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男人的命是可以用金钱计算的。当然,没有遭遇大祸的家庭很难想象。这个故事发生在北京冬天的郊外。此时,浓浓的寒冷夜色像口大黑锅笼罩着一间小屋,透过脏乎乎的窗玻璃,你能看见桌上捆紧的二十万元人民币酷似两块冷硬的大砖头——它可是一个煤矿工人一生挣得最多的一笔钱!我冒昧地想,这个男人要是能活着看见自己一下子挣了这么多人民币,可能会兴奋过度昏迷过去吧(对不起,愿他的灵魂安息)。总之,这个男人死了,留下母女俩,和一个阅历不深、刚被他带出农村来到北京打工的弟弟老二。

男人的尸体还在煤窑里,如果非要挖上来,窑主只给十万元;再多给十万有个必须的条件:不再追究此事,不能乱说话,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女人寻死觅活,想见男人最后一面。老二去煤窑理论,挨了五六棍,伤了胳膊和手指,无可奈何的他从路边的煤堆里随便拽了一个矿工帽,捡起石头子在上面刻上大哥的名字,给嫂子说只挖出了帽子,煤窑给封死了,尸体挖不出来了。女人红肿的眼睛像皱巴巴的杏仁,她搂紧十岁的女儿小翠,哆嗦着手抚摸矿工帽上男人歪歪扭扭的名字。小翠边哭边说:“叔,我想看爸爸一眼……”此时,女人已经决计带着女儿返回河南老家。

老二看出了嫂子的心思,可他不想再回老家了。小翠正在厨房下面条,他走进去,小声对小翠说:“你妈可能会带你回老家……”小翠不说话,眼泪还在流。“老家也没多少地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上学了,你回去咋上学?”老二瞟一眼小翠,点上一根烟。小翠抹把眼泪,带着哭腔说:“我总觉得我爸没死……没死……”说完哭声变大了。老二拍拍小翠的肩膀,回到屋里,对嫂子说:“嫂子,小翠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外面,回老家肯定不习惯……你得为小翠想想……小翠现在缺的不是钱,别耽误了孩子……”女人惊诧地望着他。老二接着说:“小翠很懂事,学习又好,将来肯定能给你长脸,我哥在那边也会高兴!咱家也会出一个大学生!”女人怔住了。小翠端着一大碗面走进来,放在桌上,抱着爸爸的矿工帽坐在一边,轻轻抚摸着:粘在上面的煤屑在轻微脱落,帽顶的灯罩已经破碎,藏在里面的小灯泡的钨丝在瑟瑟发抖,系头盔的带子又黑又亮,掉了一半;爸爸的名字刻痕有点扎手,却是实实在在的。老二吃完面条要走了。小翠抱着爸爸的矿工帽跟出来。“叔……”小翠送出门外喊了一声。老二听见了,但没停步。“叔……”小翠憋红了脸又喊了一声。老二放慢脚步,停住了,突然用力转头,大声说:“小翠,叔过几天去外面看看,找找赚钱的机会!劝劝你妈!好好劝劝你妈!想开点!叔回来带你们娘俩赚钱,赚大钱!听见了吗?”小翠抽动鼻子,狠狠地点头,甩出了眼里的泪珠。

三天后,女人在附近干枯的树林里给自己的男人选了一个葬身之地。她把男人的矿工帽擦得锃亮,准备埋进土坑里。她安慰自己,等将来回老家的时候再把它挖出来带走。可是小翠想留下爸爸的矿工帽,她拿出一双爸爸从未穿过的新皮鞋,说:“妈,埋这个吧。”

北京郊外的风像刀子。小翠一只手抱着爸爸的新皮鞋,一只手搀扶着妈妈。妈妈的胳肢窝下是温热的。到了树林,两人轮流挖坑,女人支撑不住,歪坐在地上,哭着说:“小翠她爸……我再苦再累……也要供小翠读书……你安心走吧……小翠她爸……”小翠一边挖一边流泪。挖好了坑,把新皮鞋放了进去。女人拉着小翠的胳膊,让她给爸爸说几句话。小翠蹲下身,看着一股卷着尘土的风围着新皮鞋转悠,然后猛地窜出老高飞走了。她看着沾满尘土的皮鞋,大声说道:“爸爸……我叔说会带我们赚大钱……我和我妈……会过上好日子……爸爸……我会好好习……听我妈的话……好好照顾我妈……你放心吧……爸爸……爸爸……”深埋在煤窑里的男人没有回声,女人和小翠耳边呼啸着北京郊外的寒风。

