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良勉强支撑着回到家,上了楼。进屋后,什么也不说,颓然倒在床上不动了。

王淑芬下班归来,从丈夫的神情上猜到了结果,不由抽泣起来:“活该,说你不听,让你逞能,怎么样,我说中了吧……今后你叫我怎么见人哪……”

王淑芬抽泣了一会儿,慢慢住口,陷入沉思中。又过一会儿,脸上现出一种坚毅的神情,好像打定了什么主意。晚饭后,她找出两件挺漂亮的衣服穿在身上,又仔细化了妆,用命令的口气对李斌良道:“照看孩子,我出去一趟!”

看着妻子的举止,李斌良猜不到她到底要干什么去,就问了句。回答是:“不用你管!”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天已经黑下来,李斌良克制着自己抑郁的心情,给女儿讲着童话,让她慢慢睡去。九点多了,妻子还没回来。他有点着急了,打了两次传呼也没回话。他更急了,打第三次,仍然没有回话。

她到底干什么去了呢?李斌良越来越不安。渐渐地,和妻子结识的经过和婚后的一些事情都涌上了心头。

怎么说呢?当初,李斌良和妻子应该说是自由恋爱结合的。可那真是爱情吗?此时,李斌良忽然产生了怀疑。

青少年时,李斌良很怕羞,尤其对异性,他总是敬而远之。他觉得,男女的感情是很神圣的,男女的爱情更是要深藏于心的,所以,他对异性的好感总是难以启齿。上中学时,他曾心仪过一个女同学,他也曾多次鼓足勇气想跟她说一说心里话,可一见那女孩儿的面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上大学后也是如此,同班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同学,是全校男同学追求的目标,这个女同学也很明显地对他示好,可他就是开不了口。直到毕业前夕,他意识到机不可失,才认真给她写了封信,甚至还专门为她写了首诗,可她接到后含着眼泪拒绝了他。因为,她在等了他很久之后终于因为没有结果而答应了另一个男同学。女同学拒绝他之后还对他说:“你是个好人,一个难得的好人。可现在都二十世纪了,你却还用中世纪的态度来对待爱情,既难得,又有些迂腐。我有些担心,你将来能否适应这激烈竞争的时代!”

这件事对李斌良的打击很大,一度几乎使他丧失了自信。不过,女同学的话也确实有几分道理,毕业回到本市参加工作后,他确实感到自己缺乏竞争精神。比如在市政府当秘书,是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地方,提拔得快,哪个不想方设法靠近领导?可他就不行,只是埋头工作,虽然人们公认他是才子,领导也夸他材料写得好,有能力有水平,可在同期的秘书中,他却是最后一个被提拔的。

和妻子的恋爱完全是她主动。参加工作后,虽然有不少人给他介绍过女朋友,但他都拒绝了。他觉得,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异性交往,带着“搞对象”这种明确直接的目的,很难处出感情来,也很难看透一个人。同时,他也看出,当今的女孩子中有很多人在选择配偶上非常讲究实际,即看你是否有一个优越的家庭,有没有一个有权力的父亲,有没有钱,有多少钱。这使他很难接受。他的家在一个偏僻的乡村,只能靠每月的工资度日,而且还要拿出一部分给母亲,间或还要接济哥哥们。因此,尽管他有才气,人们也都知道他人品好,可是后来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母亲总是不停地催逼,快三十那年,他遇见了王淑芬,现在的妻子。

严格地说,他们还是有点缘分的。原来,王淑芬曾经在市文工团工作过,还当过独唱演员,只不过是通俗唱法。有一次,他们参加全区汇演,需要创作歌曲,不知从哪里听说李斌良会写诗,就求他来写歌词。他们就那样认识了。当时,王淑芬的姿容给李斌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产生了一定的好感。他为她写了歌词,而且写得相当不错,谱曲后在全区汇演中获创作一等奖,而演唱这首歌的王淑芬获优秀表演奖。归来后,王淑芬专门买了礼品来表示感谢。

