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李斌良一大早就离开了家。

他不知道去哪里,但,很想找人聊一聊,拿出手机拨了吴志深的电话,可刚响了两遍铃,又关上了。嗐,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跟别人说什么?!他觉得,尽管吴志深跟自己和妻子都很要好,但在这件事情上,他帮不上什么忙,任何人也帮不上自己的忙。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

他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距公安局不远的地方。忽然,他听到身后有人发出惊叫,接着感到一股风向自己扑来。他急忙回头,见一辆黑色高级轿车向自己疾驶而来,他大吃一惊,本能地向路旁跳去,轿车却追到路旁,直驶到贴身了,才哧的一声停住。

震惊和害怕使李斌良的心咚咚跳个不停,一时说不出话来。车窗摇下,露出一张油光光的大脸,正是铁昆。没等李斌良开口,他笑呵呵地大声道:“李教导员。走路可要看道儿哇!你看,我这车要是再偏一点,你的小命可就难保了!”

“你……”

李斌良明白了他的意思,巨大的愤怒使他一时说不出话来。铁昆仰着头,用戏谑的口吻道:“怎么,李教导员是不是在考虑啥重大问题呀?还是毛沧海的案件吧……”忽然换成严肃的脸色,手向李斌良招了招,低下声道:“来,我给你提供个线索……”

李斌良一时没反应过来,信以为真,俯下身仔细听铁昆的话。不想,铁昆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冷笑一声道:“李斌良,跟我过不去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车内的司机和后排坐着的保镖都哈哈大笑起来。

李斌良气得浑身发抖,他四下看看,过往的行人直往这边瞧,还有几个人站住了脚步。他颤抖着用手指着车门内的铁昆却说不出话来。铁昆看着他继续说:“李斌良,你听我说,我这人不像你,不会斩尽杀绝,只要你有个态度,我可以让你留在公安局,留在刑警大队,而且还可以提拔,可以当大队长……怎么样?只要你听我的,叫我一声大哥,一切都好办。否则……”他盯着李斌良用阴森森的口气说道:“我让你在这座城市生无立足之处,死无葬身之地!”

“你……”李斌良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指着铁昆大声道:“铁昆,你不要太猖狂,这座城市不是你的,是人民的,是共产党领导的,我不怕你,就是我离开公安局,也不会放过你!”

铁昆又冷笑一声:“那好,咱们走着瞧!哼,你要是不再当警察,我整死你就像掐死个蚊子!”

没等李斌良再说话,汽车猛地发动,向远处驶去,李斌良气得再也忍不住,追了两步,冲着远去的轿车大骂道:“铁昆,你不会有好下场,我不会放过你的……”

过往的行人都惊讶地看着李斌良,这个人居然敢于在本市的大街上骂铁昆,肯定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铁昆的轿车已经消失,可李斌良仍然站在大街上,心情难以平静。

疑团又升上心头:铁昆是在威胁。可他为什么要威胁自己?是因为红楼事件吗?那件事也没给他造成啥大损失呀……对了,红楼的事好像是有预谋的,否则,自己的警官证怎么会没有了?他们是不是就要利用这次机会把自己弄出公安局?那么,他们是怎么知道自己去红楼的?谁告诉他们的?他们又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整出公安局?难道,自己的调查真的牵扯到了他?自己侦查的方向是正确的?自己的存在一定使他们感到了威胁?可是,自己最近并没采取什么行动啊,他们为什么迫不及待地这么干呢……

看来,应该继续侦查下去……

可是,怎么侦查?自己已经自身难保了……

他的心往下沉去。

他站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去局里,去自己的办公室,休养一下受伤的身心。

然而,就在他要迈步时,忽然感到脊背发热,感到有一束目光在盯着自己。

他转过头,一眼看见对面的目光。当他看清是谁时,心忽地热了。

是宁静。

今天,她没有穿警服,少见地穿着便衣,显得朴素而淡雅,这使她与往日的形象完全不同。她的脸庞迎着阳光,显得更为明朗。她对他笑着,发自内心地笑着,并向他迎面走来,走到他身边,用轻柔的声音说:“我都看到了,跟这种卑鄙的人,不要生气,他就是要你生气,那他才高兴……走,我们去队里,我有事跟你说!”

