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道黑巷,一道绵长而柔软的黑巷。除了柔软和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既无恐惧,也无不安,心情就如一片云、一汪水、一股清风,在一种看不见的巨大而又柔软的力量推动下,宁静地向前飘游着。至于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哪里,自己要去哪里,他根本没有考虑,也无需考虑。他只知道,有一个终极目标在等着自己,自己必须去向那里。于是,他任这种柔软力量的驱使,向前飘游而去……

渐渐地,前面出现了隐隐的亮光,巷道的方向也渐渐改变,亮光渐渐变得不是在前面,而是在上方,巷道也不再向前延伸,而是变成了由下向上。此时,他就好像一朵棉絮,从黑暗的井底向上飘去。远远的上方,现出明亮的天光,啊,那里一定非常非常美好。李斌良仰起脸,急切地向上看去,希望快一点飘到那美好安宁之处。

上方的出口越来越近了,两个人的面孔在那里出现了,他们俯身向下看着他,等待着他,目光充满了喜悦期盼,充满了慈祥悲悯。天哪,那不是爸和妈吗?爸,妈,你们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儿子来了……

父母听到了他心底的呼声,他们慈爱地笑着,向他伸出了迎接的手臂,幸福的泪水从心底生出,李斌良下意识地同样伸出双手,伸向父母……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亮光在心头闪过。

父亲和母亲不是已经死了吗?

对呀,他们早已经去世了,怎么会……难道,自己也死了,来到了他们的世界……不……

不,我不能死,不能死,我还有事要办,还有事没办完……爸,妈,原谅我,我现在还不能见你们,不能和你们会合,我还要活下去,我还有事要办,爸,妈,我要回去……

李斌良对父母呼叫着,可是,他叫不出声,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只能用心来呼唤,他清晰地感觉到父母听见了,他们伸出的手臂变成了告别的手势。于是,李斌良的身子不再向上升去,而是向下沉去,向回退去,又退回了那柔软的黑巷,退向相反的方向。李斌良知道,自己要回到来时的那个地方,那里虽然远不像父母那里宁静、安详,而是相反,充满了喧嚣、痛苦,可是,自己必须回去……

渐渐地,又有亮光在远处出现了,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越来越白,白亮得越来越刺眼。李斌良知道,不能再被动地等待了,你既然选择了归来,那么,今后的一切,就都取决于你自己了。

于是,他猛地睁开眼睛。

于是,他看到了自己必须回来的世界,一个和刚才那柔软的黑巷对比起来坚硬而白亮的世界。

真的又白又亮,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房间,白色的被子和床单,从窗子射进来的刺目白光……

这是什么地方?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谁……

“李局长,你醒了?”

一个亲切而惊讶的女声在耳畔响起,随之眼前出现一个漂亮女人的面孔,她正大睁着惊讶的眼睛望着他。她说什么?李局长……是叫我吗?我姓李,是局长?那么,她又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守在自己身边干什么?

“李局长,认出我了吗?”

李斌良盯着女人:大约三十几岁的年纪,白净细嫩的面庞,一双深幽明亮的大眼睛,还有一股特别好闻的香气从她的身上飘过来……她是谁呢?

女人:“李局长,我是黄淼,你想不起来了?”

黄淼?黄淼又是谁?她和自己是什么关系……

女人:“李局,怎么,你认不出我了?我是黄淼,是政治处主任,难道你……”

女人中断了询问,扭身离开,向门口跑去,带着惊慌的声音向外边叫着:“政委,何政委,快来,李局长醒过来了,他好像不认识我了……”

女人的呼声中,李斌良好像听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阵锣鼓钵铙的齐鸣,随之,意识像水一样从心底、从大脑深处复苏了,并迅速浸润着他的全部身心。

黄淼……政委,何政委……李局长,我姓李,对,我是李斌良,我是公安局长,我……

慌乱的脚步声从门外奔进来,黄淼带着一个五十出头、身材瘦瘦的男子奔进来。男子身着警服,肩头上两杠三星的警衔很是醒目,不是政委何世中是谁?

何世中:“李局长,你醒了?你认识我吗?我是老何啊……”

女人:“是何政委,李局长,你还记得吗?”

李斌良:“记得,你……是何政委,你……是黄主任,我……是李斌良。”

何政委和黄淼对视一眼,同时大声回答起来。

“是啊是啊,李局长,你想起来了?”

“李局长,你刚才可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你失忆了呢!”

李斌良:“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里?”

何政委和黄淼又迅速地对视一眼。

黄淼:“李局长,你看不出来吗?这里是医院,是病房,你受伤了,昏迷过去了,被发现后送来这里!”

什么……

我受伤了?昏迷过去了?我怎么受的伤?怎么会昏迷过去,怎么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李斌良焦急地欠身欲起,突然,一阵剧痛猛烈地在后脑爆发开来,也一下子把他的记忆闸门冲开了,昨天夜里的一切顿时都涌现在眼前:那个似曾相识的街道,那个黑暗诡异的小巷,那次神秘的约会,那个来自背后的突然袭击,那个巨大的疼痛和随之而来的昏迷……

两个剧痛连接起来,李斌良的记忆也就一下衔接起来,迅速全面地恢复了。

李斌良猛地坐起来:“快,快走!”

何世中:“李局长,你干什么去?”

黄淼:“是啊,你身上有伤,不能离开医院!”

李斌良:“不,如果我记忆正常的话,我现在是奉春市春城区公安分局局长,我必须马上回到工作岗位上去!”

李斌良说着,从床上挣扎着下来,可是,一阵晕眩猛然袭来,他身子摇晃了一下,还是何世中及时搀扶住,才没有摔倒。

何世中:“李局长,不行,你现在不能出院!”

黄淼:“对,医生说了,即使你醒过来,也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李斌良:“不行,我必须……出院,必须……”

何世中:“不行,李局长,你看你,现在满脑袋绷带,这个样子怎么出去呀!”

