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2月21日晨至3月18日晚)

1

林荫做了个梦,一个怪梦。梦中,他在清水大街上走着,街上人车很多,摩肩接踵的,可是没有一点声音。他走着走着,忽然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可这双眼睛在哪儿却看不见,好象在人群里,在街道两旁楼房中,在楼房的后边,无所不在,这双眼睛好象还很有力量,随时要置自己于死地。他想找这双眼睛却找不到,一阵巨大的恐惧和孤独袭来。他想拨个电话,刚把手机拿出来,它自己却激烈地响了起来,怎么也不停,把大脑震得直痛……

林荫醒来了,被电话的铃声震醒了,他挣扎着伸出手抓起床头柜上的话筒放到耳边,梦乡立刻消逝得无影无踪。

“林局长,你知道吗?市委大楼里好象出事了!”

“什么……”林荫觉得自己声音都变了。

电话是秦志剑打来的,他声音急促地说:“我早晨起来跑步,碰见刑警大队两台车驶向市委大楼,就跳了上去……一进楼就发现地上有具尸体,我看出他们没报告你,就给你打了这个电话……”

林荫听了报告又惊又气。惊的是自己刚到清水,事件就一起接一起,昨天好不容易处理了歹徒打人事件,今天市委大楼又出了命案;气的是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却没人报告自己一声。他放下电话,穿好衣服,脸也顾不上洗,叫起值班司机往楼下奔。边走边想,市委大楼发生杀人案,影响肯定会很大,这真是对自己的考验和挑战:看你这新来的公安局长有多大本事,能不能破案吧!市委大楼门口,站着身材高大的年轻刑警高翔。林荫急问情况,他脚跟一磕,立正回答:“有一个人死了,三楼还有几个办公室被撬,我没有上楼,具体情况不详!”

林荫走进大楼,果见地上趴着一个死尸。两个技术人员正在勘查现场。奔上三楼,又见好几个办公室的门开着,刑警们的身影出出入入地忙乎着。林荫一看门牌,心又“咯噔”一声,有书记、副书记,还有纪检书记、政法委副书记、组织部长等,都是市委领导的办公室。刑警大队长罗厚平听说林荫来了,从一个办公室走出来,小声报告说:“大致看了一遍,被撬六个房间,六个办公桌,二十多个抽屉,还有五个卷柜。”

林荫四下看了看:“牛局长呢?他在哪儿?”

罗厚平:“这……他没来,和他联系不上,手机没开,传呼不回,打家里电话,他爱人说……说……”

罗厚平欲语又止,林荫着急地:“说什么?快点!”

罗厚平:“她说牛局长昨天挺晚给家里打电话说有紧急案子要办,夜里没回家。她还反问他是不是跟我在一起!”

这……

林荫心里的火一股股往上窜,瞧吧,出了这么大案子,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却失踪了。想了想又问:“为什么不向我报告?”

罗厚平:“这……牛局长说过,发生案件一定要先报告他,所以……啊,不是,接报案后光顾着急了,天又太早,怕影响您休息,想等一会儿再报告你!”

林荫听出了点什么,哼一声鼻子道:“从今以后,凡发生重特大案件,必须在第一时间报告我!”

罗厚平“嗯”了一声,还想再说两句,目光却被林荫背后什么吸引,闭上了嘴。林荫扭过头,正是牛明急急地奔过来。

牛明目光从林荫眼睛滑过,转向罗厚平,大声道:“发生这么大案子,为什么不向我报告?”

罗厚平嘴唇动了动没说话。牛明声音更大了,“罗厚平,我问你呢,谁把我这刑侦局长撤了?这么大案子为什么不及时报告我?”

罗厚平无奈,只好低声说道:“我找不到你,打手机你又没开,传呼也没回……”

牛明的脸忽的红了。“啊,对……昨天夜里……我岳母犯病了,我下乡去了,那里手机不通……”

谎撒得不圆满。林荫哼了声鼻子。“你岳母有病你爱人怎么不知道啊,应该让她跟你一起去看一看!”

牛明的脸青红不定,恶狠狠看了罗厚平一眼,不耐烦地说:“我不是怕老婆的人,啥事都向她汇报……我岳母确实病了,谁要不信可以去调查!”

林荫无意纠缠这事,正要谈谈案子,楼梯口又传来脚步声,牛明回过头,抢先叫出声来:“万书记,许书记……”

林荫想不到,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两位市委领导。走在前面的显然是万书记,四十七八岁年纪,五短身材,神情严峻。略后一点的是主管政法的许副书记,四十一二年纪,中等身材,沉稳文雅,透出几分书卷气。后边还跟着几个市领导,于海荣也在其中。林荫略有尴尬地迎上前,强做笑容,伸出手去。万书记轻轻握了一下,就急急向自己办公室奔去。一个刑警见状急叫,“万书记,你不能进,破坏现场……”万书记不予理睬,哼声鼻子自顾跨进屋子。其他几位领导见了也要效仿,却被一个刚刚来到的大嗓门叫住了:“哎,于书记,陆部长,黄部长,你们不能进屋,要保护现场,等勘查完再进!”

