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万美玉和田小明一直没有联系。深圳南山的荔枝熟了、败了,田小明很久没和白白露通长时间的电话了,荔枝吃了、吃多了、嗓子肿了。早上醒来,窗户外的荔枝林又恢复到单调的绿色,在早晨的阳光下晃来晃去。

那次波恩的大酒,几乎所有人都喝多了。田小明正义凛然地称鄙视万美玉之后,昂首回酒店了,在回去的路上把手机关机了,找到门,顶开门,找到床,褪了身上的杂碎,甩了衣服,睡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晒醒他。他打开手机,没有未接来电,没有短信,也没有万美玉的未接电话,也没有万美玉的短信。田小明坐在床上,想,如果昨晚他一头醉死在波恩街头寒冷的地沟里,没人会试图寻找他,他只能被第二天慢慢热起来的太阳叫醒,或者永远叫不醒。在之后的工作间隙,田小明偶尔想起万美玉的世界观。田小明清楚地意识到,万美玉和白白露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万美玉和白白露一样毫不怀疑自己的正确性,希望田小明是个遵守人性指令的司机,开好他肉身这辆车,在她身体的这条道路上一直不偏不倚地开,无论晨昏,无论冬夏,都是初春的早晨;她的身体上都是今早刚开的鲜黄的迎春花,一开一百年,每天花的顶端都是恒久的六裂;在她这条路上,车子和司机可以徐徐向死归去,一开一百年,每天都是那个第一次看花开艳黄的少年。但是在睡前、梦里、刚醒的时候,在逻辑和思辨力量不再坚硬的时候,田小明很想念万美玉,而不是白白露。

白白露像一张张照片,在梦的揉搓下色彩越来越模糊。离婚的印迹已在脑中越陷越深了。他正式跟白白露谈了此事。因为他脑中都是万美玉的影子。他跟白白露坦白了此事。他以为她会发疯咒骂他,没想到,她竟然平静地说:“分开吧。”

两个月后,田小明渐渐记不清万美玉的样子了,他为此难过,在记忆消失之前,他想再见到她。田小明想过各种借口,拨通万美玉的手机后,第一句话要如何说。这些借口按照念头起的顺序罗列如下:

“对不起,又打错了。”

“万美玉,你好吗?”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鄙视你,你有温暖的人性、圣洁的神性等等。我在《论一切》中会有一章,论《兽性、人性和神性在现代人类身上的集中体现》。”

“美玉,听你的声音,似乎最近很累,又上新项目了?不会比我们的项目还累吧?女人也是人,不好对自己太狠了。”

“你干吗呢?”

“想我没?”

“我喝多了,我之后说的不代表我的心,只代表我的身体,它托我带给你很多话,你苹果手机的电池现在是几格?电力够听我说完吗?”

“我感冒了。”

“我想你了。”

实际发生的是,在上午三个会和下午一个会之后,朝西的窗户里太阳开始下垂,田小明左胸前区和胸后区隐隐地痛,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呼吸也不顺畅了。田小明想也没想,打了万美玉的电话,说:“我昨天重新看了中国生命科技公司合并Tiger公司之后的预测报表,对于2017到2020年的预测,我有些新的疑问,特别是一些产品定价的预测和营销费用占收入比例的预测。我理解,预测只是预测,关键还是要看团队的实施和当时的市场情况,但是在可能的情况下,能做准些还是做得准些,这样容易给团队成员下指标。我隐约觉得营销费用估低了,我想看看你最近有没有时间可以见面聊聊。”

“可是我在北京,不在深圳啊。”

“我也在北京啊。”

“你不是在深圳吗?”

“这几天我在北京出差。”

“早说啊,那我现在就在深圳了。”

“那说晚了,怎么办?”

“那你就赶快去颐和园的南宫门,赶在下午四点关门之前,咱俩谁先到谁先买两张成人票,不要套票。我们在关门之前进去。”

田小明跳下车就看到万美玉右手拿了两张票,一脸笑容,两眼笑容,在颐和园南宫门口不停地向田小明的方向挥舞。在递给田小明门票的一刹那,万美玉的笑容没了,进了颐和园之后,万美玉说:“波恩汇报会之后,我一直在想,你如果想再见我,会用什么借口。你实际用的这个借口是我第一个想到但是第一个被否掉的,所以,你就是一个禽兽,百分之百,我没看错你。你知道吗,如果你这么约我,我完全可以说,我在项目上,我很忙的,约我要提前一周以上。在波恩大酒后的那天晚上,你们有三拨儿人敲我的房间门,你们的团队是你禽兽领导下的禽兽团队吗?害得我在被敲三次门之后,凌晨三点换房间。你不担心我?即使,你不担心我,你不担心我为你担心了一夜吗?为什么连个平安都不报?波恩夜里很冷的,你会不会被冻死?遇上警察,会不会被抓到警察局去问话?你在国内平时身边都有人,你在波恩,身边没人,你带了现金没有?我也喝多了,念头一波一波的,手机找不到了,等你打给我,等手机响起,我去找到它。后来,天就亮了,手机没响,我看见它躺在地板上,反面朝上。”

