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时,他正把头藏在一簇篙子底下,一手握弓,一手紧紧地拉开了黑色的皮条。我的心也随着那绷紧的皮条悬了起来。可是,兔子像受惊了似的跳了一下向北跑开了。咳!又让它跑了。可是,兔子仅跳了两步,竟奇迹般的倒下了。

刚吃罢午饭,李骞同学拄着双拐、气呼呼地向我告状,说班上好几个城里学生欺负他,骂他是“瘸子”、“乡里娃”……

我非常生气,但没有发作,安慰了李骞几句后便劝他走了。下午的周会课上,定要严肃处理一下这件事。

来到写字台前,一眼就发现了我初中时的同学程中才的来信。我的目光移到了信封右下角那行醒目的方块字上:“清华大学数学系”。

程中才当年和李骞一样,是农村考进县中的学生。他和李骞一样勤奋、好学、大胆。从作文中知道,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透过李骞同学的影子,我眼前出现了一副副栩栩如生的图画。

他敦实的身体上穿一件白大布汗褂,没系扣子,露出紫黑色的胸脯;下穿一条青布半新裤子,大腰、短裤腿;赤脚片上穿一双土块模子大小的条绒布鞋;紫而且黑的圆脸上,一双大眼睛闪烁着刚毅的光芒,稍微塌一点的鼻子下,有一对有棱有角的嘴唇……

我看着他那土里土气的样子,打心眼里感到憎恶,便连蹦带跳地唱起来:“乡里娃,沟里爬,爬不倒,吃不饱,爬倒了,吃饱了……”

没等我唱完,他噔噔噔向我走来了,连教室的地也被他踏得动起来了。我马上住口了,有点怕他那气势汹汹的样子。一转念,“怕”字飞到了九霄云外,他一个“结巴子”、乡里娃,还能怕他?

还没等我握紧迎战的拳头,他那铁疙瘩一样的拳头早已飞到了我的胸前,我一个屁股墩倒在了地上。他气得脸通红,一个拳头握得叭叭响,一个手在敞开的、起伏的胸脯上拍着,嘴里“呀呀……”半天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真怕了,担心他再来打我。上课的钟声救了我,班主任老师健步走了进来。

班主任听了同学们的陈述,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并勒令我向他认错。……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在课外活动的间隙,他伸开像古戏里老爷手中的扇子一般的大手比划着,结结巴巴地对我说:“你、你不该、看不、看不起我、我们乡里、乡里人……”

结巴了半天,才说清了这样一个道理:没有我们乡里人,你们吃不上东西,还能上学?……

我彻底服他了,不但因为他的劲儿大,而且他的学习也很刻苦。中期考试,他的数学成绩是全班第一名,连我这个“未来的数学家”也才考了个第三名。

最让我崇拜的是他那副常常不换衣服的肚囊,那里面装的东西是太多了。尤其是我这个好奇心特强的“城里人”(这是他偶尔对我的称呼),早已变成了他的俘虏。……

于是,我们变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不论是谈天还是说地,他总是用好多事实压倒我城里好的说法,并使我非常羡慕乡下的生活。

譬如说罢,我对他说,城市的春天非常美丽,他马上站立起来,用左手拍着那结实的胸脯,脸也顷刻间变得通红通红的,真像一颗杆壮叶肥的红高粱:“告、告诉……你,没有乡……乡下……人种的各……各种菜,再……再美丽的城市也……也会没有颜色……”

说完这些,他不激动了,轻松地坐在我的对面。当好多同学围过来时,他那紫黑色的圆脸上显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自豪的神情,一双大眼里射出灼人、幸福的光芒,唯有那双有棱有角的厚唇激动地搐搐跳动,好不容易才听完他家乡幻境般的生活——

春天,百草、麦苗和一切靠大地生存的生命给广袤的农村大地铺上了翡翠般的地毯。尤其是那分布在田埂上、河沿上各种各样的花,真是别有一番风味。放学以后,我们几个小伙伴们便背着背篼,来到了这迷人的花和绿色的世界里。

碰着宽叶片、中间有毛笔尖大小一簇小白花的猪耳朵草,我们边采边唱了起来:“猪耳朵,奶奶吃上童话多……”

