子准备搬到中国去。朋友和教会的惜别宴吃了好几摊,那天还正在继续打包,已经停了有线电视服务的电视只看得到当地无线频道,忽然插播和中国来往密切的同事以“窃取国家机密”的重罪被逮捕。华裔科学家戴着手铐被带走的画面回放了好几次,记者旁白说联邦调查局从一九九五年就开始布线,追踪了四五年才决定采取行动。这么大的案子,自诩讲究人权和证据的国家,罕见地未经审判就让个当地的小电视台当场替连嫌疑犯都称不上的华裔科学家定了罪。

安静和智舒看着电视不知所措,感觉住了一辈子的平静小镇忽然谍影憧憧,安静问智舒他们接了聘书是不是也就成了嫌疑犯、智舒说不知道,中国看来是不能去了,可是这里也不安全,听电视台报起来,实验室里的华裔个个都被当成了叛徒跟监了几年的样子。反正机票本来就分两段,他们不如依照计划先到本来去转机的旧金山女儿家避避风头。智舒道:“我受聘去讲学,人还没去。以前去虽然没有报备,可是我已经退休,不接触机密几年了,他们不能赖我勾搭外国政府。何况美国人可能只想制造寒蝉效应,吓得我们中国人都不敢去中国。”智舒越讲越激愤,不小心就分了你我,想起来自己二十岁以前的那个国民身份。不过怕归怕,气归气,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智舒拿出研究分析的专业态度做结论道:“反正我们不去了,我不相信,老美就不讲法律了吗?不过旧金山华人多,那里比较安全,就算要搞麦卡锡主义,FBI到了加州也应该不敢乱来,那里的老中我看他老美抓得完!我们改机票,明天有位子就走。”

两夫妇在次日清晨连朋友和教会都没有惊动,自己叫了出租车去飞机场。锁门的刹那,安静忽然想起自己十岁时和父母、妹妹离开南京之前,五岁的妹妹什么都不懂,她却因为连着几个月感受到父母的仓皇而一直有着自己世界将要崩塌的莫名紧张。她还得了脱发的怪病,女佣拿生姜在她秃成圆斑的头皮上擦,辣得她泪流满面,却不知为什么她哭不出声音。在那以后,和童年记忆一起失去了的是她少时的机敏,她变成了后来在台湾那个温吞的安静。她也记起来那个从未入梦,却有她快乐童年的小楼,以及离开南京那天母亲一面锁门,一面流着眼泪问父亲:“你看这局势,我们还回得来吗?我看我们是回不来了!”

“那时我还不认识天主,现在不一样了。”安静告诉自己,她握紧手中的十字架,无声地呼唤圣名。她没有听到先生在催她:“还在拖拖拉拉什么?快点上车吧!”

叫了天父的名,安静渐渐感觉圣灵充满。她相信自己从踏上朝圣之路的那天起,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她跟上智舒的脚步,知道他是被派来带领她走过荆棘的使者。上海外婆家、南京的家、台北的家、沙漠小镇的家,无论长短,都只是人生的驿站,安静想到旅途的最终才是她永恒的天家。她感觉勇气百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