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家、也就是李斌良青少年时代生长的村庄,离市区一百多里,而且,公共汽车只到乡里,下车后还要走上八里多路才能到家。

李斌良快中午才上车。一路上,他深深地牵挂着母亲,心就如压了块重铅。母亲这一生吃了很多苦。父亲去世早,一家人的担子都压在母亲身上,她含辛茹苦把三个儿子养大成人,尤其对自己,熬尽了心血。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她就对自己说:“你两个哥哥没赶上好时候,‘文化大革命’,不兴念书,谁也没有法子,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赶上了好时候,可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咱家穷是穷,可要有志气,如果你考上大学,妈就是头拱地也要供你念!”

那是母亲的誓言,她不折不扣地履行了。虽然有两个哥哥,但他们都结婚成家了,生活也不富裕,自己上学基本是母亲供的。她那时已经五十来岁了,却和男劳力一样下地,侍候责任田,晚上又要为自己缝洗衣裳。母亲有志气,虽然穷,却仍然想方设法让上学的儿子穿得像个人样儿,就是旧衣服,也总是洗得干干净净,补得有棱有角。为了供儿子念书,她还特别种了几亩黄烟,这样,同样的地就能多出俩钱……这一切,都使李斌良永生难忘。他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刻苦学习,如愿考上大学。也正为此,他参加工作特别认真负责,尤其是当刑警后,对待受害群众特别关心,对侵害群众的犯罪分子格外痛恨。

可是,现在母亲病了,母亲捎信来让自己回去,母亲想儿子了。

一路上,李斌良想着母亲,老是想流泪。这时,他才觉得公共汽车太慢。

这是条沙石路,因路况太差,公共汽车只能低速行驶。车上,旅客们都在骂这条路,这原是条老路,从前也挺好走,就是窄一些,随着车辆增多,交通量加大,渐渐不够用了。十年前,省里投资加宽,由于路基打得不好,修好不久就出了问题,路边出现一块块坍塌的部位,路面的一层细沙很快磨掉,露出了尖尖的碎石,车走在上边又颠又费车胎,经常走着走着砰的一声轮子就炸了。旅客们骂包工头黑心,工程质量太差,骂当官的不负责任,吃回扣。骂着说着又说到了眼前,说省里要投资修云水公路了,投资七个亿,有些路段和这条道重合,那时,这条路也就好走了,可又有人说,投资再多,要是没好官管也不行,钱都揣个人口袋里去了……

好像为了验证这些话,车行出几十里,就见公路两边的野地里有些人在忙着,有人把一种仪器支在地上,用眼睛向前瞄着什么,有人用长长的皮尺在量着什么。旅客们高兴起来,说这是专家们在测量,确定云水公路的线路。车又行驶一段路,前面忽然出现好大一溜轿车,路旁的野地里,一些领导模样的人在兴奋地比比划划说着什么。由于路窄,路旁又停着车,公共汽车行驶得更慢了。这时,有群众认出领导中的一些人,兴奋地叫起来:“看,那是魏市长……冯副市长……我认得他们……”

李斌良也看见了,确实有魏市长,他正在威严地挥着手臂对身边的人讲话。看到市领导,车上的旅客兴奋起来,民间“组织部长”开始发布任免令:“你们听说了吗?魏市长很快就是市委书记了,他现在主持全市工作,地委已经定了,原来的一把手许书记从中央党校学习一回来就上地区当副专员,魏市长接替他当书记,刘新峰接替魏市长当市长!”

有人对“组织部长”的“任命”有不同意见,大约是“副部长”吧。他反驳说:“嗐,你说的是老黄历了,现在情况变了,我听说,将来咱市的一把手是刘新峰,人家是正牌大学生,还是研究生呢,有文凭有水平,魏市长虽然资格比人家老,可这方面不行。听说,刘书记正在省委党校学习,回来就上任!”

“组织部长”当然不同意:“不可能,这么安排,魏市长怎么办?论资格,他比刘新峰老,论级别,他比刘新峰高,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难道让下边的人蹿上去压着他?他能干吗?”

“嗐,组织决定,不干也得干!”“副部长”大声说:“听说,地委想调他去另一个小点儿的县当书记,他还不同意,非要留在咱市不可。你瞧着吧,快换届了,到时就验证谁说得对了。告诉你,这话是听我表弟说的,他在地委当秘书……”

李斌良平日忙于破案,对领导的事不太关心,可现在这些话让他动了心:难道真会这样?从心里说,自己对刘新峰的印象还真比魏市长强,真要像说的这样,将来自己的工作也会好干一些了……

正想着,忽然觉得车上沉默了,接着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从车窗钻进来,又听一个人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嗐,作孽呀……好好一条河,就这么给整完了!”