说话的正是陈副市长。许副书记被提醒,也和陈副市长一起制止,几位领导才勉强停住脚步。这时,万书记从办公室走出来,脸色更是难看,向几个领导干部一招手,“上常委会议室!”走了两步又停住,手指牛明大声道:“牛明,这回就看你的了……对了,你也来一趟……还有林荫!”

万书记的举动让林荫心里很不舒服。牛明虽然分管刑侦,可毕竟是副局长。万书记这么一叫,好象公安局长是他,自己则却可有可无一般。

02

常委会议室。没等大家坐好,万书记就暴发了:“市委大楼发生这种事,我们怎么向地委交代?清水市的治安怎么成了这样?牛明,你说说,你们公安局是干啥吃的?”

万书记冲着牛明说话,叫的也是牛明的名字,可林荫却感到是对自己来的,感到自己受了伤害。从表面上看,这是照顾自己的面子,可你是一把手,应该承担责任却不让你承担,应该批评你却不批评你,而是批评你的副手,这无形中会降低你的威望,而受批评的副手却不会有任何损失,相反,还会让人感到其特别重要。牛明显然明白这一点,低着头用谦虚诚恳的语调说:“我们公安局有责任,连首脑机关都没保卫好,应该受到批评,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牛明话音刚落,于海荣又开了口,“万书记批评得对,这起案件不是偶然的。公安机关要抓大事,鸡毛蒜皮的治安案件,犯得上下那么大力气吗?我看,今天这起案件是个警钟,要是不接受教训,恐怕还有更严重的案件发生!”

话开始说得还含蓄,可后边就明白了。林荫听着,脸上发热,心中冒火:咋的?马上就报复哇!清水治安不好,我刚上任有什么责任,想干什么?!可是,在这种场合,有天大的火也不能发,跟几位市领导第一次见面,不能留下缺乏涵养的印象。还好,陈副市长在旁听不下去,一个横炮打过来:“哎,于书记,你这话到底啥意思,我咋听不明白呢?发生这起案件,公安局固然有一定责任,可林荫同志刚上任,也不能都推到他身上啊。要是打板子,老曾最应该挨揍,咋没见你批评过他呀?再说了,市委大楼出了案子,咱们在座的也都有责任,最起码,我这政法委副书记有责任,你也脱不了干系,你是专职政法委副书记,又在这幢大楼里办公,就一点责任也没有?”

于海荣被呛住,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戴着墨镜,看不清他的表情,可黄白净的脸膛明显地红了,用恼怒的声音说:“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公安局应该加强内部安全保卫工作,我既然是政法委副书记,就有批评他们的权力!”

陈副市长正想反驳,许副书记从旁接过话:“我说两句吧。我觉得,公安局的内保工作抓得还是挺紧的,黎树林就来过市委好几次,检查安全保卫工作……说起来,在这件事上我也有责任,我是政法书记,去年还分管过常务,在内部安全保卫工作上确实过问不多。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关键是尽快破案!”

许书记的话赢得了在座领导的赞同,林荫才觉得心情松快了一些。

万书记把话接过来。“那好,你们公安局表表态吧……对,小牛,你管刑侦,先把情况介绍一下,再谈谈怎么破案,什么时候能破案?”

林荫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

“这……”牛明看一眼林荫,“这,我也是刚到不久,现场勘查还没结束,目前只知道一楼有人被杀,三楼被撬6个办公室,20多个抽屉,还有几个卷柜,其它情况还有待进一步核实……至于破案,我可不敢保证一定能破,什么时候破!”

牛明说完又瞅了林荫一眼。万书记听了冷笑一声:“说得对,是啊,警察也不是神仙,谁敢保证哪起案件一定破,什么时候破呢?可是,市委大楼发生这么大的案件如果不破,你们公安局怎么向市委交代?市委又怎么向地委交代?跟你们说吧,你们破不破是另一回事,反正我等一会儿就向地委领导汇报,案件不破,我就辞职,没脸再当清水市委书记了!”

