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咱们结婚吧?”
“还没结过。好啊。”
白白露突然这么问。田小明随着直觉这么答。白白露这么问的时候,正挽着田小明的手逛斯坦福购物中心,想给田小明买两套回国用的西服。这里离斯坦福近,白白露偶尔和田小明来逛,但是很少买东西,看花,看街面上流行什么,喝咖啡,喝酒。
王大力发来电邮,想请田小明回国。王大力在武汉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国内折腾,开了房地产公司,不做了;做煤炭运输,不做了;做手机电池,不做了……没挣到什么钱,也没赔钱,和人合伙,做发电厂相关的环保科技,脱硫、脱硝,发了。王大力说,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适度多元化。
他挑了两个方向,电子游戏和生物科技,最后定了生物科技。不做电子游戏的原因是王大力觉得电子游戏缺德。他有四个孩子,一个合法计划内,三个不合法计划外。生了一个之后,他觉得老大太孤单,生了第二个之后,觉得斗地主缺一个,孩子们成长环境有缺失,生了第三个之后,觉得麻将三缺一。他自己哥儿仨,小时候最羡慕邻居四个小孩,一家人就够一桌麻将。四个小孩都生出来之后,iPad出来了,王大力没时间哄孩子,四个孩子人手一个iPad,也不打麻将,也不斗地主,每个人玩自己的电子游戏。王大力觉得这样不对,但是又心软、不耐烦,不愿意把孩子们的iPad从他们手中夺走,他也想象不出,不会斗地主、打麻将的小孩儿们,抱着一块玻璃板长大,会是什么样子。但是他至少能忍住不去挣电子游戏的钱。
做生物科技的原因更简单,王大力认识田小明。田小明在国内上了最好的大学,在美国又上了最好的大学,学的都是生物。王大力听田小明说过他们CompuGenome公司研发长生不老药的故事。听田小明说,如果成了,他就有足够的钱组织编写《论一切》了。田小明的结论是,这种研发从根儿上就错了,老天不是这么设计生命的。王大力的结论和田小明的不同。王大力的想法是:“老天也是人,也有疏忽,被怪人偷窥天机,要不然,人类怎么能像飞鸟一样飞上天去?人类怎么能搞出原子弹那样从岩石中集中能量、能完全毁灭全人类的东西?CompuGenome和田小明他们这次只是赌输了而已。再赌一把,还可能赢呢。风险投资嘛,输了,就输了。你说,一个人真正能消费多少?一张床、一块布、一个屋檐、一碗饭,最多,加两个凉菜、三瓶啤酒。女人?我有过四个女人,一个合法的,三个合情的,每个都给我生了一个孩子,每个现在都不太爱理我,亲情多于爱情,同情多于恋情。第一个女人在美国洛杉矶,第二个女人是会计,在公司管钱,第三个女人漂亮、外向,在公司管市场营销,第四个女人内向、耐烦、心眼儿多,在公司管人事和行政。平时都忙,平时也基本碰不上。
年三十啊,发来照片,四个儿子,每个人都穿着一身新买的名牌衣服,一人一个iPad,打电子游戏,那就是精神毒品啊!iPad真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保姆啊!乔布斯,魔鬼啊!大儿子都快十五了,个子比我都高,树也不会爬,架也没打过,吃喝嫖赌一样都没经历过,见了生人就往他妈怀里钻,一无聊就躺地下打滚,要iPad,以后公司交给他?全毁了!
我这四个女人彼此关系良好,你猜在她们在一起会干吗?打麻将!三个自摸了一个“發”,她们四个一起拍照,每个人也都穿着一身新买的名牌衣服,计算机玩得溜,还在照片上添汉字,一个头顶上“恭”,一个头顶上“喜”,一个头顶上“發”,一个头顶上“财”,合起来,“恭喜發财”!你说,我的春节过得多喜庆啊!她们说,我和员工过完三十儿,如果憋得实在难受,带两三个跟班去D市,尽量放空,对脑子好,而且开春后,不会因为破事儿烦她们。我说,靠,D市妹妹们也是人啊,人家也回家过年啊,我春节去,我和留守的老妈咪们吃早茶、行山、做义工、畅谈人生和企业管理吗?说不过我了,她们把手机关了,说,“还给你自由,你还要怎样啊?人要太贪,老天必办!”你看,她们还咒我!