李斌良:“你们不要说了,我能挺住,这种时候,我不能躺在医院里。对,你们帮我一下……”

半个小时后,李斌良终于摇晃着身子,在何政委和黄淼的陪同下走出医院,上了一辆警车,向春城区公安分局大楼驶去。

李斌良飘飘忽忽,觉得自己不是在坐车,而是在乘船或飞机。

政委何世中和司机坐在前排,李斌良和黄淼坐在后排,李斌良在倒视镜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也许是因为晕眩,也许是车不平稳所致,镜子里的影像模糊而破碎,他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男子面孔,一张晦气的脸,一个戴着大号导演帽的男子。不知它是何政委从哪儿买来的,说是为了遮盖头上的绷带,扣到了自己头上。这一切,几乎把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为了克制晕眩,李斌良把目光望向窗外,却觉得满眼一片迷离,车辆、行人都显得不那么稳定,不那么完整,都好像既近又遥远。瞧,街道旁那个巨幅广告上的男子,那么高大的身材,看上去也在不停地晃动,好像飘浮在云端里……

一阵恶心袭来。不行,不能往外看了。

李斌良收回目光,恰在这时车子晃动了一下,他在倒视镜中看到自己身边有一只别人的手臂,同时,也有一种特殊的暗香袭来,让本来就晕眩不已的大脑更觉晕眩。他知道,这是黄淼,她紧紧地靠在他身旁,高高伸着手臂,为他擎着输液瓶。为了保持清醒,李斌良略略动了动身子,同她拉开一点儿距离。

“何政委,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什么时候发现的?”

何世中:“十多个小时了,天还没亮的时候,巡警们巡逻经过那个胡同,发现了情况,把你送进了医院。”

原来是这样。自己到任后,发现夜里市面上基本没有警察,就特别要求巡警大队每天夜里选择易发案路段进行巡逻,想不到刚刚实行,就发挥了作用,救了自己。

李斌良:“局里采取什么行动了?有什么发现没有?”

何世中:“刑警大队正在现场附近调查,目前还没有什么收获。”

黄淼:“李局长,大家都盼着你快点儿醒来提供点儿什么呢。对了,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怎么会半夜三更的去那儿?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斌良没有回答,却突然发出命令:“快,去现场!”

“什么,李局长,你……”

“我说,去现场,快……”

是这儿吗?

警车停下来,李斌良在黄淼、何世中和司机的搀扶下走出来,看着眼前的小巷口,只觉得它不停地晃动旋转,一时闹不清这里是不是自己遭受袭击的地方。

同样的环境,白天和黑夜的感觉是很不相同的,何况,现在他头晕目眩,胃里还一阵阵地恶心。

“李局长,你都看到了,就是这儿,行了,咱们回医院吧!”

李斌良不理睬黄淼的劝止,挣扎着迈步向前走去。

何世中急忙走上来,和黄淼一边一个架住他。

何世中:“李局长,你能挺住吗?咱们回去吧!”

“不,没事,我能顶住!”

李斌良说着,突然甩开二人,把手臂上的针头拔掉,向小巷内走去。还别说,虽然还晃晃悠悠的,但是并没有摔倒。

何世中和黄淼对视一眼,都现出无奈的目光,随在李斌良身后,向小巷中走去。他们发现,李斌良虽然摇摇晃晃,却越走越快,渐渐把他们甩在后边,两人只好加快脚步紧跟。

“……少他妈跟我装,反正我搜过了,你要信不过,自己再搜一遍呗,来这套虚的干啥……”

小巷深处,一个人的斥骂声传过来。

李斌良停下脚步,竭力站稳身子,睁大眼睛,透过眼前的迷离,向前看去。

前面站着两个男子,一个三十出头年纪,身材粗壮,梳着很短的板寸,斥骂声是他对手机发出的。他的旁边,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看上去很年轻的着装民警。

李斌良又看向打手机的人,努力回忆着:面熟,肯定是警察,是刑警大队的,他是谁来着……

这时,打手机的男子放下手机,看到李斌良,急忙迎上来:“哎,你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我……我……”

男子:“快说,你他妈干什么的,到这儿来干什么……”

没等李斌良说话,旁边的青年民警急忙扯了他一把,然后向前一步,向李斌良敬礼:“李局长……”

青年民警敬礼后,不知说什么好了,放下手臂瞅着旁边的男子。

男子认出李斌良,顿时目瞪口呆。

“李……李局长,你……你怎么……来这儿了?”

李斌良:“你是……”

青年民警急忙地:“李局长,这是我们大案队的关队长,我是陈云亮。”

关伟……大案队长……啊,对对,想起来了,对,他还是英雄嘛……陈云亮,对,是大案队的,他哥哥牺牲了……对了,他们一定以为自己还昏迷在医院里,甚至能不能醒过来都很难说,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样子突然出现在面前,所以才没认出来并感到震惊。

李斌良:“关队长,你刚才在电话里骂谁?”

关伟:“这……李局长,我没骂人哪!”

李斌良:“怎么没有?我听得清清楚楚!”

“啊……是我们队里的,工作不认真,我说他们两句!”

没等李斌良再问,又一个人的声音传来。

“关伟,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李局长……”

来人看到李斌良,也目瞪口呆。

这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身材细高,一张灰突突的、不苟言笑的脸。此时,李斌良的头脑比刚才好使了一些,稍想了一下就认出,他是刑警大队长徐进安。

何世中和黄淼也走过来,站到李斌良两边扶住他。

关伟:“这……李局长……你没事了……对了,李局长,昨天夜里到底怎么回事啊?你看到什么没有?”

徐进安:“是啊,李局长,我们忙到现在,一点进展也没有,你都知道什么,快告诉我们吧!”

李斌良不说话,拨开几人,双腿发软地向前走去。

几人互相看了看,急忙跟在他后边。

到了,就是这儿,对,昨天夜里,自己就是在这里遭受的袭击。

李斌良停下脚步,向前看去。

其他人也走过来,随着李斌良的视线向前看去。

前边的地面上,现场勘查留下的白粉还清晰可见。李斌良注目的地方,是一个人趴在地上的痕迹,这显然是自己了……不,是自己昨夜倒下的痕迹。

可是,那是什么?那是怎么回事?

紧挨着自己倒伏的地方,还有一个用白粉画出的人体痕迹,痕迹中还有一些血迹。

这……

李斌良转过头,询问地看着其他人。

徐进安:“啊,这是那个人。”

“哪个人?”

“那具尸体呀!李局长,你不知道?”

什么?一具尸体,在昏迷的自己身旁……

徐进安:“李局长,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吗?”

关伟:“我们现在还没查到死者的身源,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把你看到的都告诉我们吧!”