爸爸的矿工帽成了小翠的宝贝。她放在床头,晚上睡觉关灯前,必须摸一下心里才踏实。一天晚上,她梦见爸爸搂着她的肩膀,说过春节给她买芭比娃娃。她的确说过想要一个芭比娃娃,班里好几个女同学都有芭比娃娃了,不过她只是随便说了一句,爸爸就记在心了。

距离春节还有一个月。看着路边的成都小吃店、山西削面馆、河南烩面馆、四川火锅店、贵州米粉店,老二嘎嘎笑了好几声。要是以前,能开这样一家小饭店可是他在北京打工的最高梦想。现在变了,他的眼前飘浮着二十万人民币——现成的钱,他想借用,不是全部,借十万就成。他开始寻找赚钱既多又快的行当。他信心满满来到广东东莞,那里有他的同乡,可是倒闭的小工厂和同乡无望的眼神让他的心凉了半截。他一个人坐在东莞街边的大排档失落地喝闷酒。这时,一个黑瘦男人慢悠悠地走过来,神秘兮兮弯下腰说:“先生,从哪儿来?”

“北京啊。”他打了一个酒嗝。

“要‘伟哥’吗?绝对爽!”

“伟哥?”

“美国进口,十分钟见效,保你爽透!”

老二当然听说过“伟哥”,明白男人在卖壮阳药。男人说这是一流的成人保健用品,不是壮阳药。老二有些晕乎。男人指指街头一家挂着“成人保健用品”招牌的小商店,说:“那就是我开的店,进去瞧瞧?”老二此生还是第一次走进成人保健品店,心里一阵发紧。上百种成人保健品在货架上一字排列,色彩斑斓。老二的表情逃不过男人的眼睛,他嘿嘿笑着从架子上拿来印刷精美的宣传册,说:“想不想开一家?我是批发零售都做,需要货找我。绝对保证最低价!”他随手拿出一个巨大的粉红色女孩,按下开关,女孩的呻吟在小屋里飘荡开来。“日本靓妹,最新款的,真人比例,瞧这皮肤,跟水似的!你摸摸!”

“咋卖的?”

“零售价九百八,批发价四百八,卖一个赚五百!”

老二咬紧嘴唇,伸手捏靓妹的胳膊,感觉凉凉的,滑滑的。男人咂吧着舌头说:“晚上搂着睡,比真人听话,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开这种店,办照难吗?”老二动了心。

“这是合法生意,办照没问题!找个中介,多给点钱就办了。”老二心里有了一半的谱。男人接着说:“男人离不开女人,女人也离不开男人……现在应该再加一句,男人离不开男人,女人离不开女人,瞧那边的货品全是同性恋用的。”男人抱来一大摞印刷精美的产品说明书,说:“产品说明和批发价都在上面,想好了给我打电话,保证让你赚钱!”老二的后背全湿透了。“老兄,交个朋友,”男人拍拍老二的肩膀说,“这片‘伟哥’送给你了,试试吧。”蓝蓝的药丸,椭圆形的模样。老二笑了笑,接过来放进口袋。“干事前十分钟吃,吃早了不行,吃晚了给不上劲。”男人朝老二连续眨巴眼。老二两眼放光,来到火车站,买了一张高价票,连夜坐上了奔向北京的火车。一路上,放在包里的宣传册令他难以入睡,那颗蓝色小药丸快被他摸黑了。老二浑身躁动,额头冒汗,只要一闭上眼睛,那粉红色的人民币和那个粉红色的靓妹就会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在眼前疯狂晃悠。

第二天一大早,老二回到北京直接奔向离家不远的一家工商注册中介公司。对方非常职业地回答说难度大,多给钱没问题。老二笑了,盘算着怎样给嫂子开口。“成人保健品”字眼毕竟有些……可是生活本身不就是这样吗?谁又能离得了呢?都是假正经!老二买了一大堆礼品推开了嫂子家的门。小翠正在写作业,他满脸笑意,压低声音说:“嫂子,找到稳赚钱的好事了。”

“啥好事?”