一片沉默。慢慢地,在座的领导都把目光望向林荫和牛明,最后全落到林荫身上。

林荫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他意识到,万书记的话不是随意说出来的,他辞不辞职不是主要的,而是在给公安局施加压力,给自己这个公安局长施加压力。万书记,你太过份了,是的,你们向地委推荐的公安局长人选是他牛明,可地委既然已经把我林荫派来,你就应该接受这个事实。你可以不尊重我,但是不能不尊重地委的决定。你这是逼我呀……林荫,怎么办?如果保持沉默,人们会怎样看你?万书记虽然态度有问题,可他说的也确实有道理,这么大的案子不破,你怎么交代,怎么向清水人民交代,怎么向谷局长交代,怎么向市委交代,怎么向地委交代……想到这里,他心中压抑的火焰“呼”地燃烧起来,身子也猛然站起,对着万书记和在座的领导,掷地有声地说:“好,我现在就代表清水市全体公安民警向各位领导表态,我们一定要侦破这起侵害首脑机关的案件,如果不能破案,我就地辞职!”

什么……

落到林荫身上的眼睛都睁大了,于海荣的眼睛好象也在墨镜后边瞪起,常委会议室内更加安静,静得连呼吸都听得见。

万书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一闪即逝,他眼睛盯着林荫片刻,“你说的当真?林荫同志,你可不要赌气,我辞职是我的事,可不是逼你表态……你既然有把握,那么,你说,什么时候能破?”

步步紧逼。林荫迎着万书记的目光,坚定地说:“这不是有没有把握的问题,也不是赌气不赌气的问题。市委大楼发生恶性案件,社会影响极大,如果不能侦破,我还有什么脸面当清水市的公安局长。我想,此案争取在一月内得到突破,三个月彻底破获!”

人们更惊讶了,牛明的小眼睛都瞪圆了,惊讶中,也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怀疑和讥笑的表情。于海荣用一种酸溜溜的语调在旁道:“牛明,怎么样,你服不服?怪不得你只能当副局长!”

林荫的心被刺了一下,这不是挑拨离间吗?想不到的是,牛明听后却脖粗脸红的对于海荣发起火来,话还很不客气:“放屁,这话有别人说的还有你说的?我是不行,所以只能当副局长,你行,怎么也没当上啊,不是还上省里找人了吗……”

这回,轮到于海荣脸红了,他张口就一句:“你放屁,我找省里怎么了,我还想找中央呢?你少找人了吗,谁不知道咋的……”

两人吵着,又站起来,拉出一副要动手的架式。万书记气坏了,使劲一拍沙发:“都他妈给我把嘴闭上,坐下!”

挺好使,两人一下老实了,互相望了望,都乖乖坐下了。

万书记却气得呼呼直喘:“真不象话,成什么样子了?还是领导干部呢,跟市井无赖差不多,什么水平?”好不容易压住火,改用平和的语气对林荫说:“林荫同志,你有决心是好的,可不能义气用事,破案可不是光凭决心就能破呀!”

陈副市长说:“是啊,林荫,谁都知道,现在的案子越来越难破,你别把话说得太满,只要你尽到心,使到劲儿,市委是能够理解的,万书记也是能够理解的!”

许副书记也用担心的口吻说:“现在犯罪分子作案手段越来越狡猾,破案难度越来越大,谁也不是神仙,怎么能保证破案呢?这些年,你们公安局也有不少大案没破,也没追究谁的责任,只要你尽力就行了!”

林荫听出,两位领导是给自己台阶下,心里很感激。可他并没改口,依然倔强地站着,用更大的声音说:“不,这起案件一定要破,三个月内不破案,我没脸面再见各位领导,没脸见清水市人民,没脸见全局民警,我就地辞去清水市公安局长的职务!”

真是不识抬举。

常委会议室内的空气好象凝固了。

片刻,有人慢慢鼓了几声掌,是于海荣,那掌声于其说是赞赏,莫不如说是讥讽。然而,陈副市长的掌声加了进来,是激烈的、赞赏的,边鼓掌边大声道:“好,好样的,林荫,我支持你,当公安局长就得有这个气魄,这才是真正对党和人民负责!”

掌声忽然多了起来,也变得真诚热烈了。好几位市领导加了进来。林荫的心也热了。但他知道,掌声是赞赏,是希望,是信任,也是压力,掌声越热烈,压力越大。

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可走。此案必须侦破。

万书记最后说:“好,公安局决心这么大,应该表扬。为了加强领导,我看,此案发生在二月二十三日,就叫‘2.23案件’吧,到三月二十三日时,我听你们的好消息!”

03

回到局里,方政委听到林荫立下军令状的消息,又惊又气又急,“林荫哪林荫,你这不是自己下套自己钻吗?这些年清水有多少案件没破?光人命案子就欠下多少?谁辞职了?你怎么能这么做?一点回旋余地也不留!”见林荫态度坚决,无奈地摇摇头:“你呀你……反正咱俩是拴到一根线上了,破不了案,你辞职,我也不能再当这政委了。可我年纪大,下就下了,你正是好时候啊,咱清水公安工作还需要你呀!”