徐进安:“是啊,李局长,你到底知道什么啊……”

“行了行了,”黄淼走上来,“你们就别问了,李局长要是知道什么还能不告诉你们吗?李局长,你能不能挺住,要是能挺住,知道什么就告诉他们。”

李斌良慢慢摇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怎么会……李局长,当时你什么也没看到吗?”

“没有,那个人,是从后边袭击的我,然后我就昏迷过去了。”

“你没看到他的脸吗?”

“没有。”

“他为什么袭击你?”

“不知道。”

“你为什么在那种时候来这里?”

李斌良眼睛盯着徐进安和关伟,只觉得两张面孔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难以看得十分清晰。他沉了沉说:“不知道。”

“什么……”

四个人都是一愣,黄淼凑上来。

“李局长,你为什么来这里也不知道?”

“对,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

四人面面相觑。

徐、关二人互相看看,轻轻吐了口气,现出失望的神情。

关伟:“这可怎么办,李局长,你想想,你当时……”

黄淼:“行了,李局长说了,他什么也不知道。李局长,你已经都看到了,咱们走吧!”

李斌良盯着徐进安和关伟的两张脸:“记住,有什么进展,随时向我报告。”

两人又是一愣,互相看看,徐进安才点点头:“是。”

李斌良这才转过身,向小巷口走去,何世中和黄淼急忙随在他身旁,黄淼欲搀扶他,被他拒绝了。

“别……我没事。对了,何政委,黄主任,关伟这人怎么样,怎么说话张嘴就带郎当,刚才打手机,一边说话一边妈妈的!”

二人没有回答,而是互相看了一眼,黄淼先开了口。

“啊,他就这样,刑警嘛,案子一压,心里都窝着火。不过,他还是挺能干的,刑警大队除了徐进安,就靠他了。何政委,你说是不是?”

何世中:“啊……对对,刑警嘛,就得有点儿匪气。”

李斌良:“什么?政委,你这么认为?”

何世中:“啊……不不……这……是任局说的,任局说的。”

“可我们是人民警察,不是土匪。如果说这种认识在十年、二十年前还有市场的话,现在还这么认为可就大错特错了!”

何世中:“对对,我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

李斌良知道自己的话冲了些,但是,一则心里有话装不住,二是头脑一阵阵发晕,后脑勺疼痛不止,自制力降低,所以,就把话说了出来,好在何世中没表现出不满。

黄淼:“李局长,你说得对,但是,咱们也不能只凭一两句话来判断一个人。对了,你知道他的事迹吧!”

“啊,知道知道,没来奉春时我就不止一次听说了!”

这时,那种天旋地转、头晕眼花的感觉再次攫住了李斌良的身心,他不再说话,在何世中和黄淼的簇拥下,勉强走到警车旁,上了车,又像坐船和飞机一般,忽忽悠悠地驶去。

车驶了片刻后,李斌良忽然醒悟地:“这是去哪里?”

黄淼:“当然回医院!”

“不,我要回局里,快掉头!”

“这……李局长,”黄淼着急地说,“你别惦念案子的事,任局来了,他在坐镇指挥,误不了事。何政委,你说是不是?”

何世中:“对对,任局是老刑侦了,他指挥你还不放心吗?我看,咱们还是回医院吧!”

李斌良:“不,我必须回局,小龙,听见没有,快掉头!”

司机把车速减下来,不知怎么才好。

何世中发话了:“那好,就回局吧!”

警车掉头向公安分局的方向驶去。

李斌良身子往后一仰,靠在座位上,他要休息一下,以便集中精力抵抗晕眩,他要尽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投入到侦破中,要彻底查清这是怎么回事,抓住凶手……

十多分钟后,警车停下来,李斌良挣扎着走下车,抬头向春城区公安分局大楼看去,顿觉身体和精神上好了许多。他摆脱何世中和黄淼搀扶的手臂,挣扎着迈步向前走去,虽然有些踉跄,但是并不影响速度,而且越走越快,又把何世中和黄淼扔在后边。他一边走一边还和碰到的民警打招呼,在他们怪异的眼神中向楼内走去。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戴着导演帽,绷带遮掩不住地露出来。

不过,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很快走进大楼,走上三楼,顺着走廊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并很快来到门前。他抬头看看门楣上“局长室”的牌子,顿觉心情好了许多。

李斌良摸摸口袋,发现钥匙还在,就掏出来插进门锁,门很快被打开,他迈步走进去,可是,踏进门后一下愣住了。

因为,屋子里充斥着浓重的香烟味道,一个人坐在他的座位上,手拿着香烟在对话筒低声说话:“……知道了,你们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说……”

他是谁,怎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像主人一样?难道是自己头晕而走错了屋子?不对呀,门上明明写着局长室,自己也是用钥匙打开门锁走进来的呀……

这时,室内的人放下电话,眼睛向李斌良看过来,李斌良也看清了他的脸:四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便衣,国字脸,五官端正,一表人才。他是……

“你是干什么的,怎么随便闯进来……对,你怎么进来的……哎……你是……李局长……天哪……”

李斌良也认出了对方:任局,市公安局刑侦副局长,原春城区公安分局局长任大祥,也就是自己的前任。

这时,何世中和黄淼气喘吁吁走进来。

黄淼:“李局长,你也太快了,我们都跟不上了。还站着干什么,快坐下,坐沙发里!”

任大祥:“对对,别站着呀,快坐下,坐下!”

何世中:“李局长,坐下吧……”

三人把李斌良扶到沙发里。李斌良心有不甘,那硕大办公桌后边的靠背椅才是自己的座位,他想坐到那里去,可是,任副局长已经坐了回去。

看来,黄淼是个机敏的女人,她一下就看出了李斌良的心思:“李局长,任局来了之后,没地方办公,就把你的屋子打开了。”

原来如此。

他们一定以为自己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院,甚至不知自己能否醒过来才这么做的。

看来,自己醒来得有些不合时宜呀!

任大祥:“李局长,你跑回来干什么呀,不放心我吗?这案子我亲自抓,一定查个底儿掉,你歇一会儿赶快回医院吧!”

李斌良:“不,我不回去……”

他省略了后边的话:“我要亲自指挥侦破。”

“不回去?这怎么行?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说真的,乍一听到报告,我差点急死,二话不说就跑来了……啊,当然,你这么快就站起来了,太好了。不过,身体要紧,可不能乱来呀!”

李斌良:“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没事,能顶住。对了任局,情况怎么样,一点儿进展也没有?”