“嫂子,到门外说吧。”

“外面太冷,就在屋里说吧。”

“小翠写作业呢。”

女人披上棉衣随他出来。不宽的街道两边挂着几盏随风飘动的红灯笼,远处响了零星的爆竹声。“老天爷开眼了!”老二仰起头,对着灰不溜秋的天空大声说。

“老二,啥老天爷的,啥好事?”女人问。

“赚钱的好事!”

“咋赚钱?”

“开店!”

“开店?”

“开店!”

“开啥店?”

“成人保健品店!”

“啥店?”女人似懂非懂。

“成人……保健品店!”老二重复道。

“成人……保健品店?”

“对!”

“这是啥店?”

“生活……服务店。”

“生活……服务店?”

“为那事……服务的店。”

“啥事?”

老二点上一根烟,不再说话。女人忽然意识到了,面红耳赤,想转身进屋。老二挡住去路,说:“这店开成了,你们娘俩以后就不会为钱发愁了,小翠读初中能随便挑学校,将来还能去国外读大学!”女人低着头沉默不语。老二把半截烟扔在地上,旋转脚尖踩成粉末,叹口气说:“这年头,啥都在涨,钱都毛了!”

“老二,你是不是想借钱啊……”

“嫂子,要借钱我也不会向你借啊!我哥不在了,我有责任!我是这么想的,咱们开一家店,我负责进货出货,你负责看店,赚的钱都是咱们的,你说咋分就咋分,你来定。”

“咱们”这个字眼让女人很不舒服。

“嫂子,这年头谁会跟钱记仇?”

“这店国家允许开吗?”女人怯怯地问。

“咋不允许!”老二拧着脖子说,“我都问过了!你没在大街上看过这种店?”

女人恍惚觉得见过这种小店,门脸都不大,门外大都挂着不大的纸牌子。

“这可是正当生意!”

“我……想想吧……”女人声音弱弱地说。

“不用想,肯定赚钱!”

“老二,开这店……需要多少钱?”

“最多十万吧。”

“老二,你真有底?”

“你是我嫂子,再说那钱也是我哥的人命钱!我要是骗了你,我哥会从煤窑里爬出来掐死我的!”

“可开这种店,我还是不好意思……”

“挣钱还讲啥面子!要不我一个人干,你在家待着,就等着数钱吧!”老二使劲搓着手指头,做出数钱的样子。“我身体也不好,帮不上忙……”女人叹口气,想到自己的男人,“要是你哥在就好了,你们哥俩一起干,多好……”随后又摇摇头,男人活着也不会有这么多钱啊。“哥,你在那边踏踏实实睡吧,家里有我呢。我和嫂子开这个店,赚不到钱,我就不找媳妇!”老二再次仰起头,对着开始灰暗的天空大声说道。女人捂住脸哭起来。屋门开了一条缝,小翠探出脑袋,说:“妈,跟谁说话呢?”女人止住哭,说:“你叔回来了。”小翠亲热地叫了一声“叔”关上了屋门。女人转身走回去,手扶屋门对老二说:“你回去睡吧,这事就这么定了……嫂子相信你……”女人关闭屋门的瞬间,老二兴奋得弯腰握拳,龇牙咧嘴,忽然感觉一阵尿急,晃着身子跑到路边的树丛,急不可耐地掏出裤裆里的家伙,对着一大片枯树枝猛烈扫射。

北京郊外的街头有不少空置店面,春节前租下来价钱最合适。老二迈着老板的步伐挑来捡去,最后看中两条马路交叉口附近的一个店面,街的斜对面就是老推、老拐夫妇的理发店。这个房子十五平方米,房租一年九千,货架很便宜,花费两三千就能添置齐全,房子不用装修,收拾干净就成。货品一摆,执照一拿,开业大吉。他租下房子,和办执照的中介公司签约付费,然后蹲在马路边给东莞那个黑瘦男人打电话订货。老二订了六万元的货品,两人说好先付三万,余款货到付清。老二从银行里出来,感觉今天的太阳比前几年的亮了好几倍。街上的年味渐渐浓了。一群小孩点燃爆竹,往大街上扔,就等着路过的行人发出尖叫,然后嘎嘎笑着跑远。路过一家文具商场,老二进去买了几个货架和一张桌子,叫了一辆板车装上就走。他一边走一边抽烟,双手插在裤兜里,想象自己未来灿烂的前程。

