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无论是鲁家还是伍家,都在煎熬与痛苦中度过。

翌日晨起,几个官差到鲁家查询案情。齐伯将经过一五一十讲述一遍,只隐去葛荔、苍柱两个关键人物。官差勘察过现场,取完证,见劫匪并未偷走什么,就让齐伯及在场仆役录下口供,画过押,回去交差了。

齐伯送走官差,略定下神,走进俊逸书房。

俊逸双眉锁结,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从四更一直坐到这辰光,有两个时辰了。”齐伯关切地问。

“唉,”俊逸长长叹出一声,不无懊悔,“齐伯呀,这次事体,思来想去,真就是我一个人的错啊!”

“老爷,这……从何说起?”

俊逸苦笑一声,摇头:“是我一时脑涨,张扬炫富,方才招此祸端。”

“老爷,”齐伯点头认可,劝道,“事体既已过去,你就想开点。古人云,祸兮,福之所倚。老爷能够记住教训,也算是件好事体。”

“对我也许是福,可……对老伍家呢?老伍家这场灾,分明是……”俊逸两手抱头,说不下去了。

“唉!”齐伯亦出一声长叹。

“齐伯,你能确定是啥人干的?”俊逸抬头问道。

“几个泼皮!”

“这帮畜生!”俊逸握紧拳头,恨道,“哪能放他们走哩?该把他们全部扭送官府才是。”

“不是我放的,是那两个黑衣人。”

“他们为啥要放?”

“不晓得。他们放走泼皮,把我打晕了。待我醒来,发现躺在一块荒坡上,周围没人。我活动几下,见没受伤,觉得奇怪,回来路上,看到伍家着火,方才晓得是那帮泼皮报复。”

“哦?两个黑衣人功夫介深?”俊逸抬头望他。

“唉,”齐伯摇头,“是我老了,精力不济了。再说,他们打掉泼皮手中火枪,制服泼皮,我就把他们看作自己人,没有提防。”

“是哩。”俊逸起身打开书柜,拿出伍中和的那幅画轴,在几案上缓缓展开,望着画面发怔。

“老爷,”齐伯道,“要不,我们这去望望伍家?无论如何,老伍家这场大火跟我们有点关系。若不是挺举……”

“是哩。”俊逸慢慢卷起画轴,卷完,抬头道,“你觉得挺举这孩子如何?”

“德才兼具,智勇双全,是块璞玉。”齐伯脱口赞道。

“是吗?”俊逸心头反倒透过一道寒气,斜睨齐伯一眼,目光缓缓落在画轴上,“齐伯,我就不去了。你包三十块洋钿,表个心意。”

“好咧。”

夜深了。

甫家当院里摆着一只薄棺,棺前点着一盏长明灯。伍傅氏、甫韩氏跪在一边,挺举、顺安跪在另一边。

甫光达在棺材前面跪下,摆好果点,点火燃起放在一只大瓦盆里的冥钱,将一碗酒缓缓倒在火焰上,边倒边唠叨:“伍老爷,我是光达呀。我跟你做了几十年邻居,一道长大,一道成家,一道……生娃子。你出身高贵,我不敢高攀。今朝你走了,这辰光也没外人,我……我想跟你套个近乎,不叫你老爷了,叫你一声中和兄弟。”

伍傅氏、甫韩氏二人听得伤感,呜呜咽咽,悲哭起来。

“中和兄弟,”甫光达哽咽着拨弄纸钱,“在这镇上,只有你一家看得起我,看得起阿拉甫家班子,也只有你一家真心帮补阿拉。你这走了,我……我心里难受哇。我本想为你置副柏木棺,可……我没钱哪,我只能置副薄棺,屈待兄弟你了。中和兄弟,你是贵人,你高贵一生,临终却躺在这副薄棺里,光达我……难心哪!”

光达说到此处,泣不成声,号啕大哭。甫韩氏本就是个演戏的,此时又让光达讲得伤感,哪里憋得住,放声悲歌:“伍老爷呀,既然中和叫你兄弟,我……我就跟着沾光,做你个阿妹了。阿妹晓得你爱听戏,这就为你唱一曲,就唱你平素爱听的《诸葛亮吊孝》。”

甫韩氏跪正身子,清清嗓子,声情并茂地唱起宁波走书:

呜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吊君幼学,以交伯符;仗义疏财,让舍以居。吊君弱冠,万里鹏抟;定建霸业,割据江南。吊君壮力,远镇巴丘;景升怀虑,讨逆无忧。吊君丰度,佳配小乔;汉臣之婿,不愧当朝,吊君气概,谏阻纳质;始不垂翅,终能奋翼……

甫韩氏动了感情,抑扬顿挫,唱中有吟,吟中有唱,将个《诸葛亮吊孝》吟得如泣如诉,苍天为之动容。

顺安听得伤感,放声悲哭:“伍叔呀——啊哈哈——”

待甫家三口各自表白完毕,伍傅氏方才出声。

“他爸呀,”伍傅氏就像平时跟他唠家常,“既然老天实心收你,阿拉留也留不住,你就宽心上路吧。举儿和囡囡,不用你操心。秋闱到了,我一定安排举儿上路。还有囡囡,是你拿命换的,我一定把她拉扯成人,为她寻个好归宿。囡囡乖呀,他爸,囡囡念念不忘你,囡囡一直想着你呀,呜呜……”

伍傅氏越讲越伤心,呜呜咽咽,高一声低一声地悲哭。甫韩氏再度高调加入,两个女人生生把整个哀伤气氛烘托出来。

在场诸人,只有挺举没有哭,没有表述,眼里甚至没有泪。他只是端端正正地跪在那儿,两眼凝视父亲的薄棺,宛如一尊雕塑。

夜色苍茫。甫家院门外面,一身素衣的葛荔一动不动地站着,宛若另一尊雕塑,眼里盈着泪。

“小荔子,”苍柱走到她身后,低声道,“辰光不早了,老阿公在等你哩。”

葛荔长叹一声,再望院中一眼,抬手擦去泪花,回转身,跟在苍柱后面走了。

二人走到下榻的客栈处,见一辆四轮帐篷马车停在门外。车子很大,车厢甚阔。葛荔跳上车,见申老爷子早已坐在厢里,面前放着两只并不起眼的陈旧箱子。

苍柱跳到车头,对车夫道:“走吧。”

车夫扬鞭催马,马车辚辚而行。

见葛荔一直阴着脸,申老爷子笑道:“小荔子,看你泪汪汪的,别不是舍不得那个小子吧?”