现场勘查和尸检结束后,林荫召开了案情分析会,除参加破案人员外,方政委、几位副局长和办公室副主任秦志剑也参加了。

会议首先听取侦技人员汇报勘查、检验和调查情况。法医汇报尸检情况。他说:“……尸检还没有完全结束,不过,已经发现左侧颈部皮下出血……胃内少许液体状食糜,不能辨有形成分,十二指肠空虚……死亡时间距最后进食在六至七小时之间……看来,受害人可能死于后半夜一至二时之间,有人从后方用手臂扼其脖颈,导致其死亡……”

阎法医边说还边比划着。林荫心一亮,“这么说,作案人是个左撇子!”

阎法医:“应该是这样!”

人们一振,侦查范围似乎一下缩小了。林荫镇静着自己,又让技术人员汇报现场勘查的痕检情况。技术科副科长洪宇一脸沮丧,“从现场勘查看,只有一人的足迹,从撬压痕迹上看,是用镙丝刀一类的金属工具,用撬压手段弄开的门和抽屉、卷柜,但没发现一枚指纹,现场的足迹也很不清晰,有的还被进屋的人破坏了……”

大家都知道洪宇说的是什么,但没人吱声。

林荫又问:“入口出口呢?能不能确定?”

洪宇摇摇头,“目前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从窗子进入三楼办公室,再从办公室内打开门锁,作案后从大门出去。这么说的理由是,有一扇窗子的玻璃被打坏,碎片落到室内,好象有人从外面打破玻璃,手伸进来把划棍搬开,推开窗子的。而且,大楼的前门是打开的,没有撬压痕迹,玻璃也没打破……可这只是判断,也有不确定因素……”犹豫一下,“我们注意到,现场在三楼,从外边很难攀缘上去,窗外只有一条很窄的镶边,人很难站住脚。所以,也不排除凶手是从大门进入楼内,作案后故意伪造现场。如果这样的话,那就是内外勾结作案,这种可能性也很大。大家都看到了,被盗的都是市委领导办公室,这说明,罪犯熟悉现场情况,侵害目标非常明确。”

洪宇说完了,牛明却不耐烦地继续追问:“你到底啥意思?凶手到底是从前门进来的还是从窗子进来的?到底是外来作案还是内外勾结作案?说明白点!”把口中烟蒂扔到地上踩死,“真不明白养活你们干啥,说话两头堵,咋说都有理,你叫侦查员咋办?”

有人轻笑一声,洪宇的脸一下红了,不出声了。

林荫又问:“被盗物品都有什么?”

江波说:“没多少东西,被盗的都是钱!”江波拿出小本看了看:“万书记八百元,许副书记三百元,外出开会的刘副书记也联系上了,说抽屉里有一千元,组织部长是一千二百元,纪检书记和宣传部长说什么也没丢,政法委于书记丢了九百元。总计四千二百元!”

秦志剑嘀咕了一句:“看来,市领导都挺清廉的!”

有人低笑一声。

这个话题太敏感,再没人呼应,会场沉默下来。等了一会儿,林荫道:“现场勘查和尸检就这样了,大伙都发表一下看法吧。”

没人出声。林荫注意到,多数人眼睛都在看牛明的脸色,可牛明却不说话,点燃一支香烟,仰着脸抽起来,好象和他无关似的。还是方政委看不下去了:“我说几句吧,在座的都是刑警,刑警是干啥的?破案的?林局长已经向市委表态,如果破不了案,就地辞职。我现在也向你们表态,林局长辞职,我也跟着!”停了停,“局长政委因为破不了案辞职,可你们呢?你们这些专门破案的就安安稳稳呆着?要说责任,林局长刚来,能有什么责任,可他却把一切都扛在肩上了。你们呢,还是刑警吗?还有政治良心吗?谁该负啥责任还不知道吗?现在研究案情,有啥藏着掖着的,都谈谈,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方政委说的正是林荫要说而无法说出的话。再看牛明等人,脸色都有了变化。牛明尽管强做镇定,可要用大口大口抽烟来掩饰。刑警大队长罗厚平的黑脸涨紫了,忍了忍,终于沉不住气了,垂着眼睛说:“这……我们不是不说,而是没啥说的,这……我是队长,就先说几句吧!”瞄了一眼牛明,又垂下目光继续说:“刚才技术科介绍了情况,虽然不能确定凶犯是从窗子进来的还是从前门进来的,可大门肯定是从里边打开的,因为没有撬压痕迹,玻璃也没坏,加之死者没有搏斗的痕迹,因此不能排除内外勾结作案的可能。为此,我建议,要把死者的社会关系做为一个重点进行排查……这只是我个人不成熟的想法,说得不对的地方,请领导批评!”