傍晚时分,老二收拾完大半,感觉春节前该理个头发,就跨过斜街,走进理发店。老推是山东人,握了几十年的推子,他的老婆,还瘸了一条腿,拄着一根拐杖,大家叫她老拐。两人结婚二十年,没有孩子。老二坐在老掉牙的理发椅上,低头看见搁脚钢板上嵌着一个大蝴蝶,他之前来过两三次了,还没留意过。“老上海蝴蝶牌的,六五年制造,比我大三岁,比你哥……”老推嘴角夹着烟,咽下后半句话,“老二,租房子干啥生意?”他往老二脖子上围块毛巾。“保健品……成人保健品……”老二嘿嘿一笑说。老推沉默片刻,扑哧笑起来,嘴角的烟掉在地上。“卖那玩意能赚钱!”老推大声赞叹。老二眯着眼得意地笑了笑。门外响了几声喇叭,是老朋友夏利来了,他是此地资历最老的黑车司机。老推朝外面喊道:“有啥事?”夏利是个膀大腰圆、粗声粗气的男人,他进门先摸了一把老二的头,大声说:“兄弟,你哥的事我听说了,你哥是好人!”老二的喉咙有点涩。“谢谢夏利哥……”他低着头说。夏利接着说:“我把那老娘们休了!让她一个人滚蛋!晚上我请你喝酒!”他坐下来,啐一口痰,“老娘们还想要我这辆夏利车!这车跟了我快十年了,跟我儿子似的!这老娘们真他妈狠!”老二坐直身子,从镜子里看见夏利的秃脑门,头顶上的头皮褶子像阴冷的沟壑。他说:“老娘们再敢要,我就开车撞死她!”老拐走出里屋问道:“你闺女小菊知道这事吗?”夏利叹口气说:“知不知道都无所谓……”随后他站起身,大声吆喝他们去喝酒。天气寒冷,三个男人喝酒的速度很快。话题转到老二的成人保健品店,夏利啧啧称道,“城里人真他妈的会享受!”

“到底有些啥玩意?”老推问夏利。

“花样多得吓死你!”夏利说。

“夏利,你进去过吗?”老推说。

“把‘吗’去掉!”夏利甩着手说,“什么自慰器、真人娃娃、皮鞭、手铐……全是玩意!”

“皮鞭?手铐?”老推吃惊不小。

老二在一旁笑着点头。

“老推,过几天我那批货到了,你过来看一眼就明白了。”“好!好!”老推点头说道,一脸的期待。

几天后,一辆厢式货车把老二订的货品送到了店门口。老二对着理发店大喊:“老推!我的货到了!”老推跑出门,忘了穿棉大衣。他女人拄着拐走出门,喊道:“死推子!干啥去!”老推嘿嘿笑着不理。整整五大纸箱。纸箱上也没有文字,外面用透明胶带紧紧裹住。老二收货签字,付清余款,看着货车呼哧着白气走远。“这两天吓死我了,真要是遇到骗子,我他妈找谁去啊!”老二咧着嘴说。

“赶快进屋吧!”老推猴急地催促。

撕胶带,纸箱子一个个打开,一包包货品展露眼前。老推咂吧着嘴,蹲下身,东瞧瞧西看看。老二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一张对折的大纸,展开,上面是一行用圆珠笔写的烂字:北京老二,款到发货,品种配齐,希望长期合作!老二不由得对黑瘦男人心存敬意。南方人做生意,虽然精明,却是说到做到的;接着往下看,是长长的打印出来的货品清单,密密麻麻一大溜。老二对老推说:“咱俩看着清单验货吧。”

“好!”