“啥人才舍不得呢?”葛荔急了,“我……我只是可怜他这一家子。介和美的家,一场大火,啥都没了。”

“人各有劫。他在渡这一劫呢,你伤哪门子感?”

“老阿公,”葛荔辩道,“你没有听到那个声音呀,真可叫撕心裂肺哩。早晚回想起来,我的心就是一揪。”

“哪个声音?”

“就……就是他叫的那声‘阿爸——’你不晓得,只差那么一丁点儿,他……他就冲进火海里,这辰光跟他爸一样躺进棺材里了。”

“吉人自有天相,差一点儿,说明此人得贵人相助,命不该绝。”

听到贵人相助,葛荔脸色微红:“老阿公,我……我想晓得他……往后哪能个办哩?他还会参加大比吗?如果参加,他能金榜题名吗?”

“你说呢?”

“这不是不晓得嘛。”

“呵呵呵,小荔子,你不会是想让老阿公为他起一卦吧?”

“真让你猜中了,老阿公,你这就占占。”

“回到上海再占吧。眼下心不净,卦不灵嗬。”

显而易见,伍家的这把火烧得蹊跷。

灾难过后,顺安表现得极是仗义,不仅让家里腾出房间,安顿下挺举一家三口,且又全力张罗伍中和的丧事,为淑贞请医购药。

顺安跑前忙后,只不敢面对挺举,能躲则躲。

然而,躲是徒劳的。在中和入土后的第三日,挺举将他堵住,直接带到伍家祖地,拉他一道跪在伍中和的新坟前。

新坟上插着几只花圈及缠着白纸的柳枝,在晚风吹拂下,发出沙沙声响。

夕阳西下。挺举剑一样的目光直射顺安,似要把他穿透。

顺安无处闪避,只得把头扭到一边。

“顺安,”挺举声音沙哑,低沉,威严,“把头扭过来,看着我!”

“阿……阿哥,”顺安扭过头,声音嗫嚅,“啥……啥事体?”

“你早晓得啥人打劫鲁家,是不?”

“这……此话从何讲起?”

“讲吧,你一定晓得的!”

“我……”顺安显然也早备好了说辞,“我是晓得一点。出事体前一日,我路过关爷庙,听到庙里有人声。庙里早断香火了,我觉得奇怪,过去推门,门插着。隔门缝看,什么也看不到,但听到里面有人乒乒乓乓在练武。一人说,甭练了,听我安排事体。众人停下,那人就安排如何抢劫鲁家……”顿住话头,望向挺举,见他目光仍在紧逼,忙又避开,望向别处。

“后来呢?”

“我……我吓得发抖,正不知如何是好,庙里突然就没声响了。我又候一时,仍旧没声。我推门,门却是开着的,真是奇了怪。我忍不住好奇,试探进庙,里面却空寂无人。我揉揉眼,仍旧什么也没看到,就退出来了。回家路上,我越想越后怕。欲报官,又怕虚言获罪,欲不报,这又听得分明。迎黑辰光遇到你时,我心里仍在纠结,这才向你提起。原还以为是幻觉哩,谁想鲁家果……果真就遭劫了。”

挺举眯起眼睛,似在鉴定真伪。

“阿哥,我……我没有骗你。”

“照你所讲,”挺举抓到破绽,“你是在出事体前一日路过关爷庙,一路来到我家并告诉我的。可鲁家劫案是在你讲过之后立即发生了,你这讲讲,中间这一日哪儿去了?”

“这……”顺安心里咯噔一响,晓得讲漏了,急中生智,改口辩解,“是我讲得急了。中间是有一日,可这一日我度日如年,一直琢磨这事体。他们讲定要在唱堂会时动手,堂会开场后,我越想越不踏实,害怕万一有人抢劫,这才向你提起此事。”

“那……”挺举不依不饶,“照高的事体又作何解?”

“阿哥,”顺安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没办法对你讲,总觉得这事体似幻非幻,似真非真,就跟聊斋似的,担心讲给你实情,你会嘲笑我,所……所以才编了个套。”

挺举直射他的眼睛:“阿弟,我和你从小玩到大,情同手足。我家这场火烧得蹊跷,肯定与鲁家那场劫案相关。我想知道,你跟这场劫案究底有何关联,望你晓我以实情。”

“阿哥,”顺安对坟起誓,“阿哥,我……我对伍叔在天之灵起誓,我与这起劫案没有直接关联。”

“好吧,”挺举见他这般起誓,不好再追下去,“这桩事体到此为止。”一把扯他起来,“不瞒阿弟,说心里话,我真的害怕你搅在里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阿哥,”顺安哽咽道,“我……真的没想到事体会是这样,真的没想到啊!”

时已立秋,天气没有先前热了。

挺举与顺安合住一间屋子。顺安坚持将铺位让给挺举,为他摆好桌椅,点盏油灯,让他安心念书,自己则抱来稻草,在地上随便铺条席子。

夜深了,一粒黄豆般大小的火苗在灯头上若明若灭。挺举既没有看书,也没有睡去,只是怔怔地端坐于凉席上。

顺安连翻两个身,忽地坐起。

“阿哥,”顺安半是关心半是责怪道,“再过半月就是大比,你哪能不看书哩?这些日来,你已误下不少功课,得抓紧补上才是。”

挺举眉头紧拧,长吸一气,又缓缓呼出。

“阿哥,”顺安爬起来,拿针拨亮油灯,“你只管念书,影响不到我。你这不念了,我反倒睡不去哩。”

挺举长叹一声,一口将灯吹熄。

“阿哥?”