罗厚平说完,看看牛明,又看看林荫,垂下眼睛不出声了。

林荫看出,罗厚平是个老实人。他说的没有什么启发性,谁都能想得到。可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人发言了,就鼓励道:“说得很好,就这么谈,不管对错,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谁再谈谈!”见没人吱声,眼睛盯住副大队长兼大案中队长江波,“江波,你是大案队长,你谈谈吧!”

听到局长点名,林荫灵活的大眼睛闪动一下,先看一眼牛明,然后慢慢道:“这……我还没考虑成熟,我基本同意罗大队的意见,应该围绕死者的社会关系进行调查,不过……我补充一个细节,我赶到现场时注意到,走廊里有两个灯是开着的,问了一下,市委大楼经常这样。如果这样的话,罪犯进楼后很容易辨认哪个是领导的办公室……我还了解了一下,市委大楼平日人出人进没人盘问,登记制度执行得也不严格,所以,凶手即使在白天进来查看情况,也不会引起注意……我的意思是,凶手也有可能是从三楼的窗子进入楼内,作案后下楼杀了值班员,然后打开前门离去。所以,这起案件也可能是外来人干的!”

这话虽也是两头堵,可还是很有启发性。林荫感到这个江波头脑还是很够用,表达得也很清楚。就表扬了两句,再次鼓励大伙发言。可人们再没什么说的了,有两个中队长发言,也是重复罗、江的话。这时候,林荫发现,刑警大队几个年轻的中队长眼睛直往秦志剑身上照,而秦志剑却把脸扭向一边,故意躲避这些目光。还是方政委点了名:“对了志剑,你也干过刑警,没少破案子吗,也谈谈吧!”

林荫注意到,方政委这么一说,那几个年轻中队长的目光都亮了。秦志剑却一偏头说:“我是被刑警甩出来,能谈出啥来?我没想法,啥想法也没有!”

话里有话。林荫发现,牛明听了秦志剑的话神情有点紧张,罗厚平和江波的表情也不自然。有两个年轻的中队长还耳语了两句。

气氛有点尴尬,治安副局长黎树林咳嗽一声开口了,“这个……我是管治安的,可治安和刑侦分不开,扔块砖头吧。常言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吗,牛局,你别有想法啊……我觉得江波说得有理,不能排除外来人做案的可能性,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咱们市铁路公路好几条,来去很方便。所以,我建议查一查旅店,看这两天有没有可疑人住过……对了,还应该查一查出租车和公共汽车,看案发前后有没有可疑人打车来去!”

牛明冷笑一声,“全市几千台出租车,几十辆公共汽车,还有火车站,怎么查?”

黎树林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当然不好查,要是好查我黎树林自己就立功了,案子一发就破,要你刑侦局长干什么?我把思路提出来了,听不听,咋干,都是你的事!”

牛明哼声鼻子。

在黎树林说话的时候,林荫又发现秦志剑与挨着他的一个年轻中队长耳语了几句。因此,等会场一静下来,就指着年轻的中队长说:“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中队的,你谈谈!”

罗厚平忙介绍:“他叫李飞,是四中队长……李飞,你说说吧!”

李飞咳嗽一声,瞄了一眼牛明,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我觉得,这起案子和去年税务局那起撬盗办公室的案子有点相似,是不是可以并案侦查……”

“扯蛋!”没等李飞说完,牛明就顶了回去,“那是盗窃,这是杀人,有什么相似?”

“可是,这……刚才法医说了……”李飞看了牛明一眼,终于摇摇头:“这……我也没考虑成熟,算了,不谈了!”

林荫心里画了个问号。

又提示了一遍,再无人发言。林荫转向牛明:“牛局长,你看,咱们该怎么开展工作?”

牛明是刑侦副局长,如何开展侦破自然应由他来部署。可听了林荫的话却摇头说:“不行,我现在还没想出一二三来,再说了,这么大的案子,单靠我们刑侦一家肯定不行,得全警参战。你是局长,考虑得更全面,请您做指示吧!”