她拉了他一下,和他并肩向前走去,他忽然感到身心一阵温暖。

局办公楼很静,刑警大队除了值班室有几个弟兄,其他办公室都锁着门。

李斌良和宁静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坐到自己的写字台后边,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明亮的眼睛盯着他。

他迎着她的目光。他喜欢这双眼睛,这张面孔。他曾暗地里拿妻子与她做过比较。说起来,妻子也是很漂亮的,身材、容貌甚至超过宁静,可她们俩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她们的区别不仅是面貌,还有心灵、性格、气质……如果妻子要用漂亮来形容的话,而宁静则是美丽,她的身上,有一种内在的美丽,正是这种美丽,深深地吸引了他。

对视了片刻,她明亮的眼睛垂了一下,又抬起来望着他,温柔地一笑:“我知道,你心情一定很不好,所以,有必要让你知道……我觉得你做得对,很多同志都认为你做得对,他们都称赞你有勇气,称赞你的正直,也都对市领导不满,只不过权力太小罢了……你知道吗?像你这样的人现在很少,而且,在社会上肯定要吃亏,可人们内心深处还是喜欢你这样的人,佩服你这样的人,社会也需要你这样的人,尤其是公安机关、刑侦部门,更需要你这样的人。如果你真的离开,将是刑警大队的损失,是咱公安局的损失!”

温暖,从心中涌起。人心竟如此脆弱,一件小事,可以使它深深沮丧不能自拔,几句温暖的话,又会使它豁然开朗,振作起来。她的话使他恢复了自信。原来,自己在她的心目中是这样,她是这样认识自己的。他真的十分感动,尤其在这困难的时候。他明白了什么叫知己。他想把双手伸出去,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可伸到一半又克制地收回了,只是轻轻说了句: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她又是温柔地一笑,笑到他的眼里,笑到他的心里。他望着她,也笑了,他们互相望着笑了,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什么,都觉脸上一热,把目光转向一边。

望着她微侧的脸颊,李斌良心里暗暗发痛,当年,自己与她是有机会的,却没有珍视,错过了宝贵的机会。

真的,李斌良和宁静早就认识,只因为他的胆怯和过分的敏感及自尊——其实也是自卑,与她失之交臂。

宁静是已故市长的女儿,而李斌良是市长的秘书。

当年,宁市长很赏识李斌良,赏识他的正直和才气,宁市长自己写过的文章,也常常拿给他看,请他提意见。宁市长还常常当众夸奖他,对他写诗一事,不但不反对,还大加鼓励,甚至说出这样的话:“谁说秘书不能写诗?其实,现在我们的秘书、也包括领导干部,能写诗的太少了。谁都知道,很多伟人都有较深的文学修养,毛泽东写诗,陈毅也写诗,周总理也写诗,所以我鼓励领导干部和秘书们爱文学。当官的,就怕不读书不看报不写文章不爱艺术,他不爱这不爱那,那他爱什么?无非是金钱美女,想什么?无非是个人名利和权术之道!”这话,给李斌良以极大的鼓舞,也引起其他秘书们的嫉妒。

后来才知道,宁市长还有个女儿。如今,李斌良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那是一个夏天,李斌良正在办公室忙着写一份材料,忽然有人敲门,他说了声请进,一抬头见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的姑娘出现在门口,他顿时觉得眼前洒满阳光。

那年,她还不到二十岁。她不是那种时尚的美女,也不“酷”,而是身材健美,充满着青春和朝气,圆圆的脸庞流溢着快乐的光彩,一双明亮的眼睛把人的心都照亮了,一身普通的水绿底白花连衣裙,衬托出她身材的曲线。她的脸庞呈现着健康的棕色,闪着玫瑰般的颜色。她是那么的真挚、朴实、美丽……像朝霞一样明丽,李斌良一下就被吸引住了,下意识地站起来,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看着李斌良快乐地笑了:“请问,您看见我爸爸了吗?”

李斌良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你爸爸是谁?”

她又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你一定是李秘书,我爸爸常常说起你!”

李斌良:“你……怎么认识我?你爸爸他……”

她答非所问:“你们几个秘书我都认识,他们常到我家去,只有你一次没去过,所以我猜,你就是李斌良。对了,你最近写诗没有?我爸爸还说你既有诗人气质,又挺踏实的,是个难得的人才!”

李斌良猜出了她是谁。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她给李斌良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他想不到,宁市长居然有这样一位好女儿。看上去,她没有一点干部子女的优越感,甚至比一般家庭的年轻姑娘还朴实,还真诚,还坦率,还可爱……

然而,李斌良不敢多想。因为他觉得,她毕竟是市长的女儿,而他只是个农民的儿子,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另外,他比她还大几岁。她不在市政府工作,只是偶尔来找找父亲,他又不能经常到市长家里去,无法拉近二人的距离……

种种顾虑使他与她失之交臂。在他犹豫和自卑的时候,早有人乘虚而入了,那就是她现在的丈夫余一平。他虽然是后到市政府的,文字能力也平平,可很会处关系,和市长副市长都处得很好,常往宁市长家跑,有时是请示汇报工作,更多的时候是帮着干些零活儿,给要考电大的宁静辅导功课。最终,他的苦心有了回报,他和她结婚了。

