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兰不能不来,再不来,她就崩溃了,要疯要死了。

苗雨兰的天塌下来了,这次是真塌,不开玩笑。

秋末初冬的这段日子,是苗雨兰这一生中遇到的最糟糕最灰暗的日子。苗雨兰一向认为,自己这辈子是顺的,工作顺事业顺,婚姻顺日子也顺,一路顺。要说有什么不顺,那就是跟丈夫吴天亮的感情。可是感情这东西你若把它当回事,它就折磨你,你若把它不当回事,它就真不是事。风里浪里闯过来的苗雨兰,知道怎么掌控感情,怎么驾驭丈夫。取我所需的,弃我所不需的。不像楚雅,一根筋,非要追求什么感情的全部,心中不能藏别人。有全部吗,傻,酸,典型的小资,不,老资。

这点上苗雨兰真是看不起楚雅的,她自信在驾驭男人方面,远比苗雨兰有技巧。吴天亮心里也藏着人,藏得还深,让他藏去呗,哪个男人心里不装别的女人,装是一回事,敢造次又是另一回事。你要跟他的生活斗,不能跟他的心灵斗。跟心灵斗,你就中魔了,一辈子会被一个痛牵着,揪着,自己不痛快别人也不痛快。苗雨兰多痛快啊,她是一个非常注重实际的人,丈夫是啥,是你的衣裳,是你的脸。他能给你脸上贴金身上裹银面上搽粉脚下添劲,这就足了。书记太太,有几个女人能享受到这尊称啊,还有这尊称带来的种种体面与荣耀。出生在邓家山的苗雨兰对自己的这一生是十分肯定的,很成功,再想想跟她争过风吃过醋的同村女人邓家英,成功感就更强。

可是秋末初冬的这些天,寒气不断地袭来,阴云密布,苗雨兰一向得瑟一向认为不错的日子开始坍塌,开始倾斜。先是传出风声,丈夫吴天亮的日子不好过了,接连发生的两起斗殴事件并没因路波和邓家英的不追究平息下去。路波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家人还有同事并没对致他死亡的祁连集团提出什么要求,几个好事者如青年洛巴他们也没能激起什么风浪。祁连集团董事长田亚军反倒演出另一场戏,恰恰是这场戏,殃及了吴天亮。

苗雨兰听到此言,当下吐出一口痰来,心里恨道,不就是没让姓田的发财吗,不就是没站到姓田的这边吗?可是牢骚解决不了问题,吴天亮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砸得她喘不过气。

就在苗雨兰焦灼不安急于想办法时,又发生了两件事,彻底击垮了苗雨兰。

一是女儿吴若涵染上了毒!天呀,她染上了毒品!女儿从法国回来,情绪一直不好,又哭又闹,加上秦雨这混账,只来过一次,还闹个不欢而散,然后以工作忙为由,跑山上不下来。苗雨兰也拿他没办法,吵过,闹过,也打过不少电话。但秦雨跟先前不像了,以前对她多尊敬,多听她的话,现在不像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工作不汇报,家里的事更不汇报。苗雨兰怕追得太紧,反惹出更不好的结果来,就想这事先放放,让他们小两口都缓缓气,缓过这阵,再做做工作,不信秦雨不回心。就秦雨那点本事,苗雨兰还真没拿他当回事呢。哪知她这边一放松,女儿就又出事。

女儿是让自己惯坏了,苗雨兰不得不承认,可承认了又咋,到现在,真是拿她没办法。她不在家待着,也不去单位,成天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苗雨兰劝过她,女儿不听,反质问她:“你让我干什么去,出不了国,进不了好单位,我还能干什么?现在他连家也不回,我守活寡,懂不,我守活寡!”女儿歇斯底里,然后打扮的妖里妖气,出去了。苗雨兰以为女儿只是去发泄发泄心中的苦,出不了大事,没想到,她竟染上了毒品!