这是将军。林荫看了牛明一眼,咳嗽一声,只好自己开口:“好吧,我先谈谈。咱们先归纳一下,看这起案件到底有几种可能。一、内外勾结作案。就是凶犯与被害人认识,合谋作案,后来因某种原因,杀死被害人灭口。也就是说,受害人也是作案人;二是凶犯单独作案,被受害人发现,凶犯唯恐暴露,将其杀死。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咱们的工作只有两条战线,一是围绕受害人展开调查,查他的关系人;二是大兜底,在较大的范围内查找犯罪嫌疑人,包括清水市以及外市县。这个范围就大了。可是,我们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有个比喻:破案有点象解数学题,先找出已知条件,然后从已知条件出发,确定未知条件,并将其变为已知条件,最后得出正确答案。那么,咱们现在的已知条件都有哪些呢?第一,作案者是个男人。这一点没人反对吧。第二点,他应该身强力壮,年令可以划定在五十岁以内二十岁以上吧,而且,应该是惯犯。我这么说的理由是,因为,作这样的案子,需要体能和技能,侵害的目标又是市委大楼,又是盗窃又是杀人,年纪太大干不了,年纪太小又没有这个胆子。所以我觉得,最大不会超过四十岁,最小不会低于二十五岁。当然,咱们宁可宽一点,免得漏掉。第三,刚才法医说了,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左撇子。把这三点归结到一起,那就是,作案者是个身强力壮的中青年左撇子男人。大家同意吧!”

没人呼应。可很多人都露出惊讶的目光,秦志剑也瞪大了眼睛。其实,林荫也没说出新东西来,只不过把大家讨论过的意见归纳了一下,可是,他这么一归纳,作案人的轮廓一下清晰起来。林荫不知道,他上任前,局里关于他的传言很多,其中重要一条是说他不懂业务,甚至有人说他是“白帽子”,现在林荫说出这番话来,大家自然感到惊讶。

林荫继续说:“针对以上分析,我们的工作应该分为四条战线,第一条,围绕受害人的社会关系展开调查,看有没有附和上述条件的,而且近几天和受害人接触密切的。这项工作,主要由刑警大队负责;第二是对全市的人口进行大兜底,排查附和画像条件的人,这项工作,由城乡派出所负责,黎局长你来抓,各派出所一定把辖区人口查透,一个也不能漏下,哪里出现漏洞,一旦发现,追究领导的责任。即使查不到有价值的线索,也要通过这次排查,搞一次人口清理整顿,从中破获其它案件;第三是对全县出租车、公共汽车进行调查,看近几天有没有可疑人乘坐车辆出入我市。不过,这条难度确实太大,也很难取得突破,可难度大那也要查。这条战绩,就由交警大队和巡警大队负责,周副局长指挥;第四条是查宾馆旅店浴池舞厅影视场所。总之,凡外来人口可能留宿过夜的地方都要查到。这条战线,治安大队、政经文保科负责,人如果不够,可以从其它科室抽调。目前看,只有这几条途径,大家看可以吗?”

几个刑警中队长都点起头来,黎树林、牛明、罗厚平也相继表示同意。最后,方政委做了总结:“我看,林局长的部署十分周密,考虑到了各种可能,下面就看各单位的行动了。我希望大家能以高度的政治责任感投入到工作中去,不放过一点蛛丝蚂迹,尽最大努力在短时间内取得突破。有什么情况要及时向林局长汇报!”

最后一句话方政委是加重语气说出的,林荫明白其中的含意,很是感激。

会后,方政委私下对林荫说:“林局长,你行。有些人还说你不懂业务,我看你谈的比他们所谓懂业务的都强!”

林荫自信地一笑,说了句:“我在分局管过刑侦。”

他还有话没说出来:行的人到哪个位置都行,不行的人到哪里都不行。我林荫搞歪门邪道不行,可从上小学、中学到大学,再到参加工作,在哪里有不行的时候?

04

虽然部署下去了,可林荫心里却一点底也没有。他知道,这种部署是建立在推理上的,有些盲目,也太宽泛,把大兜底的方法都用上了,恐怕很难在短时间内取得突破,但又没有别的好办法。

回到办公室,想一个人思考一下。可往椅子里坐的时候,恰好看到桌子那摞没有上报的立案登记表,不由想起昨天晚上发现的情况,有一起盗窃某机关办公室的未破案件,进而想起李飞的话……哎,作案手段差不多,能不能是一个人……

他兴奋起来,一阵急急的翻动,终于找到了那起案件。果然,是去年7月,市工商局被盗,共五个办公室,有局长、副局长,还有个体股长,共被撬抽屉二十多个,卷柜三个,被盗现金2万多元。林荫看着看着忽然想起,李飞说的是国税局,而这起案件发生在工商局,那么还有没有别的单位也发生过同类案件?

他又仔细翻找了一遍未立案件登记表,除了国税局那起,又发现两起,一起是地税局,一起是财政局,好在被盗钱款不多,只有几百元,可能就是因为数额少才没立案吧。从表面看,这三起是撬盗案件,而市委大楼这起是盗窃杀人,手段和性质并不一样。可是,被害人完全可能是犯罪分子在盗窃过程撞见而杀人灭口。所以,这完全可以并案侦查,可牛明他为什么一口否定呢?!