歌声把小花上的对对蝴蝶惊飞了,又落在远一点的花上。碰到淡紫色又带点白色的长叶花时,我们便一人采一枝,放到嘴里吹,那声音好听极了,这便是马莲花。我们常常为比赛吹马莲花而给屁股上招来数不清的巴掌。

还有扫帚花,我们常常编织成精致的草帽,戴在头上;糜子草,我们扎成了式样精致的小笤帚;……

就在我们的笑声中、各种“发明创造”中,圈里的小猪长大了、小羊长大了。所以,你们城里人才能吃上鲜嫩的猪肉、羊肉……

我们真听迷了。全班同学都在笑声中体会到了这一点:是啊!我们仅知道吃肉,可忘了肉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点点头,他的口齿似乎利索多了,那话语真像暑伏天的桔子水,甜在了我们心里。

我们家的北面约一里地处,有一个天然的大水池,里面长满了一人高的芦芽草。夏天中午,当烈日把在麦场边的我们快要烧焦的时候,我们便三五个一群,撒着欢儿,跑到水池边,随着扑通声,我们做着各种各样动人的动作跳进水池。

呀!真凉快呀!大概当年七仙女洗澡也是这么个滋味吧,不然,她们怎么冒死来人间洗澡呢?

“吱——”正在我们大乐特乐的当儿,六斤娃打了个口哨,他是我们的“哨兵”,一遇到“敌情”就发出“警报”。

我们像猴子一样,迅速藏进了芦芽草丛中,果然,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说笑着从水池边的路上经过了。

等看不到她们的影儿了,我们才小心地走出芦芽丛,尽情地戏闹起来。

刚来时是正午,太阳光可厉害了。等我们快走的时候,太阳便没精打采的了。恰是这个时候,大人们开始扬场了,我们便骑着马、驴、骡到水池边来放牧。

放牧的乐趣也真大,别的不说,就拿吃“野西瓜”来说吧,那东西长在玉米地或者别的地里、埂子上。秧子不高,尺把左右,可枝条特多,叶子圆而扁,三片叶中间有一个杏子大小的小圆球,摘熟透的在手心里一揉,里面是黄米大的黑米粒,把杂质一吹,朝口里一填、一嚼,“咯叭”、“咯叭”,脆生生、香喷喷,可真比吃龙肉海菜还有意思呢!有时我们还猜“西瓜”一个球里有多少粒籽,猜不中的罚交十个球。

哦,那种生活,你们可以想象,多有趣呀!……

我们被他讲得感染了,有些女同学竟听得出神了,小嘴巴动着,像是回味着我们这个新伙伴当时吃野西瓜时那种滋味似的。

“当!当!当!……”上课了,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

……

晚上,刚钻进被窝我就想起了他……

他的生活条件是很苦的,从来没有进过学校食堂,每天总是在宿舍里吃从家里带来的“黑面馍馍”,吃得有滋有味的,宛然自己吃的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从他的言谈中,我们知道他没有父母亲,家里仅有一位姐姐。她对他是很关心的,不然,他怎么能来到大城市里来读书呢?……想着这些,怎么也睡不着觉了,摁亮电灯,我披衣下床上厕所。

残秋的夜真冷啊,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校园的林阴道上,殷红的枫叶和金黄的杨树叶被微风吹得飒飒做响。黑绸布一样的天空中,闪着寒光的群星恰似瑰丽的宝石。教学楼北边,不知是哪一家小店里正在放着录音机磁带,是电影《小字辈》里的插曲。优雅柔美的旋律,美丽动人的歌喉,……哦,多么甜美的夜啊!

把目光转向学生大宿舍,和入学任何时候一样,唯有南北角落里那昏暗的灯光从窗户里照射出来。我的同学啊!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迅速解完手,朝大宿舍走去。此刻从心底油然产生一个念头:我,应该如何对待学习?

我坐在他的床边,首先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小的角落。为了不影响别的同学休息,他把帽子遮在灯泡上做灯罩,光线正好照在单人课桌上的数学课本和写满数学题的草稿本上。

“又在攻数学?”