你说,你知道这些血泪后,你想想,一个人真正能消费多少?你挣十万块,和挣一百万,差别很大。你挣一百万,和挣一千万,差别很大。你挣一千万,和挣一个亿,差别还是很大。你挣一个亿,和你挣十个亿,差别不太大了。你自己能花多少啊?一个亿和十个亿都够了。但打仗十个亿还真不够,几发导弹,打没了。你挣十个亿,和你挣一百个亿,差别没有了。你挣一百个亿,和你挣一千个亿,差别又出现了。你要小心了,你孩子们有被绑架的风险了。咱们来做这个生物科技公司,美国的技术,中国的市场,在中国市场做好之后,反打美国市场。你看,完美组合。我对你有绝对信任,这个高科技公司,咱们在美国注册,连香港都不去,在美国硅谷注册,一开始就血统高贵,全地球最高科技的地方。注册个网站,名字要响亮,中国生命科技公司,chinalifesciences.com。这个高科技公司,事儿都你管,人、财、物!我四个女人都别碰!我怕你嫌她们烦,她们的确烦,也怕她们爱上你。
尽管我长得比你好,好很多,但是你经常说莫名其妙的话,很多女人喜欢这个,这很不好玩。钱全部我出,股份,咱俩一人一半,我多一票,我当董事长,你做CEO,我还没当过董事长呢,当一把,尝尝。二十一世纪是生物的世纪,谁说的来着?技术方向你把关,你说做啥就做啥。咱们可以做药,干掉某种肿瘤啊,或者干掉癌症。癌症我不懂,你不是说有各种信号通路吗?切断它、欺骗它,癌症不就好了吗?至少缓解了。痛经,我懂啊。你别小看痛经!你的《论一切》里没研究到痛经呢吧?多少妇女得啊!妇女本来就可怕,每月流血不止,但是还活得比男的时间长,没道理可讲,让她们乐意了,啥都愿意干,不乐意了,什么道理都不听!
我创业初期还在琢磨,怎么管好女干部,亦舒、张爱玲的书我都咬牙读过,不管用啊,我还是学不会。后来,我彻底放弃,让她们管我,天下终于太平了。痛经期的妇女,完全是另外一种生物,超级负能量,超级不讲理,古代各种破坏之神的原型都是痛经妇女。你知道谁比痛经妇女更悲惨吗?告诉你,是她们的老公。你知道谁是这些痛经老公的杰出代表吗?我。我四个女人都痛经,一个人痛一个星期,中间没交集,也就是说,她们在向我传递负能量!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说回正题。我们说到哪儿了?我们的中国生命科技公司做什么?还可以做体外诊断设备!比如,能验尿知道怀的是男是女;比如,能和手机连上,能上传健康数据到云端!或者能无痛,比如无痛测血糖!说着说着我都兴奋了,生物太有意思了!我们的中国生命科技公司,如果成功了,你就有钱《论一切》了,我也有钱了,没准,多到我真能考虑一下社会问题了。如果不成功,就算赌输了,一把牌,手气差,我们不玩了,或者从头再来。田小明,你觉得如何?
田小明收到中学同学王大力这个邀请的时候,正觉得美国湾区的生活无聊。为了降低风险,他所在的CompuGenome公司改变了策略,只做新药研发的前期,到了一期临床就卖给其他大型药厂。现金流越来越稳定,但是田小明开始怀念当初做长生不老药的兴奋。他和白白露的男女朋友也做了三年,一次架也没吵过。按一个老牌友的说法,田小明是怪胎,白白露也是怪胎,仿佛两个齿轮,都不圆满,充满问题,但是对上了,可以一口一口地往生命的前方走。麻友们开始还想问田小明,喜欢白白露什么,后来每次打牌,都是白白露做吃的,一次比一次做得娴熟,也就不再问了。
“王大力请我回国和他一起创业,生物类高科技,你说我去还是不去?”田小明问白白露。
“具体怎么安排的?”