“边清点边往架子上摆。”

“好!”老推两眼放光地说。

“阿拉丁神丹二十盒”(有)

“花心萝卜十个。”(有)

“黑夜武士十个。”(有)

“锁精震爽套五套。”(有)

“爱侣流氓兔三十个。”(有)

“香香公主二十个。”(有)

“QQ妹十个。”(有)

“海豚公主十个。”(有)

“酥臀小妹妹二十个。”(有)

“樱花穴二十个。”(有)

“提子拉拉三十个。”(有)

“超级变形龙十个。”(有)

“壮阳增大胶囊五十瓶。”(有)

“美国伟哥五十瓶。”(有)

“玩偶女孩二十个。”(有)

“草莓润滑液十瓶。”(有)

“虫草鹿茸丸五十瓶。”(有)

“硬到底五十瓶。”(有)

“鹿鞭丸五十瓶。”(有)

“马具型带锁眼罩头套三套。”(有)

“手铐十副。”(有)

“皮鞭十根。”(有)

……

清点完毕,一样不少。俩人哈哈大笑。此时,老推的裤裆已经被顶了起来。“这得花不少钱吧……”老推歪着嘴说,“我还以为这东西只是男人玩的……”老推取出一个包装盒,念上面的说明文字:“甜蜜的……黑暗中……梦中情人……来到你身边……”老推额头上冒出一粒粒细汗。窗外传来老推女人的喊叫:“死推子!来客了!来客了!”老二笑起来。老推探出头,大叫:“我还没死呢!瞎喊什么!”然后又小声对老二说,“看见这东西,我觉得自个儿白活了二十几年!”

“没这么邪乎!”

老推摆摆手,摇晃着身体走出门。“老推,你的裤裆。”老二笑着说。老推扭扭裤腰,回头冲老二咧嘴一笑,说:“我以为自个不行了……哈哈……我还没老,还是爷们!”顺上加顺。营业执照批下来了。他把营业执照打开递给嫂子,说:“货品到了,执照下来了,齐活了,真不赖!”小翠凑过脑袋,女人立起执照挡住她的眼睛,说:“小翠,给你叔倒杯水。”小翠把水放在桌子上,一伸手敏捷地拿过执照,躲到一旁看起来。“叔,这是你开的店?”

“咱家的店。”老二说。

“妈,是咱家的店吗?”

女人点点头,望着小翠的眼神充满温柔和希望。

“保……健……品……”小翠念道。女人挣扎着坐起身,连连摆手,“老二……老二……”老二笑着从小翠手里夺过执照,说:“小翠,以后咱家就靠这店了,你可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争取上一个好中学,将来考上大学,给你妈和你叔长脸。”

“同学说,小升初不考试,可要花钱,上好学校要花很多钱,听说外地生花的钱更多。”

“小翠,你上中学的钱叔来出,这话我给你妈说过,今儿个当你的面再说一遍。”

小翠扭着身子笑了笑。

“还不快谢你叔。”女人说。

“谢谢叔。”

老二一身轻松走进夜色,唱了一段豫剧,又哼了几句京腔,感觉北京郊外的一切是那么的亲切愉悦。这一刻,女人正搂着小翠躺在床上,手指轻轻抚摸着小翠的头发和耳朵,小翠也握着妈妈的手指。

“小翠,妈要问你一句话。”

“妈,问吧。”

“妈要是带你回老家读书,你会埋怨妈吗?”

小翠低下头沉默不语。

“要是哪一天,咱们娘俩在北京没钱了……”

“不可能!”

“为啥?”

“有我叔呢!”

“你叔能帮咱们一辈子啊。”

“我长大也能挣钱啊。”

“啥时候啊……”

“很快的。”

“不知道妈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妈!”小翠扑在妈妈怀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极力控制着不让它们流出来。“我可以边上学边打工,我不想离开北京,一回去就出不来了……我还想上大学……我爸不是说过想让我读大学吗?”女人摸着小翠的脸蛋,自己也流了泪。