可是,王淑芬的唱法不科学,主要是靠本嗓子,随着年纪的增长,嗓子渐渐有了毛病,越来越严重,最后改了行,到市妇联工作,后来提拔为儿少部部长,再后来又调到了组织部。因为有以往的关系,二人又都住在市政府宿舍里,距离近了,接触渐渐多起来,关系也渐渐密切起来。渐渐地,他知道,她以前也是一个山村姑娘,是多年前因歌曲唱得好被招进文工团的。李斌良生活能力较差,她经常帮他洗衣服、缝被子。当时,李斌良曾觉得与她有共同的经历,也就渐渐地与她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最终,他们结了婚,一年后生了女儿。

李斌良也曾疑虑过,妻子这么漂亮,为什么一直没有男朋友呢?问过她,她的解释也合情合理:“我在文工团干过,看透了那里的男人,没好东西,我不想找文艺圈的……不瞒你说,也处过两个,最后都黄了,年纪也拖大了,要不,能轮到你?”

应该说,那时李斌良还年轻,又诚实,就没有多想。尽管有些同事半开玩笑地逗他:“喂,你可要看住她,这么漂亮,还搞过文艺,可招风啊……”当时,他都以为是玩笑,没往心里去。

然而,婚后不久,妻子的另一面就显示出来。真想不到,她居然那么势利。比如,她总是鼓励李斌良靠近领导,使李斌良很反感。而她自己回到家里谈论最多的是哪个部门哪个人又提拔了,谁谁即将提拔,自己要争取什么位置。她进步得确实很快,终于当上了劳动局副局长。李斌良觉得,作为女人,作为妻子,不应该有太强的权力欲,应该是温柔的、充满温暖阳光的那种……他实在看不惯女人在官场拼搏的样子。有一次,他对妻子提出这一点,妻子当即反击他说:“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自己不上进还阻碍老婆上进,这年头,不争不抢行吗?你要不斗不往上走,就会越来越往下去,一个人没权没钱,谁瞧得起?日子怎么过?真按你说的,咱俩好混,可将来孩子怎么办?你不是要她上大学,还要上名牌大学吗?可你知道上大学需要多少钱?你供得起吗?”这使他哑口无言。

如果说这还能容忍的话,更使李斌良难耐的是她的虚荣心,在生活中总是和人比穿的戴的吃的住的,看到别人比自己强,总是心里不舒服。他们在这方面引发的矛盾最多。比如,结婚后他们先靠亲戚朋友帮忙和自己的积蓄买了两间平房,李斌良觉得挺好。可妻子一看别人住了楼就受不了。这不,劳动局盖了住宅楼,她说啥也要买,为此跟自己吵架,多亏吴志深帮忙,终于住上了。住进楼又来事了,因为很多人都进行了装修,他们却装不起,妻子因此责怪起他的无能,话里话外还有让他借办案捞钱的意思,两人为此常常吵嘴。搬进楼房不但没带来幸福,家庭矛盾反而越来越升级。

李斌良对妻子不满的还有重要一点,那就是她对自己家人——母亲和哥哥嫂子的态度。每次家里来人,她总是淡淡的,供吃供住倒没什么说的,那种态度不冷不热,让人不舒服。慢慢地,哥哥嫂子们都不大上门了。尤其让李斌良不能容忍的是她对母亲也如此,为此他发过一回火,妻子的回答是:“我就这样的性格,跟谁都这样,不会虚情假意地热乎。再说了,我到底怎么了,你妈来了,我在招待上哪儿差事了?临走时还给买东西,拿钱,你还要我怎么着?再说了,我对自家人也是这样啊……”

她说的倒也是,即使岳父岳母来,她好像也不怎么亲热,反倒是李斌良觉得过意不去,围前围后的。岳父岳母也是农村人,生活习惯和城里不同,哪儿做不对了,妻子不客气地当面指责,这使李斌良很不高兴,曾对她指出过,可妻子根本不听他的:“我家的事不用你管!”岳父岳母对女儿好像也习惯了,见了她,总要赔着小心……

就从这一切中,李斌良痛苦地发现,自己和妻子中间隔着一条鸿沟,一条无法沟通、无法理解的鸿沟。可是,他一直在忍着,采取回避态度。然而,近一个时期却再也忍不下去了。因为他渐渐看出,他非但改变不了她,她反而想改变他,要他做另外一种人,做一种他不愿意做的人。这使他特别反感。因此,近一个时期他们冲突不断,矛盾也日益加深。

现在,在这个夜晚,她又神秘地离开家,长时间不归,把丈夫和女儿扔在家中,不由得使他疑虑重重。

她去了哪儿?去干什么了?