任大祥:“目前还没有。从早晨忙到现在,现场附近走访了上百人,没人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李斌良:“现场勘查呢?”

任大祥:“只有几个模模糊糊的脚印,没啥用。对了,你醒得太及时了,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又怎么被人打伤的?”

李斌良看看何世中和黄淼,没有回答。

何世中:“啊,你们谈着,我还有事,出去一下!”

黄淼:“对对,我也有事,你们忙着吧!”

何世中和黄淼都向门外走去,李斌良急忙开口:“何政委,你等一下!”

何世中停下脚步,转过身。

黄淼也停下脚步,但是,李斌良没再说别的,她只好再次向外走去,不轻不重地把门关上。

李斌良知道做得有些过分,这明明是避着人家嘛!黄淼一定会不高兴的,政治处主任也是党委委员,是局领导。

可是,顾不上这些了,虽然都是局领导,可毕竟还是有分工的,政委和局长一样,都是公安局的主官,这一点,政治处主任是无法相比的。

任大祥和何世中都坐下来,望着李斌良,等着他开口。

他们有权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也有责任把一切告诉他们。可是,李斌良真的不愿意说,他沉吟片刻才开口。

“昨天夜里,我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就去了那里。”

任大祥眼睛一闪:“谁的电话?”

李斌良:“不知道。”

李斌良看到,任大祥和何世中都现出惊讶的目光。

任大祥:“不知道?”

李斌良:“对,打电话的人没说他是谁,我也不认识这个人,他只说有重要情况向我提供,约我去那里见他。”

任大祥:“然后你就去了那里?”

李斌良:“对。开始,我也不想去,也追问过他的身份,为什么约我去。可是,他什么也不对我说,坚持要当面谈,说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要。”

任大祥:“你就这样一个人去了……”

任大祥的话语中流露出责难的语调,后半句话虽然没说出来,也完全可以想见:“你为什么不带别人一起去?”

李斌良:“当时,我也想带人去了,可是他说,如果发现有任何人跟着我,我就永远也不会见到他了!”

任大祥:“然后呢?”

李斌良:“然后……”

李斌良停下来,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似曾相识的街头,那暗淡的路灯,那种不祥的感觉……

突然,那个从身边经过的男子浮现在眼前。

咦,那个人会不会有问题?

任大祥:“李局长,你想什么呢?”

“噢,我想起来了,我走到离那个胡同不远的地方时,曾有个男人从我身边走过去。”

“什么……这个人是不是……”

“不一定,也许只是个路人。”

“他长得什么样子?”

“三十多岁四十来岁吧,天太黑,他穿着风衣,立着领子,没看清模样。”

任大祥和何政委对视一眼。

任大祥:“李局长,往下讲,你还发现什么了?”

还发现什么了……

再往下,就是那条幽深的小巷,那个背后扑上来的不明凶手,那个击打在自己后脑的沉重钝器,那巨大的疼痛和昏迷……

李斌良无法描述当时的心情和感受,只能简单地把自己如何走进小巷,如何没有看到人影,如何打手机与对方联络,如何听到手机振动的声音,如何受到突然袭击,如何晕了过去等等,说了一遍。

任大祥听完沉吟片刻:“那具尸体怎么回事?”

李斌良:“这……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们呢!”

“可是,你昨天晚上到了那里,就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感觉到?”

“我还能撒谎吗?当时,小巷里很黑,我能看到什么……对,要说感觉,被袭击之前,我确实感觉到跟前有人,可是,刚要寻找,后脑就挨了一下,然后就晕过去了。”

任大祥和何世中互相看了一眼,都是将信将疑的表情。

李斌良很生气,可是,没法解释。他转向自己感兴趣的:“那个尸体到底怎么回事?查出什么来没有?”

任大祥:“技术大队初步检验的结果是,男性,三十岁左右,后脑有钝器击打过的痕迹,当然,比你重得多,所以,他死了。”

如果自己再重一些,也就死了。

李斌良:“就这么多?”

任大祥:“就这么多,身源正查着。对了,你呢,也就这么多,再没别的了?”

李斌良:“没了,我该说的已经都说了。对了,我的手机在谁手里?”

任大祥:“啊,在徐进安手里,一会儿让他给你送来。对了,李局长,那个给你打电话的人就是约见你,别的什么也没说?”

“没有,我问过他有什么事,他就是不说。”

任大祥轻轻地叹息一声,看得出来,他很失望。

片刻,任大祥说:“李局长,情况你都清楚了,我要问的也问了,你现在可以放心地回医院了。”

回医院?笑话!

李斌良:“不。任局,我不回去了。我只是一过性昏迷,完全能挺住,可以正常履行职责。”

任大祥:“李局长,你可别胡来,医生说了,你即使醒过来,也是脑震荡,一时半会儿不能正常工作。”

何世中:“是啊,李局长,你可别拿身体开玩笑,赶快回医院吧,怎么也得住上几天再出来呀!”

任大祥:“对,别惦念案子,有我呢,我就是头拱地,也得把它拱开。怎么,你不相信我?”

李斌良:“不,任局,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刚刚上任,案子又发生在我身上,我怎么能安心躺在床上呢?何况,我身体确实能顶住。”

任大祥:“你这人……对,听过你拼命三郎的名声,你既然一定要这样,就依你吧。对了,我看这样吧,案情重大,就把它交给市局吧,我把案子带回去……”

李斌良:“不不。任局,案子发生在我们辖区,又发生在我身上,我一定要亲自侦破!”

任大祥:“这……可是,斌良,你看……对了,我看,你是信不过我,是不是?”

李斌良:“任局,你怎么这么说呀?你想想,我刚上任,就出了这种案子,能把它推出去不管吗?如果这样,我这个分局长怎么当?局里的弟兄们怎么看我?”

任大祥:“这……”

何世中:“任局,李局的想法也有道理。我看这样好了,咱们市局和分局联合办案。把你俩的力量联合起来,肯定能破案,你看怎么样?”

任大祥没有回答,眼睛看着李斌良。

李斌良:“当然,我非常欢迎任局指导我们的工作。”

李斌良这么说是有用意的,任大祥如果是“指导”,那么,指挥的主导权就掌握在自己手里。他希望任大祥能听得出其中的意思,他应该听得出。

任大祥:“这……好吧。不过,你现在这样子,往下跑还不行,我就去前线了,你在家里协调指挥。对了,按照规定,你也得做个笔录,让徐进安他们跟你谈谈吧!”