又一个人说:“不但河完了,山也完了,将来咱这日子可咋过呀!”

李斌良向车外看去,发现路旁出现一条河流。他认识这条河,它曾是条美丽的河,通向自家所在的乡村,在自己小时候,水清见底,两岸是绿树、草地和鲜花,附近还有长满高高树木的山峦。那时候,自己还曾在里边洗澡抓鱼,可现在……

现在,它一片死亡的气息,河里泛着黑红色的水,还卷着死亡的泡沫,河两岸的树木绿草都已经枯死不见。不远处的山秃了大半,树木多数已经被砍掉,裸露的山体好像被剥掉皮的尸体,让人看上去心里特别难受,一股恶臭的气味贪婪地从车窗钻进来。

这……

只听一个年轻人恨恨地骂着:“妈的,造纸厂,什么造纸厂?我看是造孽厂!”

一个年纪大些的人劝道:“小伙子,少说两句吧,传到人家耳朵里又是病!”

小伙子:“病就病,我不怕他们。妈的,我真弄不明白,这年头咋回事呢?谁祸害这个社会,谁就发财,就他这样的,不但发了大财,还当上了市人大代表。谁选的他呀?他能代表咱老百姓吗?把咱都祸害苦了……”

李斌良听了几句就明白了,眼前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铁昆。从去年开始,他在附近办了个造纸厂,砍山上的树做原料,污水就往这条河里排……这人,真是无所不在呀,而且什么坏他干什么,可就是有人让他干,支持他干。据说,国家有规定,不许乱建造纸厂,特别是年产二百吨以下的厂,坚决不批,可他的工厂又是怎么建起来的呢?不知他赚了多少利润,但造成这样的损失,又是多少钱能补回来的呢?还听说,市里还给他三年优惠政策,可以少交或者不交各种税费,这不就是以广大人民群众子孙为代价,让他个人发财吗?!

旁边的旅客正说着:“妈的,市里也不知咋想的,这种厂子咋会批呢?肯定有人从中得好处了!”

又一个旅客说:“那不假,现在,哪个企业没有领导的股份?不信你申请办个造纸厂,看能不能批你?肯定不会……听说,受害最重的沿河村老百姓到市里告过,可根本没人管,有的领导还说他们是破坏经济发展,要抓带头告状的!”

第三个声音说:“嗐,他们也是不自量力……别说他们,今年春天,省环保局都来人了,又怎么样了?还不是挨了两刀撤回去了……”

这件事李斌良也知道。春天,省环保局接到举报,派两个人来本市调查铁昆造纸厂排污的事,结果,被一伙人给痛打一顿,其中一个人还挨了两刀。当时,自己还没到刑警大队,听说调查来调查去,也没查到凶手是谁,最后也成了积案。很多人说是铁昆指使人于的,包括警察里很多人也这么认为,可没有证据,无法采取措施。妈的,他也太猖狂了,等自己倒出手来,非好好查一查这起案件不可。

一阵叹息,车里再没有动静了。不一会儿,人们把话题转到别的上面,一个人说:“听说,他的固定资产已经好几千万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又一个人说:“你说的还少点,我有个亲属在市工商联,他统计过,说已经超过一亿元了……哎,你说,他要这么多钱干啥?可怎么花呀?”

“听你的话就是老屯,钱还怕多?花钱还不容易?首先,顿顿吃好的,上饭店,要不,就多找几个老婆……这不行,犯法……对,就天天玩小姐。他不是开了‘腐败一条街’吗?手下好几百小姐,每天夜里一个,轮班干呗……”

车里爆发出笑声。有的人还接茬儿说:“那得有个好体格,这么整,大概没轮一遍就得痨症了,弄不好,小命都搭上了……”

“是啊,还是咱们好,没钱,找不起老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也是个丑八怪,落个好体格……”

……

就着这个话题,人们开起了带点黄色的玩笑。看来,他们很善于苦中作乐,很健忘,这么快就把刚才的愤恨忘到了脑后。这使李斌良想起了鲁迅《阿Q正传》里边的人物。

看来,无论是阿Q还是小D,他们的精神胜利法,都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呀。

这时,李斌良忽然发现,自己对这篇学了多遍的名著有了新的理解。

想着这些,李斌良一时把母亲生病的事都忘了,直到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才回过神来,看到了前面曾经十分熟悉的地方。在那里,在那所朴素的校园中,他曾整整度过六年的光阴。李斌良的心激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