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金山飞北京的CA986上,白白露坐在田小明的左侧,两只手一直抱着田小明的左胳膊,醒着,睡着。白白露想了想,还是要回趟国,帮田小明安顿一下。QH大学的男生,多数自理能力极差,五个男人脱了鞋,四个袜子是带破洞的。在白白露成为田小明女友之前,田小明的袜子也是带破洞的。田小明说,完全不影响生活质量啊。白白露说,影响我的,我心疼。

白白露第一次清晰比较QH和B大的男生是她大学一年级,北京的初冬。圆明园遗址西侧一个叫“湖山在望”的小湖来了四只天鹅,白白露同时被QH和B大两拨儿男生邀请去看最像她的禽类。白白露想了想,说她自己去。白白露看天鹅的下午,阴天,B大男生骑车来的,衣服五花八门,到了湖边,支好车,席地而坐,看天鹅、看她、看云彩、看天,有人背《离骚》,有人说政治,有人闷头写自己的诗。QH男生跑步来的,一水儿运动服,上唇一抹软黑胡儿,上身一股汗味儿,见到天鹅,驻足三五秒,点了点头,转身接着跑,“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当时在天鹅面前,白白露心里比较了一阵,以后找个QH男还是B大男,QH男让人心疼,B大男让人心动,没想出结论,接着看天鹅。

“如果每次越洋飞机都这么坐,我开心死了,好浪漫啊。”白白露又紧了紧抱着田小明的双手。

“既然回国了,要不要办个婚礼?”田小明问。

“你找死啊?我们家三代郑州郊区,不摆二十桌不可能够坐,你一桌喝一大杯酒,就直接去医院了。还有我爸,我在QH上学的时候,每次寒暑假离开家,他都要找茬打我弟弟。我婚礼上,他得哭得稀里哗啦。”

“真的吗?”

“他会很难看,会把场面搞得很难看!”

“明白了。”

飞机飞了一段,机舱里的人陆陆续续睡了,空姐集中在操作间,小声地聊天。田小明坐得近,无意中听了听,也都是男友、美容、减肥、明星、八卦、薪水之类,和地面上女生谈的没啥两样。

“田小明,你说人长大过程中是不是要修正很多错觉?”

“比如?”

“比如空姐,原来觉得真是个梦幻职业,长大了,坐多了,就是餐厅服务员加酒店服务员,还整天在天上,盒饭比地摊还难吃。这活儿漂亮小姑娘真不该干,应该像美国一样,都是中老年大妈干。再比如护士,以为温柔贤淑,能问寒问暖,其实,白天在病人身上累得贼死,回去怎么会有笑脸给你?对了,你喜欢空姐吗?”

“我还好。属于制服诱惑的一种。我还是看本质。”

“本质是什么?”

“外在,还有发自内心的热爱。”

“对了,你以后如果总是飞北京/旧金山、旧金山/北京,每次都遇上这几个年轻空姐,她们会不会追你啊?”

“航空公司设计流程时早就想到了。如果像公共汽车那样,固定线路固定乘务员,早就各种绯闻了。航空公司都是大轮班,乘坐一个大航空公司,你碰上同一个乘务员的概率很低。我没仔细算过,可能稍稍高于空难概率。你要不要我拿笔算算?”

“算啥啊?田小明,你个无聊无趣中理男,中年理科男。那,如果你每次都遇上不同的空姐,万一遇上一个你一见钟情、一见魂飞天外的,你还能不顾一切地爱吗?”

“我有你了啊。”

“我没给你挖坑。这样吧,如果你五雷轰顶地爱上了某个空姐,你怎么和她认识上?”

“理论上,很多方法啊。”

“比如?”

“比如你一直要酒喝。”

“太俗了。”

“比如你买免税商品,多买件不错的东西,她帮你刷卡后,你把东西送她。”

“嗯。你经验很多,追过几个?”白白露脸色变了。

“我是说理论上嘛。讲理论,就是理论。我讲不出几个,就是智商太低,你作为老婆,多没面子啊。”“反正你小心,这是社会主义新中国,不要色迷迷地盯着空姐。”

“别把自己的坏思想放在别人脑子里。”

白白露死掐田小明的胳膊肉,田小明咧嘴,没叫。机舱里,有两个孩子开始咧嘴哭,声音越来越大。机舱里不少祖辈儿带着孙辈儿的,一人一个比他们脑袋还大的iPad。机舱黑暗,熊孩子们在iPad的映照下,像一个个的小鬼儿。

白白露说:“正好,睡不着,咱们接着聊天,我发现在飞机上聊天比在床上聊都好。谁都不能玩手机!你想要几个孩子?”