归置好了货品,老二迟迟不愿意锁门离开,真是看不够啊!夜色已深,美好的第二天早晨再过几小时就会到来,回去睡吧。他忽然感觉体内涌上一股热流,久违的热流。玩偶女孩,是玩偶女孩!就在货架上面!今晚,就让她陪我吧,长这么大还没体验过呢!回到屋里,靠在门后,老二大口喘着粗气,停了好一会儿才开灯。长而软的黑头发、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粉红张开的小嘴、细腻的皮肤、饱满的乳房、温润的大腿、小巧的脚趾、翘起的屁股……老二一寸一寸抚摸着,胸口抵住了女孩的嘴和脸……他脱下裤子,闭上眼,大口喘气,嘴巴紧紧咬住女孩的嘴巴……

夏利一大早来到了老二的店门口,他嘿嘿笑着,一个劲地咂舌头。老二弯腰在硬纸板上写字。“巴掌大的纸牌子足够了,开门挂上,闭店收回,不怕风,不怕雨,坏了也不可惜。夏利哥,这生意就得往小里做,不能太显眼。”老二自言自语。夏利竖起大拇指,不经意回头,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外,脸贴在玻璃上往屋里望呢。夏利说:“老二,这是谁家孩子呀?”是小翠,脸蛋和手都冻红了。老二推门出去,说:“小翠,天这么冷,你在这儿干吗?”

“叔,怕你忙不过来,过来瞧瞧。”

“叔没事,你回家吧。”

夏利推开门走出来,说:“老二,是你小侄女吧?”

“大伯好。”小翠礼貌地问候。

“读几年级了?”夏利说。

“四年级。”小翠说。

“我闺女夏小菊也读四年级。”

“夏小菊是我同学!”小翠大声说道。

“是吗?”老二也很吃惊,世界太小了。

“找我闺女玩去吧,她一个人烦着呢。”

“好哩。”小翠也很高兴。

“小翠,你回家吧,我还有点事儿。”

“叔,我想进去看看嘛……”

夏利转身进屋,关上门,伸出舌头扮鬼脸。老二好像在推小翠走,小翠仰起小脸,皱着眉头,一脸不高兴。老二又掏出钱塞给小翠,大声说买吃的回去吧,以后不要来店里,太碍事。小翠接过钱,垂下头,悻悻地走了。老二又在门外站了一会,这才推门进来,说:“小孩对啥事都稀奇,没办法。”夏利嘟嘟嘴,吹了一声口哨,意味深长地说:“老二,这玩意可不能让小女孩看见。”

“是啊……”老二说。

“这店你一个人开的?”

“跟我嫂子一块儿开的。”

夏利吐吐舌头。

老二望着他说:“夏利哥,你想什么呢?”

“你嫂子一看就知道是老实人!”夏利点着头说。

“我哥死了,没办法。”

有人在敲门,俩人同时回头,看见老推站在门外。“夏利!有人包车!是大活!”夏利拉门跑出来,老推说:“客人刚理完发,说有急事要马上包车回北戴河,来回好几百公里呢!”

“大冬天的去北戴河干吗?”夏利大声说。

“别问这么多,挣钱要紧!”老拐瞥他一眼。

“我估计明天才能回来,小菊就在你家吃住了。”

“让小菊来吧,”老拐站在理发店门口大声说,看着夏利拉着客人开车走远,又自言自语,“可怜了小菊……”她扭头望着老二,又大声说:“老二,你哥不在了,你嫂子带个闺女不容易,有空让她到理发店坐坐吧,别老一个人闷着。”老二点点头,感觉到久违的温暖。

四只小手握在了一起,小翠和小菊蹦啊跳啊,欢声笑语在小小的理发店里荡漾。小翠和小菊正在玩理发游戏。小翠坐在椅子上,小菊左手撩起小翠的头发,右手代剪,一边笑一边嘴里说着“咔嚓”,“咔嚓”。

“小翠,你喜欢什么样的发型?”

“特短的那种……”小翠咯咯笑着说。小菊胡乱比划一番,“小翠,剪完了,该给我剪了。”说完坐在椅子上。小翠模仿着小菊的动作,说:“小菊,你选好学校了吗?”

“我爸说有了钱就上好学校。”

“我叔说他给我出钱上好学校。”

“你叔真厉害!小翠,真羡慕你!”

“我叔挺能耐的!旁边那个店就是他开的。”

“去看看?”

“好!”

两人跑到店门口,趴在玻璃上往里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小菊跑回去拿来一支手电筒,顺着光柱一眼就看见货架上的玩偶女孩包装盒。

“哇噻!小翠,你叔太牛了!”