李斌良:“可以,你通知他们来吧。”

任大祥:“那就这样,我先去了。”

李斌良:“你受累了。对了,何政委,再给任局安排一个办公室。”

何世中:“好。”

任大祥:“那就这样,我去了。”

任大祥站起来,风风火火地掉头向外走去,脚步显得重了一些,李斌良似乎从中感觉到他的一点儿不满。

“李局长,要是没别的事,我也去了,你抓紧休息一下吧。一会儿,徐进安他们还得来找你。”

李斌良回过眼神,看到了何世中关切的眼神。也许是他的提醒,此时,晕眩再次扑来,后脑的疼痛也更加强烈起来。

“也好,何政委,我得把主要精力放到案子上,局里别的工作你就多操心了。”

何世中:“我一定尽力。李局,你快躺下吧!”

何世中看出了李斌良的不支,急忙走出办公室,并轻轻关上门。

李斌良这才站起来,一摇一晃地走进里屋的床铺,把身子摔了上去。

一瞬间,李斌良感觉到整个地球的旋转,而且,一种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要从心底喷射出来。这是脑震荡的症状。不行,不能吐,李斌良,你要顶住,在目前的情况下,你没理由倒下,你要工作,要破案……

李斌良内心对自己呼唤着,这种呼唤好像起了作用,片刻后,呕吐感减轻了,他睁开眼睛,屋顶旋转得也好像不那么厉害了,也可以思考问题了。

此时此刻,他当然不会思考别的事情。

他对任副局长说的是实话。昨天夜里,他确实是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后去了那个小巷,那个打电话的人确实说,有极为重要的情况向他反映,也确实只要求他一个人去。他就因此去了那里,谁知是这么个结果,遭到埋伏差点丧命不说,还出现了一具尸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那具尸体是谁?为什么会死在那里?他是约见自己的人吗?如果是他,他又怎么会死在那里?是他袭击的自己吗?如果约见自己和袭击自己的不是他,那他又是什么人,怎么会死在那里?是谁杀害的他……

思考迅速深入:这个约会到底又是怎么回事?那个神秘的约见人是真的有情况向自己反映,还是一个陷阱,想把自己引出去杀害?如果想杀害自己,为什么只把自己打晕而没有杀死?如果不是为杀害自己,为什么约自己去那里……

李斌良想不清楚。

屋顶和吊灯又旋转起来,向自己扑来,晕眩再次袭来,后脑勺的伤痛再次剧烈发作,李斌良只好停止思考,闭上眼睛。

好像有动静……好像是敲门声,是吗?

李斌良强令自己振作起来,恢复耳朵的功能。

声音又响起来,是,是有人敲门。

对了,一定是徐进安来了。李斌良急忙从床上挣扎站起。因为起身猛了一些,身子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但是,他迅速扶着墙站稳身子,走出里屋,走向自己的座位。

“请进!”

敲门声停了停,又响起来。

“李局长。”

对了,一定是何世中离开时把门锁带上了。李斌良急忙离开座位,向门口走去。奇怪,居然没有摇晃,居然挺住了。这使他恢复了一点自信。

门打开了,两双眼睛在门口望着他,正是他们,徐进安和关伟,两位英雄。

他们的英雄事迹发生在一年前,当时,奉春发生了一起轰动一时的大案,两个黑社会头目将当地一个企业家绑架,用枪威逼其就范,这时,关伟和徐进安及原大案队长陈云清接报后赶到,双方展开枪战。枪战中,黑社会头目一死一逃,而陈云清则中弹牺牲。

事件结束后,陈云清成了烈士,关伟和徐进安分别荣立一等功和二等功,成了闻名一时的英雄,关伟还接任了陈云清的大案队长职务。而陈云亮则接哥哥的班儿进了公安局刑警大队,并且在他的强烈要求下,进了大案队。

在一段时间里,这件事被好多媒体报道过,互联网上也发过新闻,点击量还很大。李斌良就是通过这些渠道知道的,而且,他还组织民警们学习过,一方面是学习他们的英雄事迹,另一方面,也提醒大家,从中接受经验教训,在发生同类案件中,采取更加得力的手段,避免伤亡。

现在,这两个英雄就在眼前,他们要对你进行询问。

李斌良:“啊……徐大队,关队长,快进来!”

二人走进来,此时,他们好像和在小巷中见到时不太一样,显得风尘仆仆,眼神中透出压力和疲惫。

一个刑警大队长,一个大案队长,这种案子,他们责无旁贷,压力是可想而知的。

徐进安把一部手机捧在手中,递给李斌良。

“李局,这是你的手机。对不起,你一直昏迷不醒,我们只好……”

徐进安语气中充满了歉意,李斌良急忙制止。

“别解释了,你们都是为了破案!”

徐进安:“你能理解就好。李局,你身体……能行吗?”

李斌良:“啊,没事,我能挺住。快坐下,坐下……关队长,你们自己倒水!”

关伟要动,被徐进安制止。

徐进安:“李局,别操心了,我们不渴。你知道,是任局让我们来的,看你这样子,还是抓紧点吧,我们把笔录做了就撤,你好休息!”

李斌良:“也好,开始吧!”

询问开始,李斌良产生一种怪怪的感觉:当了这么多年警察,还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身为公安局长的自己,却要被下属询问。

可是,他知道,这是必需的,因此努力支撑着,保持头脑清醒,倾听和回答他们的问话。

询问一开始还算正常,他们没有像询问别的证人、嫌疑人那样先年龄、姓名、身份住址等一大堆,而是开门见山,问起昨天夜里的经历。李斌良又把经过说了一遍,这次,把接到对方约见电话的事说了。他知道,徐进安和关伟肯定查了自己手机的通话记录,因此,把这一点讲得特别细。可是,说完后,他仍然清楚地看到他们眼中的怀疑。

徐进安:“李局,就这些?”

“对,就这些。”

关伟:“刚才……你说你不知道为什么去的现场。”

放肆!

李斌良:“当时,我确实不知道,因为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现在,我忽然想起来了。”

关伟:“那……约你的人没说他是谁?也没说有什么事要告诉你?”

李斌良:“没有。”

徐进安:“你就这么相信了他,一个人去了现场?”

李斌良:“对。”

徐进安:“昨天夜里,我就在队里值班。”

责难!