“睡吧。”

甫家院中,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月光下。

是伍傅氏。

她在院里站些辰光了。这些日来,挺举的心思显然没在功课上,这让她极是焦心,却又无从劝起。望着他们房间漆黑一团的窗棂,伍傅氏长长地叹出一气,正要回到东厢房,乍然听到甫韩氏房间又有声音传来。

声音很小,几乎是哑着嗓子,但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间,却分外清晰。

“他爸,”声音是甫韩氏的,“安儿蹭破点皮就会叫得满街响,囡囡换药,嘴唇都咬破了,一声也不叫,就跟个铁汉子似的。”

甫光达没有作声。

“你讲这老伍家,几代书香门第,两口子从没跟人红过脸,哪能就这般倒霉哩?囡囡烧成残废,当家的这又没了,一家三张口,往后这日子哪能过哩?还有,这阿嫂也真是的,吃没吃的,住没住的,今朝仍在对我算计儿子大比……”

“挺举苦读几年,好不容易才候到大比,哪能不算计哩?”

“大比得用盘费呀。咦,她……会不会仍要……”甫韩氏打住话头。

“看你净想些啥?”

“我啥也没想!”甫韩氏显然生气了,声音稍稍提高,“你一个,安儿一个,都是穷大方,没一个是过日子的角儿!我这先告诉你,盘费是没得一文了。这几日来,又是置棺,又是办丧,又是为囡囡请大夫,家里就攒那几枚铜钱,全都折腾光了!”

“我……明朝就把烟戒了,中不?”

“屁话,鬼才信你哩!”

“你……睡吧。”

“睡你个头。介久没来生意,好不容易接一宗,却又闹出一场大乱子,日子眼见没得过了!”

再后是甫光达刻意的呼噜声。

一切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伍傅氏才蹑手蹑脚地回到东厢。

大半夜了,四周死一般的静。伍傅氏望着仍在亮着的洋油灯,怔怔地发呆。灯头很小,只有黄豆粒大,似乎一挥手就能扇灭。

伍傅氏怔了许久,陡然想起什么,忽身走到床前,在女儿淑贞的枕头下摸索一会儿,拿出一个小包。

伍傅氏拆开小包,现出一对玉手镯。

这是她白天刚从老伍家坍塌的灰土堆里扒出来的,上面沾满灰烬,脏兮兮的不成样子。伍傅氏擦拭一会儿,见仍无效果,起身端来一碗水,把镯子浸在里面,过一会儿,方才取出,用布擦拭。

效果出来了。

灯光下现出两只镯子,一红一绿,灿然生辉。

伍傅氏望着镯子,泪水流出。

“姆妈!”床上传来女儿淑贞的轻微叫声。

伍傅氏放下手镯,望向一脸绷带的女儿:“囡囡,疼吗?”

“不疼。”

“乖囡囡呀,姆妈晓得你疼,可姆妈没办法呀,姆妈不能替你疼,姆妈……”伍傅氏流出泪水,说不下去了。

“姆妈,”淑贞伸出一只能动的手,试图用手上的绷带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囡囡真的不疼。囡囡只是……想阿爸了……”哽咽起来。

伍傅氏捉住她的手,轻轻抚弄:“囡囡甭哭,千万甭哭!大夫讲了,你不能动,你一哭,就会动,伤更难好哩!”

淑贞止住哭。

“囡囡,你阿爸最疼的是你。你阿爸打过你哥,骂过你哥,可你阿爸从未骂过你,也从未打过你,是不?你一出生,你阿爸就欢喜得不得了,把你抱在怀里,一直抱着。你长到五岁,你阿爸还是抱你。有次姆妈问他,说,你为啥偏爱囡囡,你阿爸讲,儿要穷养,女要富养。穷养出志气,富养出贵气。你阿爸为你取名淑贞,你晓得啥意思吗?”

“不晓得。”

“听你阿爸讲,淑是贤淑,贞是贞节。”

“啥叫贤淑?啥叫贞节?”

“贤淑就是知书达理,就是遵守三纲五常,勤俭持家,相夫教子,贞节就是不能轻浮,不能随便和陌生男人讲话,不能接受陌生男人的礼物。”

“囡囡晓得了。姆妈,囡囡……囡囡又想阿爸了!”淑贞又哭起来。

“囡囡甭哭!你阿爸就守在你身边,在看着你哩。囡囡一哭,他就听见了。他晓得你疼,就会伤心。囡囡不想让阿爸伤心,是不?”

“囡囡不哭!”淑贞再次憋住。

“睡吧,囡囡,你歇足精神,伤就好得快,你阿爸就开心。”

“嗯,囡囡这就睡。姆妈,你也睡吧。”

“姆妈也睡。”伍傅氏拉过一张席子,在床下面的地上摊开,和衣躺下。

第二日上午,见院中再无他人,伍傅氏走到堂间,掏出那对镯子,对甫韩氏道:“大妹子呀,我这给你看个东西。”

“哎哟哟,”甫韩氏走南闯北,是见过世面的人,看到镯子,惊道,“这不是玉手镯吗?天哪,介漂亮的宝贝,只有贵夫人才佩戴的嗬!”

“你晓得就好。”伍傅氏淡淡说道,“这两只镯子,一翡一翠,是一对。你戴上试试。”在甫韩氏的手脖上各套一只,“嗯,大小正合适呢。”

“真漂亮啊!”甫韩氏乐得合不拢口,“它们是你的?”

“是哩。我过门辰光,婆阿妈送的,说是伍家的祖传。大火把啥都烧没了,只有这对镯子耐火,让我从火灰堆里扒出来了。”

“阿嫂好福气嗬。”甫韩氏往下脱镯子,“你看我,自从嫁进他甫家,啥也没给不说,还让我一天到晚卖唱。”

“你唱得好哩。大妹子,甭脱了,要是欢喜,这对镯子就送给你了。”

“这……哪能成哩?”