“细节没谈呢。大方向是他出钱,我出力,我当CEO,他当董事长。我拿工资,他不拿,股票一人一半,事成对半分。”
“他怎么想起做这个事儿?”
“钱多到需要想想如何用吧。而且,他说他马上四十了,还没当过有实质意义的董事长,他想当董事长。”
“当董事长有什么用?”
“女生戴珠宝有什么用?男人也是人,也有妄念。历史上,很多男人其实很小就做很大的事儿,林彪二十八岁就当军长了。”
“那是因为战乱,年岁稍大的都被打死了,被敌人或者自己人,就剩小孩子了。而且,军长,那时候的一个军,几个人啊?”
“反正他想干。”
“那我怎么办?我学位还没拿到呢,美国还没玩够呢。”
“我也没说一定要回去,不是和你商量嘛。你怎么办?可以休学,和我一起回去。也可以继续念,我的思念萦绕着你。”
“你知道一个成语吗,叫鞭长莫及?你有那么长,跨过太平洋?你的思念?你有本事让我一周梦见你两次,每次梦都是春梦吗?如果你真行,你从今天开始试试。我去睡午觉了。你准备,开始,发功,春梦大袭击。来吧,来吧,我准备好了。”
“白白露同学,你正经点。拿出点理科生的样子来,我们先定,我回不回去,再定,你怎么办,好不好?”
“好,我不会拦着你为祖国做贡献的发财梦的。用生命吹牛逼种族的人时刻不会忘记吹牛逼这件事儿的。”
“如果不考虑你我分开这件事,你觉得我回去好还是留下来好?”
“不可能不考虑分开这件事,这本来就是一体的。你的理科是怎么被训练的?你可以简化议题,但是不能做错题。”
“那好,我们就把这个问题当个很复杂的问题分析。对于复杂问题,我们建个模型吧。”
白白露看了一眼田小明,没马上拦着他。
田小明打开电脑,在云端存储器上敲了一个文件名“Dating Decision Criteria”,下载之后,呈现给白白露看,是个Excel表格。
田小明说:“这是我以前选女朋友用的分析模型。我当时想不清,莉莉好还是梦梦好,就建了这么一个模型。其实也不复杂。现在这个问题虽然不是挑女友,但是现在的问题也是要做出选择,所以,模型结构应该是类似的。”
白白露盯着电脑屏幕看:“你还挺坦诚的啊。”
“是啊。不坦诚能让世界更美好吗?”
“不能。那你能把你电脑、手机、微博、微信、云端存储的用户名和密码都给我吗?世界就更美好了。”
“不能。你能光着身子在街上晃悠吗?”
“我能光着身子在你面前晃悠。”
“我的灵魂不能光着身子在你面前晃悠。”
“我看不见你的灵魂,所以你的灵魂穿不穿、穿啥牌子,我看不见,我不关心。”
“好了,我们看看这个分析模型吧。你注意力集中一下,我给你讲解一下。第一栏是评价指标,指标一共三级,标红的是一级指标,标黄的是二级指标,标白的是三级指标。红色的一级指标有:家庭-对待父母,家庭-生子养子,不离不弃,有爱的能力。黄色的二级指标有:日常生活的融洽,正能量,浪漫,生活方式健康,诚实可信。三级指标很多,比如:挣钱潜力,身材容貌,照顾人,资产多少,花钱态度,冒险精神,热爱旅游,注重事业,爱干净,有样儿-正式场合,有样儿-非正式场合,文化背景矛盾,事少,擅长家务,工作/生活平衡,智商,旺夫,愿意与之偕老,教育程度,生活动力等等。打分是五分制:极好,好,一般,差,极差。不设权重,汇总计算三个值:全部加总,一级指标加总,一二级指标加总。”田小明说得嘴角微微泛出白沫,越说越兴奋。
“你当时多大啊?”