那么,还有没有别的案件?这只是未立的案件,正常立案的还有没有?他拿起内线电话先找秦志剑,没人接,就直接给刑警大队内勤王霞挂了电话,王霞迅速把去年的立案登记簿子拿了过来,很快帮助他找到三起,被盗的都是机关办公室,有土地局,计量局,另一家居然是检查院,这三起被盗现金12000多元。作案手法完全相同,都是从窗子进入,都没留下任何痕迹和证据。

如果这几起案件和目前这起是一个人干的,那么,围绕死者的调查就毫无意义了。

林荫坐不住了。

市委大楼已经恢复了正常上班。林荫没有进楼,而是带着司机围着大楼观察,转到大楼西头时,见三个人正在忙乎着,是秦志剑、技术科的洪宇和那个年轻刑警高翔,高翔手里还拿着个一米多长勾状的工具。只听秦志剑大声命令道:“再退后几步,好,预备,上——”高翔随着命令后退几步,猛然发力冲向大楼墙壁,冲到跟前,“噔噔”向上猛窜两步,手向上一搭,那一米多长的勾状工具正好搭住钳入墙壁的钢筋,再一发力,身子悬空而起,人已经蹬到楼壁上。

原来,这一根根钳入墙壁钢筋是消防队员救火用的爬梯,哪幢楼都有。高翔迅速爬向楼顶,一会儿就翻到楼上,消失了踪影。

楼下的秦志剑和洪宇调过头来,这才发现林荫,叫了他一声,一起奔向正面,见高翔变小了的身影从楼上探出来:“这上边好象有人的足迹,不太清楚,洪科长,你上来看看吧!”

……

一番周折,洪宇终于在楼顶寻找到了人踩踏过的痕迹,但不太清晰,接着又发现楼顶女儿墙有硬物搭过的痕迹。洪宇下楼,脸色通红,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兴奋抑或是不好意思,直奔林荫道:“局长,能确定了,凶手是从防火爬梯攀上楼顶,再从楼顶用一种勾式的金属物搭住楼沿,人抓着绳索从上边坠下来的。局长,这可是秦大队……不,是秦主任的主意,他让我们来试一下。现在看,这个猜想是正确的,如果受过专门训练或身体轻灵的人,再借助于工具,完全可以从爬梯攀上去,再从楼顶下到三楼,最后从窗子进入办公室内。”

秦志剑:“这就基本否定了里勾外联作案的可能性,我认为,这起案件极有可能与我市近年来其它撬盗机关办公室案有关,应该并案侦查!”

看来,他早有了这种想法,只是在会上没说出来罢了。

由于秦志剑等人的发现,案件的侦查方向比最初要明确了,最起码再不用围绕被害人进行调查了。尽管如此,调查的范围还是不小,一周过去,大兜底结束,全市符合年令段的左撇子男人都查到了,可一个一个又都排除了。旅店、饭店等住宿场所也查了,发案两天内符合年令段的住宿人员数以千计,是不是左撇子谁也不知道,需要按登记一个一个调查,没三五个月恐怕查不清楚。出租车和公共汽车及火车站的调查更有点望风扑影的意思。当然,通过这种大兜底式的排查,也带破了不少其它案件,其中还有好几起重大盗窃案。这如果放在平时,将是很大成绩,现在却没有引起任何兴趣和关注。

这几天里,又发现了新情况。法医对尸体进行了全面检验,还请来了地区公安局的法医协助,发现被害人虽然被扼过脖颈,可是喉咙和舌骨并没有骨折,脖颈两边的动脉也没有明显的压迫痕迹,却发现死者有大面积心肌梗死迹象。再一调查,他有心脏病史。这样一来,案件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盗窃杀人,而是盗窃致人死亡。看上去,是死者听到什么动静,出来查看时,被盗贼从后边扼住脖颈,堵住嘴后吓得心脏病发作死去了。

可这并不能减轻公安机关的压力,因为人毕竟是死在案件中,何况,社会上流传的就是盗窃杀人,公安机关也不可能去更正。因此,工作力度不减。

这几天,林荫从王霞处要来了近几年的所有立案登记簿,又跟刑警大队的一些中队长个别进行了接触,与秦志剑也进行了较为深入的谈话,终于得知,近三年全市发生很多机关办公室被盗案都没有破,仅立案登记簿和几人回忆起来的就有二十多起,作案手段相同,都是潜入办公楼内,撬盗抽屉卷柜。而且,只盗现金,不拿其它物品,所以难以查破。这二十多起案件,只把超万元的立案了,还不到十起。