是警察告诉她的。有天晚上,很晚了,女儿没回来,苗雨兰打电话,吴若涵不接。后来打给她一位朋友,经常跟吴若涵在一起,她告诉苗雨兰,涵涵喝多了酒,住她家了,第二天回来。苗雨兰放下心来,洗完澡,刚要睡,电话响了,是警察,说在一家夜总会发现了她女儿,跟一帮吸毒者在一起。苗雨兰当时就头大了,差点一头栽倒,跌跌撞撞跑到夜总会,女儿已被警察带走。第二天她托人把女儿保出来,才知道,女儿吃摇头丸已不是一天两天。

更令她震惊的,让女儿沾这些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向敏!女儿跟着向敏到法国一趟,带回来的不只是一段屈辱,一个腹中的孩子,还有对毒品的贪婪与热爱。女儿说,是尼克教会她这些的,不只是摇头丸,还有更刺激的。“他陪我一起吸,好爽好刺激。妈,我上瘾了,真的上瘾了。”女儿说着,又要吸,苗雨兰一把抢过她手中毒品,要往外扔,女儿竟然恐吓她:“你敢扔出去,我就跟着跳下去!”

报应!苗雨兰终于相信,人是有报应的。

这事还得瞒着,不能告诉任何人,吴天亮也不能让知道,秦雨那边更不能。苗雨兰拖着疲惫的身子,四处打听,哪里才能帮女儿戒掉这个?好不容易联系到一家,女儿死活不去,还扬言胆敢让她进戒毒所,她把这个家烧掉!

秦雨。这个时候苗雨兰想到了秦雨。对,他是她丈夫,出了这样的事,他不能躲起来,不能不管不问,他要有担当,至少要陪在她身边。

“好吧,我去找他,妈给你把他找来,让他帮你戒。”说完,苗雨兰就上路了,这一路,她是哭着找到白房子的,路上她想了好多,从当初跟邓家英争吴天亮,到后来如何维护自己的爱情,再到女儿吴若涵出生,她想了个遍。她觉得自己是无辜的,真的很无辜。就算是让女儿嫁给秦雨,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她吴家的女儿,哪一点不比邓朝露强,为什么不能跟邓朝露争。野种!想到痛心处,苗雨兰恨恨地骂出这两个字。邓朝露是野种,如果把她逼急了,她把一切都说出去,让她们知道,她苗雨兰不是好惹的。

秦雨不在白房子,范院长说,两天前秦雨带着科考组去了雪山,他们在那里扎了营,要实地观测雪线上移的速度还有冰川消失的速度。

“玩物丧志,他这是想出名!”苗雨兰愤怒地骂出一句,也不进范院长的办公室,急着要去雪线下。范院长怕出危险,硬是拦住她,然后联系两个藏民,让他们去雪线下把秦雨叫回来。两天后藏民牵着马回来了,说秦雨不离开雪线,有什么事,等他科考完再说。

“他反天了?”苗雨兰再也不能忍受,跟藏民说:“借你的马一用,我亲自去找他!”

苗雨兰真是急了,往雪线去是很危险的,就算长期驻扎在这里的范院长他们,轻易也不敢动这念头。祁连山苍苍茫茫,雪峰绵延千里,那里气候变化反复无常,地形更是复杂。几年前有支英国的考察队因为准备不足,贸然上山,结果六人考察队只回来两名。这些年随着雪线上移,冰川解冻,科考点越来越深越来越远,危险性也越来越大。苗雨兰却顾不得这些,她必须见到秦雨,必须把他追下山,追到女儿身边去。好在苗雨兰这些年也在山里活动过,跃上马,头也不回地就往雪山的方向去了。范院长哪敢让她一个人去,紧忙喊过藏民:“再去叫几个人,多备几匹马,还有干粮和水,快。”说完,跃上第二匹马,紧追过去。

两天后他们到达了秦雨他们的营地,苗雨兰一眼望见一个穿红衣的女子,红色在白与绿的映衬下,格外扎眼。她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想到另一层。好啊秦雨,怪不得你不下山,不管小涵的死活,原来这里有妖精。

“她是谁?”还没下马,苗雨兰就很不友好地问范院长。范院长呵呵一笑:“我们的朋友,宋佳宜,一个志愿者,很活跃的。”

“我看她活跃得过头了吧?”苗雨兰边说边跳下马,有藏民接过她手中的缰绳,一路奔走的枣红马连着打出几个响鼻,藏民心疼地摸了摸它的头,生怕它感冒。两只牧羊犬警惕地跑过来,在苗雨兰身边转。“走开!”苗雨兰没好气地踹出一脚,差点让牧羊犬发怒。它们是秦雨找来当向导的,是青年洛巴的好伙伴。果然,雪山下响起青年洛巴的声音,紧跟着,苗雨兰看到了一头长发的洛巴。

又是他!