“大妹子欢喜就成。阿拉住在你家,吃喝日用,要花不少铜钿。阿拉没啥谢礼,就剩下这对玉镯子,大妹子甭嫌弃嗬。”

甫韩氏脱掉翠的,作势去脱翡的:“哎哟哟,阿嫂哟,你哪能净说别家话哩?介许多年,都是你家帮衬我家,我家总算逮个机缘报答,阿嫂却……阿嫂甭多心,啥人没个三灾两难的,你一家只管在我家里踏实住着。”作势又脱几下,“看这只红不拉几的,哪能脱不掉哩?真是的,套上容易,取它却是难哩。”

“大妹子,你就收下吧,甭客套了。”

“好好好,”甫韩氏顺势不脱了,“阿嫂既有这话,阿拉这就收下,那只翠生生的阿嫂自个留着,将来送给儿媳妇,也好做个见面礼。”

老伍家的这对手镯世世代代都是由婆婆送给儿媳妇的,甫韩氏这句话无意中戳到了伍傅氏的痛处。伍傅氏心里一酸,泪水流出,不敢再待下去,颠起小脚,跌跌撞撞地走回东屋。

用祖传手镯封住甫韩氏的嘴后,伍傅氏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为挺举筹钱参加大比的壮举中。一连数日,伍傅氏早出晚归,一连串了十多家亲友,多是老伍家的,但每次都是怏怏而回。并不是这些人家没钱,是他们觉得这钱一旦借出,就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在他们眼里,老伍家祖宗几代的科举之路既迂腐可笑,又劝说不得。

每逢伍傅氏一无所获地回到家里,无论她如何小心翼翼地做出轻松举止掩饰,挺举都可感觉出她的窘态,心里就如让针扎了一般。

夜幕再次降临。伍傅氏把灯挑亮,拆去她不知从哪儿寻到的几件旧衣服,摆开桌案,又剪又裁,穿针引线。出行在即,她必须为挺举拼缝一套穿得出去的礼服。赶考之人不能没有礼服,原来的几套都在火中烧没了。

伍傅氏一边缝,一边想着筹钱的事。越想越难,越想越心伤,伍傅氏手中的针线不动了,抬起头,看向摆在案上的中和灵位,两行泪水无声地滚出。

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进门的是挺举。挺举怔怔地望着母亲。

“举儿,”伍傅氏赶忙拭去泪水,“快做功课去!当年你阿爸赶考前,念书要念到天亮,姆妈劝他歇会儿,他从来就作没听见。”

“姆妈!”挺举走到她跟前,扑通跪下。

“举儿?”

“姆妈,我……不想参加大比了!”

“啥?”伍傅氏惊得呆了,“你想做啥?”

“我想谋个事体做。”

“举儿?”伍傅氏手中的衣服掉在地上。

“姆妈,”挺举喃声解释,“眼下不比过去,国家破碎,朝纲混乱,洋人连北京城也敢占去,没人再管科举的事体了。再说,人生一世,也非只此科举一条路……”

伍傅氏反应过来,陡喝一声:“伍挺举!”

“姆妈?”挺举打个惊战。

“你……”伍傅氏手指乱颤,“你哪能讲出介没出息的话来!要是让你阿爸听到,该……该作何想?”

挺举勾下头去,嗫嚅道:“我……我……”

“举儿,”伍傅氏深吸一气,“抬起头,看着姆妈!”

挺举抬头,凝视伍傅氏。

“是哩,”伍傅氏字字珠玑,声声震撼,“家里啥都没了,我们只剩三个活人,有两个还是没用的。可这世上,究底啥子紧要?是房子,田产,银子,还是人?三岁小囡也晓得是人。人又活个啥?为这事体,姆妈想了大半辈子。你晓得,你阿爸也不是挣不来钱。他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有钱人时常拿银子来求,可你阿爸一张不卖。这几年,你阿爸又学会把脉看诊,可你见他收过诊费么?”

挺举勾下头去,不敢与母亲对视。

“举儿,”伍傅氏缓和语气,“你阿爸为个啥?为个读书人的颜面,为个心性自在。这话不是姆妈讲的,是你阿爸讲给姆妈的。有天姆妈跟你阿爸急,你阿爸说,读书难道是为钱么?姆妈说,读书是为做官,做官难道不是为钱么?你阿爸劈头盖脸就把姆妈一通奚落,什么身哩家哩天下哩,把姆妈气得直哭。你阿爸走了,姆妈这也想透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读书人该当有个读书人的活法。身为生员,你不去大比,反而去跟一帮大字不识的粗俗下人拼钱钻营,颜面何在?”

“姆妈,我晓得。可……家里这境况……”

“举儿,”伍傅氏打断他,“我晓得你在为盘费的事体揪心。你放心,盘费不用你操心,姆妈保证筹到。你只管念书,做足功课。没几天辰光了,你得把全部心思放到学业上……”

第二天上午,伍傅氏洗完锅灶,再次出门。这一次,她没有再去亲戚家,而是径直走到镇中心,在茂昌典当行的大门外徘徊一小会儿,咬牙走进。

“伙计,”伍傅氏掏出那只剩下的翠镯,“你审审看,这东西能不能典点铜钿?”

伙计接过镯子,仔细审视一会儿,眼珠子发亮:“夫人想典多少?”

“想典十块洋钿,成不?”

“十块?”伙计眉头微皱,挤出个笑,“夫人怕得等些辰光。介许多洋钿,阿拉不敢做主,须得拿给老掌柜过目。”搬个凳子,倒杯水,“夫人请坐。”

伍傅氏心里急切:“掌柜在不?”

“在是在,可这辰光……”

“要是在,麻烦伙计这去问问。我有急用,没心坐哩。”

伙计迟疑一下,拿起手镯,打开边门,走进后院,刚好在厅廊里撞到董掌柜陪送俊逸、齐伯、碧瑶三人出来,一时躲闪不及,愣在那里手足无措。

“啥事体?”董掌柜劈头问道。

“师……师父,”伙计嗫嚅道,“有人来典手镯,想要十块洋钿。我吃不准,客人又等不及,只好……”

“手镯呢?”

伙计双手捧上手镯。

看到手镯,碧瑶的眼珠子一下子亮了,不待董掌柜伸手,一把抢过,左看右看,乐不合口:“阿爸,这只镯子我要了!”顺手套在手腕里,“咦,大小刚好哩!”

俊逸问道:“啥人来典的?”