“看见什么了?”

“哇噻!太牛了!”

“到底看见什么了?”

“那个好像是芭比娃娃?”

“芭比娃娃?”

“芭比娃娃!芭比娃娃!我做梦都想有一个!”

“我看看!”

小翠果然看见了芭比娃娃,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嘴里大口呼出的哈气模糊了手电筒的光线。小女孩谁不喜欢芭比娃娃呢?小翠在报纸杂志上见过,班里的两三个女同学也有,小翠还亲手摸过。芭比娃娃当护士,芭比娃娃做白领,芭比娃娃在化妆,芭比娃娃在跳舞,还有穿旗袍的芭比娃娃、撑油纸伞的芭比娃娃……金黄的柔顺头发、翘翘的鼻子、大大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好可爱……小翠真想有这样的玩伴,一个就行……可是爸爸走了……叔叔会送给自己一个芭比娃娃吗?

“你叔太牛了!”小菊大声赞叹。

小翠恍惚地点点头。

“太牛了!”

小翠这一次没有恍惚,感觉到了兴奋。

“小翠,咱们班同学知道了会嫉妒死的!你有这么多芭比娃娃玩!你太爽了!”

小翠拉着小菊的手说:“我……没做梦吧……”

“我一定让我爸给我买一个,让你叔给我爸优惠点。”

“没问题……”小翠说,脑子里一直想一个问题,禁不住小声嘀咕着,“我妈和我叔……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

“怕影响你学习呗。”小菊说。

“真好……”小翠说。

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又说又笑地走了。

小翠回到家里的时候,脸上还是红扑扑的。她拉着妈妈的手说:“妈,我期末考试还行吧。”

“你可别骄傲。”

“妈,”小翠小声说,“过春节我想要一样东西……”

“啥?”

“芭比娃娃。”

“什么……娃娃?”

“芭—比—娃—娃。”小翠一字一句地说。

“芭比娃娃?”

“我们班好几个同学都有。”

“玩具?”

“是玩具。”

“你都这么大了。”

“是玩具可又不是玩具。”小翠辩解,脸憋红了。

“那是啥?”

“是小伙伴!是玩伴!”小翠瞪大眼睛说。

“玩伴?”女人皱起眉头。

“芭比娃娃既可爱又听话,我学习累了可以和她说说话。妈,芭比娃娃不会影响我学习的……我爸也说过要……”

“从哪儿买?”女人叹口气。

“我叔开的店里就有!真的!我和小菊亲眼看见的!不信你问我叔!”

女人依旧迷惑地望着小翠,手脚不知道放在哪儿,浑身不自在,实在不知道老二的店里到底在卖什么了。

女人一夜未眠。天亮了,她来到小翠床前,发现小翠脸上还挂着笑意,仔细端详好一会儿,给女儿掖了掖被子,脸也没洗,锁上门,急急忙忙来到店门前。透过窗户什么也看不见。早晨的寒气正浓,她跺着脚来回走着,看见老拐正往门外倒洗脸水,急忙躲在一棵树后面。她害怕和老拐聊天,开这间成人保健品店让她有点不好意思,见到熟人老远就躲开了。老二打开店门,女人紧跑几步跟过来,吓了老二一跳。女人进屋,看见货架上的物品,把想说的话全忘了。“嫂子,啥事?这么早过来,”老二笑着说,“年货齐了吗?咱们这店今天正式营业。”

“这里面……都是啥啊……”

“货啊。”

“我咋觉得……”

“别想这么多。”

“老二,这买卖会被人瞧不起的……”

“有钱才是爷!谁敢看不起有钱人!”

“说出来丢人……”

“国家允许开,咱就开,不丢人!”

女人坐下来,眼睛盯着地面,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不敢看货架。

“老二,小翠来过这里?”女人看着地面说。

“来过,没让她进来。”

“姑娘家不要来这里……”

老二沉默着擦完货柜擦桌子。

“小翠说店里有芭比……娃娃……”

“啥?”

“小翠想要芭比娃娃,说店里就有……咋回事?”