“悄……悄一、一点。”

方嘴唇抽搐着,有神的大眼看着我,没有丝毫的倦意。第一次发现,他把棉衣纽扣系得紧紧的。这是一件手工做成的棉衣,兰斜布面子,白布里子,用布绳绾成的纽子均匀地排列在前襟边上。

“冷了?”我笑问道。

“晚上冷……冷得……得……得很。”他憨实地笑了。

“乡里有这么冷吗?”我进而问,“农村的冬天有趣吗?”

他说,农村的冬天是孩子们的乐园。白天没事可到结冰的涝坝里打滑、赶跑牛;晚上,他们拿上手电筒,扛上梯子到房檐下掏雀娃子,掏上十只八只在炕洞里一烧或者用土块垒个窑烧。烧窑很费时间,把垒的窑烧红后,顶上开个洞,然后把雀娃子丢进去,最后把窑弄碎。等不上吃半顿饭功夫,一顿美餐就送进肚里了。听着他讲的这些,馋得我直流口水。

“嗳,你记……记得鲁迅《少……少年闰土》里……捉鸟……鸟雀的事……事吗?”

我点点头,表示记得。他说先生笔下的事太真实了。于是,他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

下雪天,在麦场上扫出一块空地来,撒上秕麦子,用短棒支一块小木板,在短棒上拴一根绳子后人藏在沟里,等鸽子飞来吃秕麦时,一拉绳子,鸽子便被木板压死了。吃鸽子的方法有两个,一个跟烧雀娃子的方法一样,一个是用开水烫,然后拔毛、扒肠肚子,后用水煮……

“不过,”他强调,“鸽子很猾,不能老是用这个办法,还得用别的办法。”

农村真有这么好吗?我决定下一个星期天一定跟他玩一玩,他高兴地答应了。

来到他家,我们挖了一上午山药。

下午,他便给我在地里用土块垒了个窑,圆圆的,上面尖下面大,真像妈妈装雪花膏的那个绿色小瓶。

“好……好了。”他把烧窑的事儿安顿给堂弟鸡换娃后,拿上弹弓带着我上路了。

“到哪里去?”

“捉……捉野……野兔。”他望着我,拍拍胸脯,“保险弄……弄一只兔……兔子。”

我望着他那蒲扇似的大手高兴地点头赞同。

穿过一片金黄色的谷地,我们来到了一座水泥桥旁边。低头一看,这里的河水真清啊!清的能辨清河底的沙石;这里的河水可真绿啊!绿的就像无瑕的翡翠。我们注视着桥下的流水,心里充满了喜悦。我仿佛看到了我的伙伴已经抓住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看!”冷不丁地,他拍了我一掌,我冲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哦,那是多么震动心房的景象啊!向南北延续的淡蓝色的山峰,宛如展开的燕翅。燕翅下面是一大片高低不平的石头地,这情景,我在电影上见识过,今天我终于亲眼看到了。

“那……那边!”他又推了我一下。

哦,离我们几十步远的地方,一只白色的兔子正支着一对兰花叶般的耳朵,向西北眺望呢。

我一阵高兴,刚想说打,他却把我拉进了一道石头沟里。

我俩弯着腰,悄悄地迂回到了兔子的北面。他一手按住我,一手扶着一块大青石朝上观望。

我也小心地抬起了头,好家伙,兔子像盯着什么似的,双耳一晃一晃的。

离我们这么近,他怎么还不打?

我看他时,他正把头藏在一簇篙子底下,一手握弓,一手紧紧地拉开了黑色的皮条。我的心也随着那绷紧的皮条悬了起来。

可是,兔子像受惊了似的跳了一下向北跑开了。

咳!又让它跑了。可是,兔子仅跳了两步,竟奇迹般的倒下了。

“走!”他一把拉起我上了沟沿,朝蠕动着的兔子跟前跑去。

这一弹打得真准啊!兔子脑门上的鲜血扑哧哧地直往外冒。

我刚想摸一下这雪白的毛皮,他哈哈笑了两声:“快走!窑……窑烧红了!”

我们俩便跳着笑着朝大桥奔去。……

一晃七年过去了。我们那一班同学除一半走上了工作岗位外,有近乎一半考上了大中专学校。唯有他考的最好——清华大学数学系。唉,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现在,我的班里也有两个残疾学生,其中一个便是刚才来告状的李骞同学。

我的同行和各位小朋友们,你们知道吗,我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