经过对这些案件的深入分析发现,罪犯作案总是先从楼外攀到楼顶,然后从楼顶坠下,打开窗子,进入办公室内,作案后,从里边打开楼门离去。

林荫亲自观察了一些被盗现场,见办公楼最低的三层,高的达六层,而且,多数爬梯为了防盗,都建得很高,刑警大队内部,除了高翔,谁也攀不上去,而罪犯却能在夜间来去自如,说明其攀缘能力极强。

这样,罪犯的形象更清晰了,除了左撇子男人之外,年令段缩小了,应在三十五岁以内,最多不超过四十岁,而且根据其攀缘能力判断,此人受过专业训练,或许当过消防兵、武警什么的。

在这种情况下,秦志剑提出通过本市的有线电视台公布案情,动员群众提供线索。林荫同意了这个意见,可是电视台刚播了一天万书记就发火了:“谁让你们这么干的,还嫌丢人不够吗?这对清水形象是什么影响,有没有大局意识!”电视台只好停播,公安局只能用常规手段开展工作。

盗贼到底是谁呢?住在哪里呢?全市的常住人口和暂住人口都排查了一遍,虽有几个相近的,可很快都排除了。看来,罪犯是外地流窜来的,可是,天下之大,从哪里来的呢?难道还要上报省厅或公安部发协查通报?

这天晚上,九点多了,林荫正在思索这起案件,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是秦志剑打来的,他兴奋地说:“林局长,你没睡吧,我有个想法,马上去一趟……”

原来,秦志剑这几天对这案子下上了功夫,把几年来全市发生的同类案件一起一起进行研究,终于发现一些规律性的东西。

“是这样,”秦志剑落座后急切地说:“以前发生那些撬盗办公室案子的时候,我还在刑警大队,下了不少功夫。当时我们也曾对本市居民反复调查过,什么也没发现,因此我觉得,十有八九作案人不是本市人。可是,按照常理,如果他是外地人,应该有落脚点,可我们查过了全市的旅店和住人的场所,都没有任何发现,也没发现罪犯的同伙。那么,我们能不能这么想,罪犯是流窜作案,而且是行家里手,有相当的反侦查能力,他有意不住旅店,得手后就离开清水,所以什么踪迹也不留下!”

有道理,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说明,”秦志剑忍不住站了起来:“罪犯的常住地不会离清水很远。近三年来,他已经多次光顾我市,总不能隔着千万里吧,我认为,他就住在我们周边市县!”

嗯?林荫也站了起来,“说下去!”

“你看,”秦志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白纸放到桌子上,上边用钢笔画着几条曲线直线交叉线。他的手指在白纸上比划着说道:“这是我们清水,这几条是我们清水的铁路线,这几条是公路线……我想,他专程来我市作案,一定避免引人注意。如果是打出租和坐公共汽车都不理想,这几天我们也调查过大量的出租车和公共汽车司机,没有任何线索。因此,他极有可能是坐火车来去的,而且,作案后不会等天亮再走,一定是夜间离开的。那么,他能坐哪趟火车呢……夜里经过我市和从我市始发的一共这么几趟,而经过周边市县的,只有两趟……”

秦志剑还在说着,林荫的心却兴奋地跳起来:分析得对,目标范围一下缩小了。

“林局长,你再想一想,这两趟火车,上半夜一趟,下半夜一趟,他会坐哪趟呢?”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下半夜。因为,尸检已经证明,受害人死亡是在午夜零时至凌晨3时之间,罪犯不可能在前半夜离开本市。

“对,”秦志剑说:“他是乘下半夜的列车离开的。那么,这趟车都经过哪里呢?你看,前三站都是我市属地,他来自这里的可能性不大,再往下是哪儿,就是宝山县,他极有可能来自那里。如果说这还不够的话,我还到火车站查了前两年的列车时刻表,时间和现在不同,但只不过是晚了一点,也是后半夜的火车经过宝山,更重要的是,那时是老铁路线,绕了个弯。现在这条新铁路线,原来的好几个站都不在线上,唯有宝山县还位列其中,这能是偶然的吗?”

秦志剑戛然住口,目光炯炯望着林荫,眼中好象有火焰在燃烧。

虽然这都是分析,却是建立在现场勘查、尸检和有关事实基础上的,可信度是很大的。在目前盲目摸索的情况下,这无疑是一道诱人的曙光。林荫心情难以平静,一把握住秦志剑的手说:“志剑,谢谢你。你不是刑警,却能主动参与破案,下这么大功夫,说明你有很强的事业心和责任感。真的谢谢你,你受累了。明天你随我一起上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