“就这种往死里哭的?”

“孩子嘛,不哭不闹,不是孩子。”

“我没想过。父母逼过一阵,后来绝望了,就清净了,我《论一切》还没弄完,也就没再想小孩的事儿。”

“我想至少要三个。我想过很多命名方案。中文的,比如,三个孩子,就叫田心、田肝、田宝贝。简单喊,心肝宝贝,他们三个就跑过来,好玩吧?还有英文名字。比如,三个孩子,就叫Jay、Kay、Al,和J、K、L三个字母的发音一模一样。简单喊,J、K、L,他们三个就跑过来。好玩吧?”

“他们三个长大了会恨你吗?”

“不会。我的孩子会爱我,如果你伤我心了,他们会扁死你。有个儿子,仿佛看着另外一个性别的你在用你想不到的方式做你想不到的事儿,很多细节,不是想象能填满的,仿佛看着你的前生生活在现世,好像看着你的后世生活在现世,如同看着你自己的灵魂生活在现世。我能一整天一整天看着他,一天一天看着他长大,一点儿都不烦,比看大片还精彩,我现在渐渐理解母亲看儿子的眼神儿了。生命太奇妙了。”

“可惜了,要早知道回国,就该提前把孩子怀上,你前生也好,后世也好,灵魂也好,你好好在美国玩,你就不寂寞了。”

“没事,你也别太担心我在美国无事生非,整天远程烦你,电子工程的课程其实挺重的,我开始两年有些太贪玩了,你不在,我正好多学习,多钻研,多搞出几个专利,将来的专利费留着给三个孩子上学用。其实,我已经在NASA找了个假期短期工作,我都干了几次了,挺喜欢的,我干上瘾了之后,没准我编程能力会超过你田小明。”

“分开后,你的生活如何解决啊?”

“田小明,如果电视上出现你和王大力嫖娼被抓,你怎么办啊?我怎么办啊?我警告你!”

田小明没接话,接不下去了,他看了看机舱,机舱里一片黑暗。忽然,灯亮了,一个女声播报:“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将在三十分钟后降落首都国际机场。飞机已经开始下降,请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系好安全带。卫生间将在十分钟之后停止使用。”

飞机从一万英尺的高空下降,从一个蓝白色的明亮空间破入一个灰黑色的壳儿,似乎进入另外一个灰黑色的星球,越下降,灰黑色越浓、越丰富,像液体一样,沿着飞机舷窗掠过。田小明脑海里一片空蒙,二十年前离开湖北小镇到北京,十五年前飞离北京,十五年后飞回北京,二十年前是一个大破箱子、一个普通话带口音的理科屌丝少年、二十年后是两个箱子、一个英文带口音的理科中年男子、一个阿修罗老婆、一部未完成的《论一切》,中间的时间和空间,浅得仿佛快喝光了的汤底,清晰得看得到盘子的白色。起落架和地面在一刹那间接触,咯噔一声,田小明的心也咯噔一声,似乎坠入一个说不清楚的状态。在下一刹那,田小明清楚地闻见煤烟味儿,似乎飞机什么地方着火了,但是不是,是北京到了。

田小明带着刚取的托运行李和满脑子儿子意象的白白露走出首都机场T3航站楼,王大力已经在接机口等了。田小明对白白露说,那个个子不高、一个圆肚子上顶着一个圆脑袋、圆脑袋上没多少毛发的就是王大力。王大力用力举着一条横幅的一端,另一端由一个短头发、淡妆、长腿的年轻女性举着,横幅太长了,中间又挤满了人,个子高的人,脑袋在横幅上面,个子矮的人,脑袋在横幅下面,个子不高不矮的,伸手压了横幅,露出自己的脑袋来。远看,横幅上断断续续地写着“欢迎小明效力”,走到很近,看全了,上写着“欢迎美国斯坦福大学生物工程学博士田小明回国效力”。

白白露说,田小明,你出名了。

王大力抢了行李车,交给他带来的女人,给田小明和白白露介绍,“小青,我助理,兼司机。”小青笑着点头,没说话。

小青和白白露在前面走,小青穿了高跟靴子,腿显得越发长。王大力和田小明走在后面,田小明问王大力:“你和小青什么关系?”