“街西老伍家,是秀才娘子拿来的,他家里遭灾了。”

鲁俊逸看一眼齐伯。

齐伯摸出钱袋,掏出十块洋钿:“拿去给她!”

“好咧。”伙计接过钱,快步跑去。

待伙计走后,碧瑶伸出手,朝董掌柜晃晃:“董掌柜,你还没断哩,这手镯咋样?”

“呵呵呵,”董掌柜竖拇指道,“小姐做了笔好生意呢。这个手镯,审成色,当是极品,论款式,当是古董。伍夫人要是行家,起码开价三百块洋钿!”

鲁碧瑶眉飞色舞:“真的呀,怪道好看哩!”

“唉,”董掌柜转对俊逸,长叹一声,“真是祸从天降。老伍家藏有不少宝物,可惜全让一把火烧喽。”

“是哩。”俊逸朝他拱拱手道,“董掌柜,我这要回上海去了,此地生意全都仰仗你哩。”

“老爷宽心,董某一定尽力。”

俊逸三人辞别董掌柜,又巡看过几个店铺,将近中午回到家里。

回到闺房后,碧瑶再次与秋红欣赏手镯,越赏越是兴奋,诗意大发,吩咐道:“秋红,快,纸笔侍候!”

秋红拿过文房四宝,碧瑶起笔写下一诗。

“小姐,”秋红歪头看一会儿,“你这写的是啥?”

碧瑶朗声吟道:“一道飞翠腕间飘,疑是琼琚下碧霄。悄上心头温旧绪,今朝涨落是新潮。”

“瑶儿吟得好诗!”俊逸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击掌叫道。

“阿爸,”碧瑶飞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不是诗好,是这镯子好!董掌柜讲得没错,此物当真是极品哩,半边墨绿,半边翠中泛紫。”将镯子脱下,放在透进窗内的阳光下照射几下,“阿爸你看,经这日光一照,浑体透透亮,戴在手上,就如一道飞翠飘在手腕间,越看心里越舒坦嗬。”

“啧啧啧,”俊逸接过,审视一会儿,夸道,“瑶儿好眼力嗬。”

“是哩。这镯子我是越看越喜欢呢。”

“瑶儿,你……能不能忍痛割爱,把这镯子送给阿爸呢?”

碧瑶惊讶地问:“阿爸,你要手镯做啥?”猛地意识到什么,不由打个寒战,脸色也涨红了,“你……你是不是又要送给那个——”生生憋住后半句,顺手从他手中夺过手镯,麻利地戴在手腕上。

“瑶儿,”俊逸大是尴尬,嗔怪道,“看你想到哪儿去了?阿爸是要归还老伍家,这只手镯我们不能要啊!”

碧瑶怔了。

“瑶儿,这是老伍家的传家之物,我们哪能夺人所爱哩?”

“阿爸,”碧瑶辩道,“是那个女人自己拿到当铺的,我们又没去抢她。”

“人家在难中,没办法呀。房子毁了,家业毁了,啥都没了,只有这只手镯是个存念,瑶儿,你能忍心要吗?”

碧瑶怔了下,点点头,忍住眼泪,把手镯慢慢脱掉,递给俊逸:“阿爸,给你。”

“瑶儿,”俊逸接过,拍拍她的头,“阿爸谢你了。你实在欢喜玉镯,一回到上海,阿爸就到珠宝店里,为你买一对比这只还漂亮的。”

碧瑶擦去泪,白他一眼:“谁才稀罕哩?买回来我也不要!”

俊逸拿上手镯,回到前院客堂,使人召来齐伯,道:“齐伯,我想跟你商量桩事体。”

“老爷请讲。”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次劫案,你与那帮小阿飞结下梁子,家里不能再待了,这也跟我到上海去。”

“没事体的,”齐伯笑笑,“几个小毛贼奈何不得我!”

“齐伯,”俊逸换了个说法,“我叫你去,不仅仅是为这个。上海生意多,事体繁杂,瑶儿又是女流,帮不上忙,我一个人顾外不顾里。你过去了,就能省我许多心。”

“要是这说,”齐伯点头允道,“我就随你去。只是……家里这摊子?”

“我另外安排人打理。顺便问一下,伍家的事体办到啥地步了?”

“丧事差不多了,眼下正在筹备挺举大比。”

“听说丧事办得过于简朴,不是让你送去礼金了吗?”

“送过了,想是没有花吧。我悄悄塞给伍夫人了,没让挺举晓得,怕他生心。”

“哦?”俊逸略怔一下,从袋中摸出手镯,“麻烦你再去一趟,把这镯子还给他家。另外,再送他们几袋吃的。”

“好咧。”

一场大火把挺举烧大,烧成个当家人了。有父亲在,他什么也不用操心。父亲去了,遮风挡雨的大树没了,他必须独立面对命运带来的一切,没有退路了。

毫无疑问,横在他面前的是高不可攀的华山,而上山之路只有一条,就是赢得大比。这不仅是父亲的遗愿,不仅是他自出生之日起就已设定的追求,且是于他而言摆脱眼前困境最切实可行,亦势在必行的捷径。

他没有看书,因为身边无书可看,所有的藏书都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追随父亲远去了。母亲让他到别人家借点书读,他口头应允,却也没有付诸实施。

因为,他不需要再看书了。对于今年的大比,他早已胸有成竹。

所缺的只有一样,钱。不仅是盘费,根据父亲的经验,进场前他还得购买一些不可或缺的用品,以熬过三场共九天近似牢狱般的考场折磨,这需要一笔不菲的费用。阿妹的伤得看。家没了,家中一切都没了,且不讲油盐酱醋茶,即使活命的米粮都是问题。还有,一直住在甫家不是办法……

所有这些,挺举想了一天又一天,想了一夜又一夜。

挺举越来越笃定一个方案,也许是眼前唯一可行的一个,但他依旧吃不准。他需要向父亲诉说,他需要父亲的指点,他更需要父亲的谅解。

他早早起床,来到祖地,跪在中和坟前。

他在父亲坟头足足跪有两个时辰,五体投地,一动不动,只是用心与父亲交流。

就在他与父亲取得默契时,顺安小跑步赶到。

“阿哥,”顺安喘着气,“阿哥——”

挺举直起身子,抬头望向他。

顺安将一只钱袋啪地扔到地上,表情兴奋:“看,盘费有了!”