是啊,刑警大队长就在局内值班,你却没把这个情况告诉他,单枪匹马去了那个诡异的小巷。如果……

如果叫上我们,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你这是对我们的不信任!

这样的想法是正常的,合理的。

李斌良产生愧意,他解释说:“对方说了,如果我带别人去,他就不露面。”

关伟:“我们可以暗中行动,不让他看到嘛!”

李斌良:“他也在暗中行动,你们能保证不被他发现吗?”

关伟和徐进安对视一眼,二人没有再说这个话题。

徐进安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李斌良:“李局,你看看!”

李斌良接过照片,心猛地一跳。

照片上是个死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瘦瘦男子,虽然人死了,可是,从表情上仍能感受到他死亡前的痛苦,头的一侧还有凝固的血液。

不用说,他是倒在自己身旁的那个死者。

关伟:“李局,你认识他吗?”

李斌良:“还用我再重复一下刚才的话吗?”

关伟:“可是,他就死在你身边。”

什么意思?怀疑我吗?难道是我杀了他?太过分了!

李斌良拉下脸:“我需要解释这个问题吗?”

关伟:“这……可是……”

徐进安:“关伟,你别说了。李局,你别多心,我们是为了尽快破案。”

关伟:“对对,我没别的意思。”

李斌良:“在和全局民警见面会上,我已经说过,我是第一次来奉春,此前从没来过这里,我在奉春不认识任何人!”

关伟不再说话,目光看向徐进安。

徐进安:“啊,李局,看来,你还不知道……”

李斌良:“什么事我不知道?”

关伟:“死者手中有一部手机。”

李斌良:“怎么了?”

徐进安:“他的手机上有你手机的号码。”

关伟:“时间就在昨天夜里。”

什么……

死者的手机上有自己手机的号码,而且是昨天夜里……啊,明白了……

李斌良:“这么说,他就是那个和我通话、约见我的人?”

关伟:“对。”

徐进安:“李局,你这回明白了吧。所以,我们不得不问你这些。”

李斌良:“这……那好,我就再说明一下,即使是他约见的我,我也不认识他。我跟他通话就是这件事,没有别的。你们明白了吧!”

徐进安和关伟对视一眼,默默地向李斌良点点头。

李斌良:“对了,你们查死者手机的通话记录了吗?”

徐进安:“没有。”

李斌良:“为什么不查?”

关伟:“因为,手机上只有和你的通话记录。”

李斌良:“这……再没有别的通话记录了?”

关伟:“没有。”

看来,死者是新买的手机,或者,是买来专门用于和自己联络的。

李斌良:“除了手机,在死者身上还发现什么了?”

徐进安:“还有二百多块钱,别的就没什么了。”

关伟:“对,再没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

李斌良思考了一下抬起头,看到徐进安和关伟还在原地坐着,看着自己。

李斌良:“还有事吗?”

徐进安和关伟又对视一眼,关伟开了口。

“李局,你到底看到袭击你的人没有?”

“你们问第几遍了?我有必要隐瞒这个问题吗?”

徐进安和关伟再次对视一眼。

徐进安:“李局,你知道凶手是用什么东西袭击的你吗?我是说,凶手使用的什么凶器?你知道吗?”

李斌良:“我怎么能知道?他一下子砸到我的后脑,我就昏迷了……啊,感觉上应该是件金属物。技术大队不是鉴定过,是钝器伤吗?应该是一件金属钝器吧!”

关伟:“那么,具体是什么东西呢?”

李斌良:“那我怎么能知道?大约是斧头、锤子之类的铁器吧!”

徐进安和关伟对视一眼,二人不再发问。

李斌良:“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徐进安:“啊……没有了。那,李局,我们走了!”

李斌良:“好吧!”

徐进安和关伟对视一眼,站起来扭身向外走去,李斌良却突然对着他们的背影叫了一声。

“等一等!”

徐进安和关伟站住,询问地看着李斌良。

李斌良:“跟你们说一下,从现在起,我就回到工作岗位了,有什么情况必须随时向我报告!”

关伟:“可是,任……”

李斌良:“我已经跟任局说了,他协助指导我们侦破。”

徐进安和关伟又对视一眼,关伟似乎还想说什么,被徐进安的眼神制止了。

徐进安:“好,李局,我们一定随时报告。对了,你有什么指示吗?”

李斌良:“具体工作由你们干,任局也一定有部署,我就不多说了。不过,我觉得,当前的重点有两个。一、要围绕现场进行调查、搜查,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和物证,特别是作案凶器什么的。二、要尽快查明死者的身源,这两点只要有一点取得进展,案件就可能取得突破。”

徐进安:“是。李局,还有什么吗?”

李斌良:“没有了,你们忙去吧,受累了!”

徐进安:“应该的!”

二人转身欲走,徐进安突然扯了一下关伟,又转过脸来。

“李局,对不起……”

李斌良:“怎么了?”

徐进安:“刚才……我是说,在现场,关伟起初没认出你来,啊,也是我平时教育不够,对你不够尊重……”

关伟:“对对,我光想着案子了,一时没认出您……”

李斌良:“这个呀……算了算了,我没往心里去。不过,你们要记住,咱们是警察,不是土匪,无论是对群众还是对下属,说话都要注意,一定要尊重人……啊,我说得直了些,你们多担待!”

徐进安:“没关系没关系,李局,我回去一定对他狠狠批评,还要对大队全体进行一次教育整顿!”

“那就好,你们忙去吧!”

“是。”

二人这才向后退去,走到门口,拉开门走出去。

天地再次旋转起来,后脑再次剧痛起来,李斌良再次倒在床上。

真希望就这样倒下去,睡过去,没有人打扰,什么时候想起来再起来。可是,另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呼唤着。

“李斌良,你不能这么躺下去,上级刚刚调你到这里任公安局长,你有好多事要做,案子还一点儿进展也没有,你必须站起来,站起来……”

李斌良听到了呼声,可是,他还是又躺了一会儿,恢复了一下体力和精神,然后一点点站起来,等待着屋子的旋转速度减慢,一点点平稳下来。

是的,你不能躺下,你要干点什么。

干什么呢?案子有任副局长指挥,刑警大队都在忙着,你又能干什么?