如果说苗雨兰在草原上有不想见到的人,青年洛巴是第一个。在苗雨兰眼里,洛巴是个不学无术,既没修养也没素质的人,跟城里那些游手好闲瞎混世界的二流子差不多。她没想到自己的女婿竟跟这样的人混一起。

“秦雨呢,怎么还不见人?”苗雨兰冲第一个跑过来跟她打招呼的常健问。

“领导在山里,最近他疯了。”常健说。

“领导,他是谁的领导,我来了他难道不知道?”

“没想到主任您能来这么快,我马上去叫他。”

“不用了。”苗雨兰说着,跟常健往营地去。营地非常简单,就三顶帐篷,周围再用石头啊啥的垒起一道边,科考组用的仪器设备单独放在离帐篷不远处。穿红衣的女子远远看住苗雨兰,并不急着过来打招呼,苗雨兰再次看她一眼,心里有点不是味。

“她是谁,怎么跟你们在一起?”没走几步,苗雨兰又忍不住问常健。常健看了一眼宋佳宜,说:“是秦雨请来的,老跟他在一起呢,说是邓朝露大学同学。”

“他们老在一起?”

“是啊,我也搞不清,科考带她来干什么,多此一举嘛,碍手碍脚。”

苗雨兰的步子僵住,似乎瞬间,明白了许多,目光死死地盯住那一团红,盯住宋佳宜那个方向。如果不是范院长硬拉她进去,她都不知道脚该往哪迈。

这次见面并没有让苗雨兰的心轻松下来,相反更加沉重。秦雨并非她想象的那样,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人是来了,从观测点骑马回来,但是谈得很不理想。

秦雨听完苗雨兰半是责怪半是伤情的述说,沉闷半天,说:“她这样子,能怪谁呢,只能怪她。”

“秦雨你不能这样,你是她丈夫,她出了事,你当然得负起责来。”

“负什么责,能负起?”秦雨一边摆弄仪器一边说,那架仪器在山上摔坏了,秦雨显出很心疼的样子。苗雨兰有几分生气,哪有丈母娘千辛万苦赶来,女婿这种态度的?一把夺过秦雨手里仪器:“我跟你说话呢,能不能认真一点?”

“我很认真。”秦雨坐端了身子,很有耐心地听岳母继续往下讲。苗雨兰却再也讲不出什么,要说的她都说完,此刻她最想要的就是秦雨的态度。

“说呀,你到底想咋?”见秦雨不说话,苗雨兰问得直截了当。

“我没想咋样,我只想好好生活。”

“那就回去,跟小涵好好过,她现在需要你。”

“她需要的根本不是我。”

“小雨你不能这么说,你们是有感情基础的,再说小涵也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啊。”说这话时,苗雨兰心里很是拧巴了一下,但她还是理直气壮说了出来。

秦雨苦笑了一声,这笑很无奈,丈母娘目前仍然坚持这样说,他还能怎样。

“小雨啊,不是我说你,当男人的,不能把女人追到手就不管。女人是需要疼的,多关心多交流还有适当时候做点妥协,让让女人,女人不就全听你的了?你可不能现在就有大男子主义,那东西很可怕,你要好好珍惜啊,你这边做好了,难道还怕她做不好?”苗雨兰以为秦雨有悔意,说的更加起劲。没想秦雨给她说了这么一句:“算了吧,我怕她,真的怕。”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不一起过了?”苗雨兰刚变热的心刷地冷却,眉头复又拧了起来。

“我没这么想。”

“那你怎么想?”

“我什么也没想,我就想工作,就想把课题做好。”

“你这是狡辩!”

“我不用狡辩!”