挺举看向丢在脚边的钱袋。

顺安蹲下,掂起袋子,朝地上一倒,现出五块银元及十多块铜板。

“阿弟,”挺举表情错愕,“你……这钱哪儿来的?”

“阿哥,”顺安顽皮一笑,“甭管哪儿来的,你只看看够不?我打听过了,去杭州的船票一人一块半,我俩是三块。还剩两块多,我俩不住店,睡到大街上,应该够用了。”

挺举沉下脸,提高声音:“这钱哪儿来的?”

“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是正当来路。”

挺举目光逼视:“我在问你,这钱哪儿来的?”

“我……”顺安敛起笑,声音嗫嚅,“是我姆妈攒的。我晓得她放在哪儿,暂时……借用一下。”

挺举缓缓起身,睬也没睬地上的钱,大踏步走去。

顺安匆匆拣起钱,装进袋子,追上来:“阿哥——”

“阿弟,”挺举顿住步子,盯住顺安,“你把这些钱放回原处,一文都不可动。我晓得你想跟我去,你放心,无论阿哥走哪儿,一定带着你。至于盘费,阿哥自有办法。”

齐伯赶到米店,买过几袋大米,跟着送米的牛车铃儿叮当地赶往甫家。

甫家两口子张皇迎出。

齐伯吩咐随来的仆役将几袋米扛进院里,自提一些补品径进院门。

“哎哟哟,是齐伯呀,”甫韩氏见他提着礼包,还带来这么多大米,忙不迭地亲热道,“快快快,屋里坐!”

“伍夫人在不?”

“在哩。”甫韩氏朝东厢叫道,“阿嫂,快出来,齐伯看你来了!”

伍傅氏走出屋子。

“伍夫人,”齐伯深鞠一躬,“鲁老爷吩咐我送来几袋大米,礼薄情重,望夫人不弃。”

“这……”伍傅氏还过一揖,“谢谢他了。”

“听说囡囡烧伤了,我来望望她。”

伍傅氏揖让道:“劳你挂心,过意不去哩。齐伯,里厢请。”

齐伯提着礼包跟她进屋,径直走到床边,在一身绷带的小淑贞身边坐下来,将礼包放在床头。

“囡囡呀,”齐伯望着淑贞,“我是你齐伯,还记得不?这包零食是我送给你的,里面东西可多了,有核桃,有糖块,有花生,有瓜子,还有两个小糖人,可好吃哩!”

淑贞艰难地伸出手:“谢谢齐伯!”

齐伯掏出三块银元,放在枕边:“这三块银元,齐伯送给你看伤,等你的伤养好了,齐伯就来带你玩,好不?”

淑贞的眼里流出泪:“谢……齐伯……”

齐伯轻拍她几下,转过身,坐在伍傅氏为他备下的椅子上。

“齐伯,”伍傅氏早已倒好一碗热水,双手递上,“家里乱糟糟的,也没个茶叶,只好请你喝白水了。”

齐伯端起碗,连喝几口,放下,从袋里掏出镯子:“请问夫人,这只镯子是你的吧?”

伍傅氏惊道:“是……是哩。”

齐伯递给她:“老爷吩咐我送还夫人。老爷说,此物是伍家祖传之宝,多少钱都是买不来的,不要轻易典当。有啥难处,夫人只管讲出来就是。”

伍傅氏接过手镯,擦泪。

刚刚送走齐伯,挺举、顺安就双双回来了。

“举儿,”伍傅氏把挺举叫进屋里,关上房门,从床底摸出一个布包,摆在桌上,“你打开看看。”

挺举打开布包,里面是三十块银元。

“姆妈,”挺举目光错愕,“介许多钱,打哪儿来的?”

伍傅氏淡淡说道:“你阿爸入殓那日,齐伯送给姆妈的。”

“齐伯为啥送来?”

“齐伯讲,这是鲁家礼金。”

挺举长吸一气,眉头凝起。

“举儿,按照规矩,礼金不能当场退。可姆妈晓得,鲁家这份礼太大了,阿拉不敢受,不能受,也受不起。这些日来,无论姆妈多为难,也没动过一个子儿。”

挺举微微点头。

伍傅氏又从衣袋中摸出十块银元,摆在旁边:“这十块洋钿,是姆妈从典当行里典来的。”

挺举急问:“你典啥了?”

“就是它。”伍傅氏摆出手镯,“这是姆妈过门辰光,你奶奶送给姆妈的。”

“这……”挺举目光质询。

“齐伯方才送回来了,”伍傅氏解释道,“那家典当行是鲁家开的,是鲁老板让齐伯还回来的,说这是阿拉祖传,不是钱能买到的。鲁老板还让齐伯送来几袋大米,这都码在院子里,想必你也看到了。”

挺举再次长吸一气。

“儿呀,”伍傅氏面露难色,“这些钱全都是从鲁家来的。你知道,你阿爸至死都在跟鲁老板斗气,姆姆晓得不能花。可大比在即,你必须上路,盘费又无从筹起,姆妈……”

伍傅氏说不下去,掩面哽咽。

挺举的两眼一眨不眨地盯在那堆钱上。

“儿呀,”伍傅氏擦去泪,“你阿爸走了,姆妈一个妇道人家,一没见识,二也没个娘家可以仗恃,只能把事体搁在这儿了。”

挺举缓缓跪下,仰脸望着伍傅氏,伸手轻轻抚去她脸上的泪水:“姆妈,你有儿子。儿子长大了,儿子晓得如何处置这事体。”

伍傅氏含泪点头:“姆妈全听你的。”

碧瑶与秋红正在房间收拾行李,俊逸走进。

“阿爸,”碧瑶停住手,“我们啥辰光动身?”

“后晌五时前后,”俊逸看下表,“辰光还早,我们去望望你外婆,跟她道个别。”

“秋红,”碧瑶脸色一沉,冲秋红道,“你这出去一下!”

秋红朝俊逸打个拱,走出去。

“阿爸,”碧瑶直视俊逸的眼睛,“我问你句实心话,你真的不再想我阿姨了?”