“刚来美国,十多年前。”
“我说怎么这么幼稚呢。我问你,你最后用这个挑到对的女朋友了吗?”
“没。从三个选手中胜出的那个对我越来越冷淡,另外两个知道没选她们,都各自幸福去了。”
“我想也是。我今天有点累了,咱们别建模型了,我给你用个文科女生的方式帮你做决定吧。这样,我问你几个非常简单的选择题,你必须停止思考,用直觉和下意识回答。你如果好好配合,效果很好的。”
“好。准备好了。”
“QH好还是B大好?”
“QH。”
“QH女生好还是B大女生好?”
“B大。”
“片子好还是我好?”
“你好。”
“回国好还是留下陪我好?”
“回国好。”
白白露沉默了一阵,说:“你有答案了。其实,我没问之前就知道你的答案了。你回去吧。我在美国加紧学习,尽快回去找你。”
白白露挽着田小明的手,在斯坦福购物中心逛了两三家男装店,买了一套深色的正装西装,买了一套浅色的便西装,两条便裤,两条领带,三件衬衫,三条牛仔裤,两双正装鞋。白白露听说,即使是高科技公司,也有见政府官员和投资者的场合,所以,一两套行头是必要的。白白露没见过王大力,但是怎么想象,都是乡镇企业家的样子,鼻头、鼻毛、鼻涕。买着买着东西,白白露的心情忽然好了,忽然问田小明:“要不,咱们结婚吧?”
田小明在下意识里飞速过了一遍他和白白露度过的时光,觉得仿佛被水推着走的水,在一刹那就流淌到了现在,仿佛水里摇曳的水草。田小明一刹那间觉得特别好,他想象不出,之前的三年时光如何流淌会更好,他也欢快地想象着,未来的时光里,自己还是被水推着走的水,流到阳光更明媚的地方。
“还没结过。好啊。”
在第二天的一天内,白白露刷了田小明的信用卡,网购了钻戒和结婚戒指,拉着田小明在县政府办了结婚登记。登记员问他俩是否要交六十块美金办个仪式,白白露和田小明齐声喊:愿意。
仪式之后,白白露说:“我请你去斯坦福剧院吧。”
“看啥?”
“老电影。”
“片子?”
“片子有老电影吗?”
“武藤兰?”“这样说吧,三四十年代黑白老电影,有武藤兰吗?”
“没有。”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的电影特别好,Ladies of Leisure。最后,电影放完,舞台上会升起一台大钢琴,现场弹奏。那时候,你要拥吻我,像电影里的一样。”
田小明吻了白白露整整一支曲子。
进了房间,白白露在浴缸里放了一缸稍热一点的洗澡水,开了一瓶意大利起泡酒,名字好听,“莫思开头”(Moscatod'Asti),倒了两杯,说,今天结婚了,庆祝一下,这个酒很便宜,就像我们在世界上的财富,这个酒一点气、一点香、很多甜、很多飞翔,就像我们的心情,今天结婚了,我要好好和你玩,你今天就是大黄鸭,我要把你扔到浴缸里去。
田小明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坐进浴缸,双脚搭在缸沿儿上。白白露喝了一大口酒,没卸妆,头发梳到头顶上,挽了个结,坐进浴缸,紧紧地坐在田小明对面,双腿压在田小明的双腿上,双手后伸,撑住缸沿儿,然后把脸紧紧贴向田小明。田小明双手捧了白白露的脸,不止息地亲吻,像电影里的一样。水汽生上来,白白露脸上的妆渐渐花了,田小明的嘴始终叼着白白露的嘴不放。
过了许久,田小明放开嘴,说,第一次看你光着身子化着妆,真好看。白白露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眼浴缸水底的田小明,说:田小明,没想到世界上真有爱情哎,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