田小明没有正面回答万美玉这一团含义黏稠的话,田小明说:“你知道吗,那天那些男的都很累了,又喝了很多酒,又喝了很多很多酒……我离婚了……”

万美玉奇怪地看着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男人也有认真的样子。她和田小明从西堤的南端往北端走,夜晚渐渐暗下来,佛香阁由小变大,西堤两侧的水由红变金,在太阳消失之后的片刻,再变成某种灰蓝色。没有新游客进来,已经进来的游客逐渐走掉,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万美玉和田小明很快发现,除了西山、西堤、左湖、右水、前树、后草,就是万美玉和田小明两个人在上天下地间走着。

“没人真好啊。”万美玉说。

“有你真好啊。”田小明说。

“这种时候,这种环境,你有谁都好。原来乾隆皇帝那么多难看的表姐表妹皇后嫔妃,没这样的美景散心,他怎么活啊?乾隆好可怜啊。”

他们一直走上佛香阁,再下到东宫门,再沿着湖东路到南宫门,他们走得慢,到了南宫门,快八点了。

晚饭是在QH大学和B大之间、更靠B大的一个破烂餐厅吃的,吃完一嘴味精一嘴辣。

“我吃撑了,去你母校校园转转,消消食?”田小明说。

万美玉说:“你这个和我多待待的借口就自然多了,谁说理科中年大叔不能在情商上有进步?”

田小明接不下去,就只能笑。

“你为什么总在笑?笑得仿佛嘴里撑了一个衣架似的?”

田小明的嘴笑得更大了。

万美玉拉了田小明的手进了B大东门,保安完全没问。“每次这样装作学生重新混进校园,我都很开心。要么我还是那么年轻,要么保安还记得我年轻时候的模样,都是值得高兴的事儿。”万美玉说,田小明笑,想到衣架这个比喻,比“笑得合不拢嘴儿”生动多了,于是笑得更大了。

万美玉用没拉着田小明手的右手给田小明指点路过的各种植物,生物楼西的海州常山、生命科学楼西侧的羽叶栾树、民主楼东侧的香茶藨子、未名湖南岸土丘上的求米草。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嘿嘿,目的达到了。你这个禽兽老实说,尽管我不是你认识的最漂亮的女生,我是不是认识最多植物的女生?”

“绝对。长得也是最漂亮的。别给我挖坑。可是,你怎么知道什么植物都叫什么啊?秋天了,什么花也没有,怎么分辨啊?”

“要用心。当然有花最好分辨,但是没有花,有叶子也是可以的。比如,海州常山是单叶对生,叶柄长,花萼紫红,果实蓝紫色;羽叶栾树是羽状复叶,互生,小叶七八片,长椭圆形;香茶藨子是单叶互生,三裂;求米草是披针叶片,皱而不平,有横脉。”

“那看什么来分辨女生的好坏?”

“女生都好过男生,任何女生都是高于男生很多的物种。你知道吗,人类进化到了女生,太靠近神了,神害怕了,就产生了男生,从而开始了退化的过程,女生很烦,但是没办法,所有男禽兽都是女生生的,只好被拖了后腿往退化的路上走去。如果说回植物,可惜现在是秋天,不是春天,春天就会有各种花开,有了花,你们这些看姑娘只会看脸蛋的男性认起这些植物来会更容易些。”

田小明当了理科男多年之后才学会了不和女生争辩理科问题,他换了一个角度说:“我们春天再来,反正明年有春天,后年有春天,大后年也有春天。”

“我们会有明年吗?我们会有后年吗?”

“我们会有很多年。”

田小明说完这句话,天已经全黑了。两个人似乎被这句话和黑夜稍稍吓到,坐在未名湖南岸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未名湖里石舫的轮廓,和天地一起无声了起来。田小明从包里拿出一听啤酒,开了,递给万美玉,又拿出一听啤酒,开了,和万美玉的啤酒碰了碰,说“祝你幸福”,然后喝了一大口。

“也祝你幸福。”万美玉回答,也喝了一大口。

风从西北面的山边吹来,吹过湖心岛,吹过湖面,吹到田小明和万美玉身前,水一样拍打他们的身体,万美玉低了头,直顺头发从耳边滑落,一丝一丝直垂在脸的两边,帘子一样,田小明透过帘子看到她的脸,在黑夜里,月亮一样白着明亮着,低下头,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冷。”万美玉的头还是低着,说话的时候,身体一动不动。田小明也低了头,伸了没拿着啤酒的手,身体靠过去,抱住她。“还冷吗?”田小明问,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不冷了。”万美玉蜷在田小明胸前。

田小明的身体一动不动,包括眼睛,直直地看着远处青黑的西山,一动不动。万美玉眼睛抬起也望向遥远的青黑的西山,和永不开船的石舫,没说话。好久,万美玉的眼睛始终没看过田小明的眼睛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