李斌良想了想,找到本局内线的电话号码本儿,查了查,拿起话筒拨了技术大队的号码。当对方听他自报身份后,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听到李斌良要看尸体后,他说,尸体还放在解剖室,技术大队长冯才就在那儿。

李斌良放下电话,控制一下晕眩,向门口走去。当他推开门时,发现黄淼恰好站在门外。

“黄主任,你……”

“啊,我想看看你怎么样,需不需要什么……”

“啊,不需要,我出去一下!”

“你这个样子,禁得住折腾吗?还往外跑什么呀!”

“啊,我不走远,去楼下!”

李斌良轻轻推开黄淼,向外走去。

解剖室在一楼最西头的房间,当李斌良戴着导演帽、露着绷带出现在技术大队长冯才面前时,对方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惊异之色。

“你……”

冯才是个四十来岁、看上去有些木讷的男子。他好一会儿才认出李斌良,急忙迎上前。

“这……李局,你……能行吗?”

“没事,就后脑勺有一处伤,绷带缠得太多了。对了,等一会儿让你们法医给我重新包扎一下。”

冯才:“可是,我看过医生的报告了,伤口虽然只有一处,可是出了不少血,肯定会形成脑震荡……”

李斌良:“行了行了,什么脑震荡,你看我不是挺好的吗?”

嘴上这么说,脚下却不争气地闪了一下,冯才急忙伸手搀扶,李斌良恼火地将他的手臂拨开:“没事,快,让我看看尸体!”

一张蒙着白床单的床摆在前面,冯才走上前,将床单掀开,死者就呈现在李斌良眼前。

冯才:“解剖过了,又穿上了原来的衣服。”

李斌良克制着晕眩,细细地打量着死者,心中暗暗发问:你是谁,为什么死在我的身旁,是谁杀的你……

还是照片上那张脸,只是,真实的面对比看照片更有刺激性。看上去,他大概三十岁左右年纪,身材比较消瘦,衣着质地也较差,而且较脏。这个脏不是昨天夜里遭到袭击所致,而是长时间穿在身上没有换洗形成的,特别是颈口部,油腻污垢很厚很厚。死者手上的皮肤也很粗糙,手指甲里边有黑黑的污垢。可能是惊吓和痛苦所致,死者的面部明显变形,嘴还半张着,好像要呼叫什么,而脸色青灰,很是难看。当然,人死了脸色没有好看的,也很难判断他是死后才这个脸色,或者平时就这种脸色。不过,整体看上去,这应该是个社会底层、生活水准较低的人。

冯才:“李局,这是他的手机,刑警大队交给我们的,你看看。”

李斌良接过手机仔细地看着。看上去,款式虽然一般,但是还没有磨损的痕迹,应该是新的。他查看了一下通话记录,果然如徐进安他们说的那样,上边只有自己的手机号码。

这……

李斌良:“冯大队,你们从手机上发现什么了吗?”

冯才:“发现了,有指纹,就是这个人的。”

这么说,和自己通话、约见的人就是他。

可是,他却死了,死在和自己约见的地方,而自己也差点死在那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斌良拿着手机,陷入茫然之中。

手机突然响起,李斌良一愣,这是个陌生的铃声,他还以为是手中的手机呢,旁边的冯才却拿出手机放到耳旁。李斌良下意识地倾听起来。

冯才:“喂……赵大队呀,什么事……啊,快拿来吧,我在解剖室……对了,你不是休病假吗,怎么也出动了……行,有责任感,向你学习……好,我等你!”

冯才放下手机:“李局,赵民说,他找到一个东西,可能是凶器!”

李斌良:“凶器?”

冯才:“赵民是这么说的,他说,上边还有血迹。”

李斌良:“赵民?”

冯才:“对,他是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这些日子病了,在家休假,可能是听到出了这个案子,就出动了。”

赵民……副大队长……对了,出事前徐进安说过,他们大队有个副大队长没上班,在家休病假,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个人工作积极性不高,私心挺大,希望能把他调出刑警大队,看来是这个人了。他真是听说出了这个案子,中断休假返回岗位了吗……

“老冯,你一个大队长,不坐在办公室里,老跟死人亲近什么,小心哪天让他们把你抓走!”

冯才:“是赵民……”

话音未落,门开了,两个人走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身着便衣、三十七八岁的男子,身材匀称,五官端正,只是头发乱蓬蓬的,脸色也不太好,他身后跟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警察,穿着作训服,身材矫健,行动敏捷。

前面的男子走进来,眼睛根本没往李斌良这边看,直接把手中的东西杵到冯才面前。

“赶快,找人给我检验一下,看见没有,这儿是血。对,除了检验血型,和受害人比对,还得注意点儿指纹。”

男子手中拿的是一把装在塑料袋中的铁锤。

这个人就是赵民?

李斌良把手伸向铁锤:“我看看!”

赵民:“别乱动,哎,你是干什么的……”

赵民住了口,因为,年轻警察使劲扯了他一下。

冯才:“赵民,你不认识啊?这是李局长。”

“啊……李局长……对不起……”

赵民顿时变得尴尬起来,脸色发红地看着李斌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李斌良:“赵民,这把锤子你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赵民迅速恢复正常:“啊,在距离现场三百多米的一条街道上,路旁有个排污井,我们偶然发现井口的盖子没盖严,就打开找了找……瞧,上边还有血迹。”

李斌良拿过铁锤,仔细地端详着,它的木柄长有二十多公分,锤头儿沉甸甸的,锤顶部有明显的红色,看上去确实很像血迹。难道,就是它,昨天夜里砸到了自己的后脑上?那么,它曾经在什么人的手中,如何通过它找到凶手?

李斌良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略略加快。如果这真是凶器的话,极可能是个突破,下一步,极可能通过这把锤子,找到它的主人,找到凶手……

且慢,现在还不能确定它就是凶器,也不能确定这上边的红色就是血迹。

可是,这把锤子看上去还很完好,完全可以继续使用,为什么会出现在距离现场三百米的污水井里呢?

显然是有人抛弃的。

这就有点儿不正常。

“冯大队,马上进行检验。”

冯才:“是。”

李斌良又转向赵民:“赵民,你做得很好。如果它真是凶器,你就立功了。”

赵民的脸红了一下,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李局,我可没想那么多,我只是干我该干的活儿。不过,现在说它是凶器,还为时太早。一是还没检验上边的血,二是……”

赵民可能意识到自己说得过多,突然住口了。

李斌良:“说呀,二是什么?”

赵民:“这……二我觉得,它和你头上的伤不太吻合。”

“什么?你说说,怎么不吻合?”