李斌良出席了那天的婚礼,看着他们,一种从未有过的嫉妒和痛苦啮噬着他的心。他偷眼看看余一平,论长相,自己虽不是美男子,可跟他相比,却强多了;论能力,他根本无法与自己相比,很多分给他的材料写不了,都是他李斌良帮助完成的;论年龄,他比自己还大上一岁;论人品,李斌良甚至有点担心起她的未来……可是,他却得到了她。看着她如花的笑脸,他的心一阵阵发痛。

婚礼还没结束,他就借故离开了。

就是那次婚礼后,他在失落的时候,王淑芬填补了他的心灵空白。不久,他们也结婚了。

他第三次见到她,是在宁市长的遗体告别仪式上,那也是他永远忘不了的记忆。

宁市长是外出开会归来的路上,出车祸死的。事故发生在外地,据后来当地警方调查和检验勘查,当时,老市长的车正高速行驶着,有一个部件突然失灵,驾驶员控制不住车辆,就飞出道路,滚下陡峭的山崖。当警方找到车辆时,车体几乎已经烧成焦炭。老市长和驾驶员全死了,尸体也残破不堪。

在遗体告别仪式上,宁静哭得死去活来。“爸爸……爸爸……”凄惨的呼叫使李斌良和很多人都落了泪。在那个时候,她是那么可怜,那么无助,李斌良真想冲到她身边,扶住她,劝慰她,擦干她的眼泪,抚平她心灵的创伤。可是不能,他没有这权利和义务,也没有这个资格,因为余一平在场。也就在那个时候,李斌良再次证实了自己对余一平人品的判断。在妻子悲痛欲绝的时候,他不是守在她身边,劝慰她,分担她的痛苦,而是跟在市领导、特别是魏副市长的身旁,一个劲儿地表示感谢,对妻子的悲泣露出厌恶的表情。

自调入公安局工作后,李斌良与宁静的距离近了。他曾经自认已经成熟了,能泰然地面对她了。可每次见到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心律加快。特别是调入刑警大队后,两人见面的机会更多了,这使李斌良多了几分尴尬,几分甜蜜,几分忧伤,几分期待……他发现,她好像生活得还好,可他知道,余一平不是个忠于感情的人,他借着陪领导之机,经常出入娱乐场所。李斌良曾听别的秘书说过,他贴上了一位三陪女,经常和她在一起鬼混……对这些,宁静似乎并不知道。

想到这些,他深为宁静抱不平,深恨余一平这个感情不忠的势利小人。对这种人,李斌良常常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出入那种场所呢?在那里到底能找到什么快乐呢?那些三陪女到底有哪些可爱之处呢?他也曾陪领导出入过那些场所,与三陪女接触过,她们一个个装腔作势,搔首弄姿。有一回,有个秘书曾指给李斌良看过和余一平相好的三陪女,她除了年轻一些,无论怎么看,也无法和宁静相比。可是,余一平却和这种女人混在一起。

为此,他瞧不起余一平,也有点痛恨余一平。

想到这里,他不由问她:“也许,这不礼貌,我想问一下,你……和余一平……幸福吗?”

也许是心理作用,他感到她的脸腮微微泛红。她明亮的眼睛又看他一眼,淡淡一笑:“怎么说呢?还算过得去。不过,他……和你不是一类人,你们不能相比……我觉得,人和人,是需要缘分的。我结婚的时候,还不太成熟……那时……”

宁静的话忽然停下来,李斌良的心却猛地跳起来,身不由己地猛然站起:“宁静,你……我……”

宁静低下了头,轻轻叹口气:“什么也不要说……我只想告诉你,大伙都理解你,支持你,你要坚强,不要泄气,一切还是未知数,还存在各种可能……对了,你现在还是教导员,我要跟你请个假,明天出趟门,去见个多年未见的亲戚……好了,我走了!”

宁静站起来走出去,李斌良听着她的脚步声向外走去,向局办公楼外走去。

他忽然觉得身心一阵温暖并生出了力量。

宁静抑制着心灵的颤抖走出李斌良的办公室,她不能继续在他的办公室呆下去,她害怕有别的事情发生。

她知道,自己心灵的深处,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他。和他一样,早在当年,他们见面虽然很少,他却给她留下了深刻而良好的印象。他调到公安局,调到刑警大队,两人接触多了,那种好感不可抑制地日益增多。她已经参加工作多年了,接触过很多男人,可从没像现在这样,每看到他,心中都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和激动,而这种感情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她也知道不应该,可又无法控制自己……渐渐地,她有点害怕见到他,可又总是想见到他……她看出,他虽然大学毕业,也三十多岁了,可和同龄人相比,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他太过单纯,甚至有点傻,可这种单纯正是他的魅力所在。现在,他遇到了困难,她不能无动于衷,她要安慰他,帮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