“瑶儿,你哪能又提这事体哩?”

“我问你,是想还是不想?”

“不……不想了。”

“阿爸,”碧瑶甜甜地叫一声,扑进俊逸怀里,“你是我的好阿爸哩!你不能想她,你也不能想其他人,你只能想我,只能想我一个人!”

“好好好,”俊逸苦笑一声,拍拍她头,“阿爸只想你就是。走吧,你外婆正在巴望你哩!这一去,不晓得啥辰光才能回来。”

二人正要走出,齐伯匆匆进来。

“老爷,”齐伯道,“伍家的挺举来了,想见见你。我让他在客堂候着。”

“挺举?”俊逸眉头动了下,对碧瑶道,“瑶儿,你稍稍等会儿,想想给外婆送个啥子纪念。”

俊逸二人赶到客堂,挺举起身揖礼。

俊逸还过礼,伸手让道:“挺举,坐坐坐!”转对丫环,“看茶!”

“鲁叔,”挺举再次拱手,“我,我姆妈,还有我阿妹,谢你了。”

“呵呵呵,”俊逸摆手笑道,“要谢,也是我该谢你才是。”指座,“坐呀,甭客气!”

挺举坐下,从怀中摸出钱袋,摆在案上。

看到钱袋,俊逸打个惊怔:“贤侄,你这是——”

“鲁叔,”挺举指着钱袋,“这儿是三十块洋钿,是我阿爸大丧那日齐伯送去的礼金,我姆妈讲了,鲁叔的心意我们收了,至于礼金,要我如数奉还。”

“这……”俊逸看一眼齐伯,苦笑道,“这是礼金,又不是别的,你姆妈她……”

挺举淡淡一笑:“鲁叔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不是我姆妈不肯收,是她不能收。听姆妈讲,这笔钱她没地方放,就压在枕下,可早晚一合眼,就梦到我阿爸了。”

俊逸眉头凝起,还没续上话,挺举就又掏出十块银元,码在旁边。

莫说俊逸,即使齐伯也是怔了。

“鲁叔,”挺举指着这点钱,“我姆妈一时急切,把传家之物拿去典了,幸亏让鲁叔看到,得以及时返还。这十块是那手镯典来的,既然手镯不典了,此钱亦当奉还。”

俊逸倒吸一口寒气,不由自主地望向齐伯。

“挺举呀,”齐伯劝道,“你家里遭此大变,正需要钱。老爷是实心实意,并无其他意思,你这……何苦来着?”

“齐伯,鲁叔,”挺举拱手道,“我晓得你们是好意,可心意归心意,钱归钱,心意是不能用钱来计量的。”

齐伯又要说话,俊逸摆手止住。

“贤侄,”俊逸猛然有了主意,接过话头,“我明白你这意思,也理解你这心情。我们不谈心意了,做笔生意如何?”

“请问鲁叔,做何生意?”

“你姆妈去典手镯,说明家中缺钱。鲁叔开钱庄,则是把钱贷给紧缺之人,以解燃眉之需。我们一缺一贷,正可做成生意。鲁叔今朝放款予你,待你挣到钱时,连本计息,一并归还,如何?”

“不瞒鲁叔,晚辈正有此意,这正打算张口呢,鲁叔竟替晚辈讲了。”

“呵呵呵,”俊逸笑起来,“我们叔侄是心有灵犀啊!贤侄欲贷多少,说个数!”

挺举指指案上的四十块银元:“就是此数。”

“没问题。”俊逸当下允诺,“既为放贷,我们就依钱庄规矩,年息百分之十,贷期一年,何如?”

“悉听鲁叔。”

“齐伯,拿纸墨来,让贤侄书写凭据。”

齐伯拿出纸墨,挺举书写好凭证,双手呈给鲁俊逸。

“贤侄啊,”俊逸收好凭据,“钱庄做生意,都是有保的。要么是人保,要么是物保。鲁叔既不要你人保,也不要你物保,只要你一句话,一年之内,能否归还此款?”

“挺举如期奉还。”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届时贤侄若是归还不上呢?”

“听凭鲁叔处置!”

“要是这说,”俊逸紧盯挺举,“鲁叔倒有一个处置!鲁叔在上海有些生意,眼下正缺人手。若是贤侄无钱可还,就须前往上海,从鲁叔学徒,以工值抵扣本息。”

“鲁叔,”挺举凛然正色,“晚辈贷的是钱,不是工。所欠本息,晚辈承诺如期归还。如果鲁叔信不过晚辈,晚辈可以不贷,请鲁叔将晚辈所写贷据归还。”

“呵呵呵,”俊逸换过脸色,连笑数声,“贤侄误会了。鲁叔一生都在和钱打交道,生意尽管不大,却也不差这几个小钱。只是此番回来,一连串事体让鲁叔看到了贤侄的为人,有意邀请贤侄帮忙。这笔款子不过是个由头。以贤侄的人品与才气,如果营商,前途无量呢。”

“多谢鲁叔美意。”挺举这也缓和颜色,拱手应道,“晚辈甚想跟从鲁叔,以效犬马之劳。只是,先父遗愿,晚辈不敢有拂。十数年寒窗苦读,亦不忍轻言放弃,眼下秋闱在即,晚辈决心已下,欲往一搏。人各有志,还望鲁叔谅解。”

“贤侄志在科场功名,鲁叔理解。鲁叔之意是,如果科举之路走不通呢?”

“只要用心去走,世上就没有走不通的路。”

“呵呵呵,谋事在人,成事却在天。如果上天不遂人愿,”鲁俊逸从袋中摸出一张名帖,摆在桌上,“此为鲁叔名帖,贤侄可随时持此帖到上海滩寻我。”

“谢鲁叔厚爱。”挺举收起名帖和钱褡子,起身揖道,“鲁叔,齐伯,晚辈告辞。”

俊逸起身,还一揖:“恕不远送。”

挺举大踏步走出,齐伯送行。

目送二人出门,俊逸摇头苦笑,心道:“唉,今日看来,伍中和追加的这场赌,想不应战也不成了。”

回到甫家时,顺安一家三口都在院里。

挺举径走过去,在甫光达跟前站下。

“请问甫叔,”挺举问道,“搭三间棚屋需要多少洋钿?”