“我指的不是伤口,而是重量,如果真是它干的,凶手用力砸到你的头上,你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可是,眼前这个人已经死了。”

“我知道,可是,你为什么没受那么重的伤呢?难道,凶手对你手下留情?”

李斌良一下被问住。赵民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如果真是它砸在自己头上,只要使上七八分劲儿,恐怕自己也完了……

提出疑问,发现问题,是一个优秀刑警的基本素质。李斌良不由对这个赵民产生了兴趣,“赵民,你不是休病假吗?怎么……”

赵民:“啊……是,我最近身体不好,胆、肾、胰腺,都有毛病,心脏也不太好,就休息了几天。今天上午,听小马说了案子的事,就来了队里,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手的……对了,李局,这位是小马,马腾龙,警校特警班毕业的!”

李斌良转向年轻矫健的小马,小马向李斌良举手敬了个礼。

“李局长!”

李斌良:“好,我走了,你们忙着,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冯才,手机给你。”

冯才接过手机,正要收起来,却被赵民一把夺过去。

赵民:“这是谁的,死者的吗?”

冯才:“还能是别人的吗?”

赵民不再说话,拿着手机,奔向死者,把已经遮上的床单掀开,上下端详起来。

李斌良注意地看着赵民。

小马:“赵大队,怎么了?”

赵民:“这部手机起码要一千多块,这个人一看就不是有钱的主儿,怎么能买得起这样的手机呢?”

嗯?

别说,真是个问题。

李斌良不由仔细看了看赵民,他皱着眉头,正在聚精会神地观察手机。看来,这人的职业素养真不错。

如今,手机遍地都是,甚至收破烂的手中也有一部,可是,档次却大不相同,一千多块钱不算多,可是,眼前这个死者的一身装束,加起来也值不了三百块钱,怎么会花一千多块钱买这样的手机呢?

那么,这又意味着什么?

赵民:“手机还是新的,应该是新买的。我看,这不是他的手机,不是偷的就是借的,要不就是别人给他的。”

这个人可真够直率的。搞刑警的都能把握一点,在分析案件时,尽量不把话说得太满,因为,案子没破,就存在各种可能。应该说,这是谨慎的表现,是个优点。可是,如果过分就不好了。李斌良没少见过这样的人,分析案件头头是道,让他做个结论,他就模棱两可了,有这种可能,也有那种可能,也不排除另外的可能,反正,凡是可能都被他说到了,也就是通常人们常说的“两头堵”。这种人所以这样,就是害怕自己说得不准,事后的结果和判断得不一致,会很被动,可是,这个赵民却毫无顾虑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真是个有性格的人。

如果赵民分析得对,如果这部手机不是死者的,而是他偷的或者借的或者他人给的,又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是偷的,那就没什么意义了,但是,刚才看过它的通话记录了,上边只有自己手机的号码。这就是说,在和自己通话前,这部手机没有打过电话。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一个人买了部手机,还没等用,就被人偷去作案了。

那就是另一种可能,是别人买的手机,借给或者送给死者使用的。

这也就是说,死者的背后还有别人。

那么,这个人又是谁?

这个背后的人是不是杀害死者的人?是不是袭击自己的人?

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为什么把手机借给或者送给死者,然后又杀了他,还袭击了自己?为什么……

李斌良突然头痛起来。他抬起眼睛,看到赵民、冯才和小马都在看着自己,又急忙努力恢复正常。

“啊,就到这儿吧。赵民,我希望你能在破案上作出贡献。冯才,抓紧检验这把锤子……对了,需要抽我的血吗?”

冯才:“不用了,我已经在医院提取了足够的血样。”

李斌良:“那好,抓紧工作吧!”

李斌良说着向外走去,可是,刚迈出一步,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冯才和小马急忙上前扶住。

冯才:“李局,小心……李局,我看,你还是回医院吧!”

李斌良:“不不,没事,我没事!”

李斌良努力控制住自己,摆脱冯才和小马的手臂,挣扎着向外走去。

李斌良咬着牙,竭力稳定着步伐。因为全力应对晕眩和头痛,所以直到三楼,才感觉到身后有人跟随,他想转头看看是谁,头又是一阵疼痛和晕眩,只好慢慢转过身,这才看清跟在后边的是赵民。

“赵民,还有事吗?”

赵民:“这……有。”

李斌良真不希望他再有什么事,因为,他有点撑不住了,他急切地想回办公室,回到床上,可是,看赵民的样子,一定有什么急事。莫非,是有关案子的什么秘密?

“好吧,到办公室谈。”

赵民:“行。”

赵民跟在身后,李斌良不得不打起精神,努力把步伐迈得更稳一些,免得让赵民看出自己不支的样子。此时,他不由在心里责怪起来:“这个赵民也真是,你难道不知道我负了伤吗?从见面到现在,非但连一句关切的话也没说,现在又盯住了自己,真是看不出眉眼高低!”

为了不让赵民注意到自己的不支,李斌良一边走还一边故意同他讨论着案件。

“你是在一口污水井里发现的那把锤子?”

“对。”

“可是,那里原来没搜查过吗?”

“这……搜过吧。”

李斌良受到这句话的刺激,清醒了一些,扭过头问:“搜过吧是什么意思?”

“这……听说,大案队搜过那里,只是不知为什么没发现。”

这……

李斌良一下想起关伟对手机说的那些话:

“……少他妈跟我装,反正我搜过了,你要信不过,自己再搜一遍呗,来这套虚的干啥……”

李斌良:“你在搜查时,是不是跟关伟通过电话?”

赵民:“这……通过,怎么了?”

“你们说什么了?”

“这……因为他带人搜过了,我再搜不好。可是,又有点不放心,就跟他打了个招呼。”

“他说什么了?”

“这……没说啥……李局,你……”

李斌良没再说话,他明白了,关伟对手机里骂的人就是赵民。

可是,他是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关伟只是大案中队的中队长,他怎么能用那种口气对上级说话呢……

不知不觉,走进了通往办公室的走廊,赵民忽然站住了。

“李局,你先回办公室吧,我的事不急,抽空再谈吧。”

这……

“赵民,怎么了?你既然找我,一定有重要的事,也一定着急,还是现在谈吧。”

“不不,改日再谈吧,我没什么大事,是私事,私事……”

没等李斌良再说话,赵民掉头匆匆离去。

这个人,真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