“秦雨,我问你,是不是心里又有人了?”

“您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你也别装傻。”

“装傻,我装什么傻?”

“你做的事你自己知道,不要逼我说出来!”

“您……”

两人最终不欢而散。丈母娘跟女婿里面吵架的时候,范院长站在门外,不住地摇头。人啊,怎么能这样?范院长是很想劝劝苗雨兰的,做人不能这样,一个人太是急功近利,太不择手段,这人就离毁灭不远了。但他又知道苗雨兰这人不能劝,听不进去不说,还会呛你一鼻子灰。

秦雨自然不肯下山,理由很充足,不管苗雨兰怎么逼,他就一句话,科考现在离不开人。苗雨兰以领导身份强行命令他,秦雨说:“我不会就范的,我明确告诉你,这课题还有这次科考,谁也甭想插手,我不想再次让别人毁掉。”

苗雨兰差点背过气去,竟然有这么无礼的人。转念一想,就知道秦雨这话从何而来了,他是恨上次那个课题,那个让她改得面目全非的课题。想到这里,苗雨兰忽然心虚,不敢跟秦雨较劲了。就在不久前,吴天亮挨批的那些日子,因为那个课题还有项目报告,她也让副省长黄国华狠狠批了一顿。“搞的什么课题,不伦不类,说科研不像科研,说政府工作报告不像政府工作报告。废纸一张,有什么用?”然后怒盯住她:“你就是苗雨兰?”苗雨兰吓得赶忙点头,“听说你也是老水利工作者了,怎么对水利一点感情也没,搞这些东西,你不觉得心里难受?”

完了,当时苗雨兰的心就凉透了,领导稍不满意,下面的人都吃不消,何况如此直接的批评。就在她满头冒汗,心里急着想对策时,副省长又说:“我看这个中心没必要存在下去,既然都不干正事,不如解散算了,每年花那么多钱养着你们,到头来却什么也不做,不如把这些事交给能做的人去做。”

苗雨兰以为副省长只是说说气话,发通牢骚,哪知人家心里还真这么想。苗雨兰最近心里极为不安,不只是女儿和丈夫相继出事,她自己这边,也是麻烦不断。上次秦雨他们搞的那个课题被猛批一顿,紧跟着新的两个项目被取消,中心主任跟她说:“形势不好啊,这次是把粉搽在了屁股上,自己找罪受。弄不好,我们这帮人全被端掉。”话说完没两天,省里相关部门派进审计组,要查这些年科研项目的账。

一连串的变故还有打击,搞得苗雨兰生活全乱了套。权力没了,辉煌没了,女儿的婚姻眼看也没了。从山上下来,苗雨兰就知道,女儿跟秦雨,怕是再也难回到恩恩爱爱的那一天,离婚已经是摆在眼前的事,不过秦雨暂时还没有胆量提出来。当然,她也不是没有防范,山上跟秦雨争吵完,她将目光突然对在常健身上,这一对,便让苗雨兰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下山时,她执意让常健送她。常健当然求之不得。对这个来自穷困山区的硕士生,苗雨兰再是了解不过。人都是有软肋的,抓住了人的软肋就等于抓住了事物的核心,摆布起来就容易得多。想想当年,苗雨兰不就是先别人一步抓住许多人的软肋,不然,能有今天?

别怪苗雨兰心狠,她就一个女儿,这辈子如果女儿活不好,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下山路上,她已布好一盘棋,对常健,也一改往日的冷威和严肃,变得和蔼可亲,左一个小健右一个小健,叫得那个亲,好像常健已经成了一家人。常健那个兴奋,能让主任如此关爱,是他做梦都想着的。常健不小了,下个月是他三十岁生日,可目前他要啥没啥。要老婆,没。要家,没。要事业,更没。常健做梦都想出人头地,都想超过秦雨,为此他在单位就跟哈巴狗一样,见谁都摇头摆尾,欢快地叫。可如今,一个没有根基没有靠山的人,想出人头地真是太难。常健渴望机会,渴望生命中出现奇迹。苗雨兰突然对他亲切备至,常健真是受宠若惊,一路兴奋的,简直想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