王大力真诚地笑了:“同事关系。”

“真的?”

“小青很能干的,将来在中国生命科技公司里,没准还能帮你不少忙呢。”

“她还生了一个孩子,一岁多了吧?是你的吗?”

王大力一脚站住了,“田小明,你在美国学的是生物还是算命啊?”

“小青还是当你助理和司机吧,别在这个生命公司里掺和。”

“行,都听你的,你是真会算命还是消息灵通?你说,孩子是我的吗?”

田小明接着跟着小青的长腿往停车场走,没回答王大力。到了长虹桥附近一个不大的酒店,放了行李,王大力说:“田小明,你名声太大了,一个QH的大师兄知道你来,非要给你接风,我们去吧。”

车开到朝阳公园东边的一群住宅楼,东拐西拐,到了一个没有门牌没有大灯的门口,下车,进门,田小明见到了这辈子从没见过的大圆桌。

一个能坐三十六人的大圆桌。

王大力、小青、田小明、白白露进去的时候,三十六个位置只剩四个空位。四个空位中间坐了一个又高又瘦但是有个小肚子的中年男子,坐的位置正对门口,看到王大力他们进来,不紧不慢站起来:“见王总总是不容易,贵人总是姗姗来迟。”

王大力紧赶两步上前,双手捉住中年小肚男的手:“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中年小肚男甩开王大力的手:“你就没一点正经,这儿不是灾区。”

王大力笑:“飞机倒是准点,出海关太慢了,抽检率太高,总认为长得像个学生的就一定带反动读物和淫秽光盘。开玩笑,开玩笑,迟到了,抱歉,抱歉。秦总,我给你介绍,这就是我常和你说的,美国最有名的斯坦福大学生物工程学田小明博士,我的发小,但是比我有学问多了。小明,我给你介绍,这是有明确意向要投资我们中国生命科技公司的著名风险投资人、洪齐资本的秦时树,秦总。”

“红旗?”“洪福齐天的洪,洪福齐天的齐,洪齐资本。”

田小明和秦时树握了握手,觉得他手很软,握的时候根本不使力气。“秦总你好。这次回国要常住了,行李多,等了半天,耽误大家吃饭了,抱歉。”

“田博士太客气了。别听王大力的,他除了生意,其他没一样正经。等下灌他酒。田博士,真是久仰久仰。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我们就有生物工程领域的技术制高点了,再在欧洲买个中小型的技术公司,有产品和研发团队就好,在国内生产,先在国内卖,然后再卖回欧美去!有你在,这个模式就不难,一盘棋就活了,你看王大力像高科技吗?他和我一样,赶上了好时候,大国崛起啊,这么大的市场,这么多渴望产品和服务的人民,想不崛起、想不挣钱都难啊!来来,先坐下。那位是田太太吧?长得也这么高科技和书卷气,坐,坐,坐先生旁边。王大力,你坐我左边,今晚我盯死你,看你喝酒还耍不耍赖!”

三十六个人坐满了。因为距离遥远,田小明看不清楚桌子对面的人。白白露小声对着田小明的耳朵说:“我不喜欢这个男的。‘长得也这么高科技’,你们全家长得都这么高科技!你们全家长得都大数据!你们全家长得都云计算!”田小明拍了拍白白露的大腿,嘘。

和每个人一样,田小明面前摆了四个杯子,一个极小的白酒杯,一个红酒杯,一个啤酒杯,一个饮料杯。白酒杯已经都倒上了白酒,红酒杯已经都倒上了红酒,另外两个杯子空着。

秦时树站起来,很豪迈地端起白酒杯,其他三十五人也跟着站了起来,秦时树很豪迈地说:“各位,我们今天在这里隆重欢迎田博士夫妇回国,隆重重温和加深我们彼此的友谊,隆重拜早年并祝各位阖家幸福、身体健康。杯中酒,干了!”然后很豪迈地将小白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杯底儿冲着大家,显示已经干了,然后眼神儿扫视,看谁没干。

田小明说:“我不喝白酒。我喝红酒吧。”伸手,提杯子,把小半杯红酒喝干了。周围人鼓掌,叫好,三十几人,听上去挺有气势。

白白露说:“我刚怀了田博士的孩子,我能喝吗?”大家纷纷恭喜,纷纷说,不能喝,不能喝,上温开水。田小明盯了白白露的肚子一眼,白白露回看了他一眼。

然后,秦时树逐一介绍了一下这三十六个人,一部分做投资的,一部分做公司的,一部分身份不能明说的,一部分想明说也说不清楚的,最后一部分,秦时树让他们自己介绍。一个男的说自己是个诗人,一个坐秦时树正对面的年轻女士说自己是个酒鬼。秦时树马上纠正:“这是我的搭档,廖春分,才女,酒量深不见底。”田小明看了一眼,真漂亮,真年轻。介绍一圈,半个小时过去了,凉菜吃了一半。