应该与自己的事情有关。这……难道……

他想起了那个办公室,那个套间,那半开的门露出的床的一角,想起了人们的一些传言。

妈的,难道她……

他气得拿起电话,可按了几个号就停下了。如果她真的在那里,他接电话,该说些什么呢?如果她不在那里,又说些什么呢?或者,明明在那里,她不承认,又能怎么样呢……

一股强烈的耻辱感涌上心头,他觉得胸膛要爆炸了。

他想起,自己在政府办工作时,妻子在机关大院就是个惹人注目的人物,一些男人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溜,也包括一些领导……对了,也包括他……

这……可能吗?是不是自己胡思乱想……

他忽然又想起,妻子既然这么漂亮,为什么年纪拖到那么大才结婚呢?为什么会选中自己呢?从她的为人上看,不可能是很老实的人哪,莫非……

李斌良看看表,十点半了。他再也忍不住,拿起电话再次开始按号。但就在这时,房门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他迎到门厅里。

妻子走进来。

李斌良用目光迎接着妻子。

妻子却对他视而不见,直接走进卫生间。李斌良听到了里边上锁的声音,接着响起水声。

李斌良想了想,走回卧室。他已经大概猜到她去了哪里,包括为什么去那里。

这时,他才发现,妻子还有另外一个本事,那就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痛恨,痛苦,撕咬着李斌良的心。

妻子终于从卫生间出来了。铅华洗尽,使她显得比平时朴素了一些,看上去反而顺眼了一些。他发现,她的容貌确实很漂亮,可是,这漂亮还完全属于自己吗?

妻子表情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上床铺被就要躺下。

李斌良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拉住她:“你先别睡,说,你干什么去了?”

妻子不答,想抽回胳膊,可李斌良抓住不放:“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干什么去了,都干了些什么……”

妻子看着他,用漂亮的眼睛盯着他,突然,他发现,她的眼睛里有了亮光,接着,那亮光化成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

李斌良一惊,心也一下软了,手也放松了,口气也变了:“淑芬,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王淑芬猛地抽回胳膊,突然一头趴在床上呜呜哭起来:“我是啥命啊,咋找这样个男人哪……谁理解我呀……”

同情和担心迅速地消失了,李斌良忽然不想问什么了,看着伏在床上的妻子,压着嗓子说:“既然我不能使你满意,那就请你认真考虑一下吧,我有自知之明,这性格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改变了,别连累了你!”说完掉过头去。

王淑芬哭得更伤心了:这个人哪,人家为了他付出这么多,他不感谢,还这样对待自己。魏市长说得对,自己怎么找他这样个人呢?跟着他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得操多少心哪,有啥意思呢……

哭了一会儿,她渐渐停止了,既然他不理睬,再哭有什么意思?她回忆起今晚的经历:去之前,先给他打了电话,他高兴地答应说在他的办公室等她。她知道他的意思,也听说过他的为人,可她还是去见他,抱着一种幻想,进屋不一会儿他就动手动脚,还说只要她答应,他也就啥都答应。可自己毕竟不是那种人,没有答应,好不容易脱身出来……但是,尽管魏民很不高兴,可还是答应,今后妥善安排李斌良,而他却不领会自己的心意。她又想起魏民的话,是啊,李斌良如果不改变自己,将来会是什么命运呢……她又联想起自己,当初,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村孩子,因年轻漂亮,嗓子好,好歹脱离了农村,进了文工团,改变了命运。说起来,在文工团时追求自己的人很多,可自己看不上那些男人,他们都浮,作风随便,不可靠,后来偶然发现了李斌良,知道了他的经历,感到他人可靠,还有才华,就选择了他。谁想到,他这个可靠的人竟然这样的不可靠,这样的让人担惊受怕……她又抽泣起来,虽然躺在床上,却感到身子向无底的深渊坠落……

听到妻子的抽泣,李斌良又产生几分内疚,想抚慰抚慰她,可手刚碰到她,她却身子一抖,一把打开他的手。

李斌良不再动了,看着身边的妻子,他忽然对她产生一种陌生的感觉,感到与她的距离是那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