“那要看你搭个什么样的棚屋了。”光达应道。

挺举指着东厢房:“就……就像甫叔家东厢这样的,能遮风挡雨就成。”

“这棚屋简单,用不了几个钱,十块八块也就够了。”

挺举从怀里掏出钱袋,点出十五块银元,递给光达,道:“甫叔,这是十五块,拜托你在我家原宅地上暂起三间棚屋,搭个灶棚,再砌个院子。”

“你……”甫光达颇觉意外,“信得过甫叔?”

挺举郑重点头。

“你不怕甫叔拿去换大烟,或拿到赌场下注?”

“甫叔不会的。”

“好侄子!”甫光达将钱紧紧捏在手心里,情绪激动,“你等着,待你大比回来,看甫叔为你起的新房子吧!”

“谢甫叔了。”

“大侄子呀,”甫韩氏的眼睛一直没离开他手中的钱袋子,“这么多钱你是哪能弄来的?”

“向鲁老板贷的。”

“啧啧啧,”甫韩氏咋舌道,“大侄子真有魄力,一看就是做大事体的!”

挺举朝她笑笑,刚要与顺安讲话,东厢房传来伍傅氏的声音:“举儿?”

“姆妈——”挺举走进东厢。

“这钱是……借的?”伍傅氏一脸茫然。

“不是,是贷的。”

“贷多少?”

“依然是那四十块。”挺举坦然应道,“我把钱还给鲁叔,又从鲁叔那里原数贷出,贷期一年。”

“这……介许多洋钿,你拿啥还人家哩?”

“姆妈放心,”挺举拍拍胸脯,“待榜上题名,就向同榜朋友挪借一点,先还鲁叔。至于朋友的钱,我用薪俸慢慢还。”

“嗯,”伍傅氏思虑一阵,“也好。人吃憋,有这一憋,没准儿就把你憋进榜里了。你阿爸没能入榜,缺的或许就是这股心劲儿。”

挺举笑笑,从袋里掏出十块:“姆妈,这点钱留给你,一来给阿妹看伤,二来置备些日用。待甫叔把房子盖好,我们家总不能徒有四壁呀。”

伍傅氏留下两块,将余钱递还:“举儿,出门在外,腰里无铜不行。再说,顺安也要跟你去,两个人,花销大哩。赶考的多是有钱人,太寒碜,就会让人低看了。姆妈留下这两块,加上齐伯给的三块,差不多够用了。”

“也好,一考完我就回来了。”

“啥辰光走?”

“我想明早就走。不坐船,步行去,能省不少钱哩。”

“还是坐船去吧。听说洋人的机船,一天一夜就到杭州了。早点到,早一点熟悉考场,免得到辰光手忙脚乱的。”

“好哩。”

盘费落定后,伍傅氏就催挺举他们早一日走,留下充裕时间,免得手忙脚乱。

从宁波到杭州共有三班洋火轮,一趟早上走,一趟中午走,另一趟是在晚上。挺举决定搭乘中午的班船,次晨可到宁波。

翌日晨起,出行时刻到了。挺举将一只纸折的风车插到淑贞床头,在她缠满绷带的额头亲一口,抚摸她一身的纱布。

淑贞轻轻吹气,见风车转动,笑了,转望挺举:“阿哥,你这赶考,就为囡囡进个榜回来,好么?只要阿哥进榜,咱家就是贵人了。”

挺举盈泪点头。

“姆妈,”淑贞转向伍周氏,“囡囡这还……缠脚吗?囡囡也是贵人了,不嫁贵人,中不?”

“乖囡囡呀,”伍周氏抚摸女儿的头,泪水哗哗流出,“阿拉不缠脚了,囡囡不想嫁给贵人,就跟姆妈过一辈子吧。”

淑贞笑了,眼里盈满泪水。

挺举抹去泪水,轻轻亲她,良久,转过身,朝母亲跪下,连磕三个响头,道:“姆妈,我这走了,家里全都九九藏书网留给你了,多保重!”

“举儿,”伍傅氏伸出手,抚摸在他的头顶,“放心进考场去吧,有菩萨护着哩,姆妈在家天天为你烧香。”

“姆妈,你不能求菩萨,他管不上科场大比。”

“那……”伍傅氏一脸错愕,“啥人能管上?”

“孔圣人。”

“啊?”伍傅氏大是惊怔,追悔不迭,“哎呀,怪道你阿爸考不中,敢情是怪我哩。每次他一走,我就为菩萨进香,想必是惹恼圣人了。”

“姆妈,”挺举笑了,“这次你可记牢点,只求孔圣人就成。”

“记牢了,姆妈只烧给孔圣人。明朝就去买幅圣人像,挂在这屋里。”

“孔圣人不收香,姆妈每天拜他几拜,他就开心了。”

“好好好,姆妈一定拜他。姆妈天天拜他。”

挺举辞别母亲,提上包袱出来,见甫光达站在院里,指指堂屋。挺举笑笑,将包袱放在长凳上,蹲在光达对面。

堂屋里,甫韩氏仍在忙不迭地朝顺安包袱里塞东西。

“够了,够了,”顺安急道,“这是去赶考,又不是去守边,过几天就赶回来了。”

“姆妈晓得,”甫韩氏又放一件衣服,“秋天到了,多备件衣服,免得着凉。”

“姆妈,”顺安扫一眼院里,压低声音,“那套长衫,甭忘带了。”

“早放妥了。”甫韩氏笑道,顺手把几块银元裹进一块红绸子里,塞进包裹,压低声音,“安儿,这几块洋钿是姆妈攒下来的,全给你。”瞟一眼挺举,“伍家这有钱了,你是书童,路上尽可吃他的,用他的。这点铜钿留着备急。”掏出伍傅氏送她的手镯,包裹几层,放进衣堆,“这件宝物你也带上,相中哪家小娘了,”指指手腕,“你就……懂不?”

“晓得了。”顺安不耐烦地提起包袱,“阿哥在候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