然后,秦时树又站起来敬全桌两杯酒:“三杯为敬,之后各位随意,随意,尽兴啊。”

然后,秦时树又站起来,从田小明夫妇开始,逐一敬酒。秦时树和田小明碰杯,说:“再次欢迎来国内,喝酒慢慢习惯,习惯了就好了。今天就算认识了,中国生命科技公司我投定了,拜托博士了。”一圈酒敬回来,又半个小时过去了,凉菜吃完了,热菜开始上。

然后,就乱了,所有人都站起来,转着桌子敬酒,所有人找所有人。田小明注意到,自称酒鬼的女士在转桌子时,给自己和她敬酒的对象都倒上大半杯红酒或者一满杯白酒,然后一饮而尽,田小明算了算,这一圈转完,她至少五瓶红酒喝下去了。

然后,就高了,除了号称怀了田小明孩子的白白露,每个人在和每个人喝,每个人都高兴了,每个人的声音都大了,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兄弟姐妹了。

王大力拉着田小明说:“我们已经挣钱啦。我答应你的,我出钱,你出力,我做董事长,你做CEO,我出了第一轮种子基金一百万,我一半,你一半。我把我请你回国说的那番话和秦时树他们说了,他们愿意投第二轮种子基金一千万。当然,公司控制权还是你我的,但是你已经是百万人民币富翁了。等过一年,你做出点东西来,我们做第一轮PE融资,我们至少融一个亿。到那时候,不用等产品出来,你就是百万美金富翁了。”

田小明说:“我听明白了,你还控制着公司,投资已经回本,剩下就剩我出力了。”

王大力的酒醒了一点儿,冲着田小明笑:“从某个角度,这么理解也对。但是,原始资金全是我出的啊。”田小明笑:“原始资金还不够你给你老婆买一个限量版名牌鳄鱼皮包的吧?我们实验室不远也有购物商场,也有Neiman Marcus这样卖奢侈品的商店。”

王大力笑:“我家老婆能让我拿出这么多钱来运作,已经不容易了。你理解女人对于名牌包包的感情吗?我常常分不清楚,对于她们,是小孩儿更亲还是包包更亲!兄弟,女人不能多沾啊。她们不是喜欢美国吗,让她们都去美国吧,空气、水、食物!田小明,十五年前,你悄悄地走了,十五年后,你跩跩地来,你知道这十五年最大的变化吗?不知道吧?我来说,我们祖国强大了。十五年前的美梦是,在美国挣钱,在中国花。十五年后的美梦是,在中国挣钱,在美国花。干杯。浮云。田小明,你能回来,我非常欣慰。钱,是次要的,一定会有的。我们做出来,就都有了。”白白露问王大力,能不能和田小明说话时不要总抱着田小明的胳膊。王大力问,有吗?“有,你已经抱了很久了。”

田小明不知道是怎么回到酒店房间的,衣服没脱就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周围还是黑的,忽然醒来,一个嗝返上来,一鼻腔的红酒味儿,开了灯,冲进洗手间,抱着马桶,吐了,蹲着,缓了缓,又吐了。田小明洗完手,回到床上,白白露白眼看着他,说:“我如果说我后悔让你回国了,你会怎么想?”

“不怎么想。血里太多酒,智商是负的。我们都是好兄弟。”

“你和王大力以前在中学的时候就是坏学生吧?”

“当然没有。我们那个时代,那个地方,中学抽烟都会被记过处分,两次记过就开除。”

“你和王大力以后不能乱搞,知道吗?”

田小明俯身,两眼上下打量,“你酒桌上说,你怀了我的孩子。我闺女在哪里呢?我怎么看不见?我怎么看不见?”

白白露的头一直在枕头上,双手放在脑袋后面,眼白一直看着田小明。田小明打了一个哈欠,又一股红酒味喷在房间里,倒头睡在白白露的肚皮上。白白露替田小明整了整被子,关了灯,在黑暗中睁着眼,等时差和疲倦商量出结果,什么时候能够让她有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