老二扔掉抹布,点上一支烟。

“咋回事?”女人焦急地皱起眉头。

“你回去告诉小翠,春节前我送她一个芭比娃娃。”

“店里有这娃娃?”

“小翠肯定把那个当成芭比娃娃了。”老二仰头看着那个装有日本浪妹的大盒子。

“哪个?”女人急忙问道,又倏地垂下眼帘。

“你走吧,嫂子。”

“你知道芭比娃娃?”

“知道,女孩都喜欢,大商场有卖的。”

女人这才放下心,刚走出门就和神情惊慌的老推碰上了。老推点点头,看女人走远,才对老二说:“夏利可能出事了!”

“咋了?”

“手机一直打不通!他从来不关机!”老推猛抽几口烟。

“别瞎想!”

“中午不回来我就报警!”老推说完摔上门走了。老二呆呆地站在屋子里,听见寒风透过门缝发出烦人的调子,烟头烧到手指才醒悟过来。他看了一眼货架上包装盒的鲜艳图案,把纸盒背面调转过来,还是日本浪妹的图片,就找来一张报纸盖上了。上午来了三四个陌生客人,扫了一圈,东问西问一番,没买东西就走了。中午他出门吃饭,看见几个警察和老推、老拐打完招呼开着警车走了。他走过去,听见小菊在里屋小声哭。老拐一拐一拐地进屋,到门口差点绊倒,扶住墙才站稳了,“小菊,别哭了……”老拐也哽咽了。老推对老二说,夏利被人劫了,他那辆夏利车翻了好几个跟头,撞到树上,夏利死了。

寒冷的夜色里响起噼噼啪啪的爆竹声,远处的夜空不时闪烁几束转瞬即逝的烟花。还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每个家庭都等着这一天,每个家庭都希望这一天的团聚和欢乐能给来年带来吉祥如意。“这年,都过烦了……”老拐说,“真希望隔四五年才过一次春节……”

第二天打开店门,老二扭头看一眼理发店,门是关着的。挂在门外的布帘在寒风中起劲摇摆,像一个破衣烂衫的人想逃避寒冷冲进屋里,却总是被大门里的手一次次给推出来。老二把纸牌子挂在门口,大风猛扇纸牌子的耳光,把纸牌子扇得团团转。他找来透明胶带粘牢。老推看见老二的身影,急匆匆跑来,喘着粗气说:“警察把夏利的尸体运回来了,去看看!”老拐和小菊已经站在理发店门口了。小菊咬着嘴唇,站在一棵树旁,抠着干枯的树皮,碎木片还没落地就被刮上了天。老拐小声对老二说:“我本来不想让她去……后来想想还是让她看最后一眼吧。”老推小声对老拐说:“警察说夏利的脑袋一半撞没了,别让小菊看见。”

四人拦了辆黑车朝医院跑去。他们站在太平间门口,听见汽车轮胎快速拐弯发出的急促声响。小菊惊觉地抬头,拔腿跑上去,司机一个急刹车,车身晃动几下停稳,掀起一大片尘土。“爸爸……爸爸……”小菊大声哭起来,两个警察跳下车。老推脱下棉衣,转身走回车里,看见一块白布罩住了夏利的脸,又把棉衣盖上去。医生推来运尸车,两个警察和老推抬起夏利的尸体,放在担架上。“爸爸……爸爸……”小菊早已哭成了泪人。一个警察大声说:“别看了!别看了!”小菊挣脱老二的手,跑到担架边,伸出手抓住夏利的脚。医生用力推担架走,夏利的一只脏皮鞋被小菊拉掉了,小菊紧紧地抱在怀里。在空旷的院子里,小菊的哭声就像吸尘器,大把大把的尘土笼罩住了她的脑袋。老拐搂住小菊,老二紧跑几步追上老推,走进冰冷的停尸房。几大排不锈钢冰柜矗立在墙边,每个冰柜上都有十几个隔断,那是死尸走向灰烬的临时房间。老推冻得打哆嗦,老二脱下大衣披在老推身上。医生先把夏利的尸体抬到一个脏兮兮的木床上,一把扯掉盖在夏利脑袋上的棉衣和白布,接着脱夏利的衣服。“警察同志,火化前……必须脱……脱衣服?”老推上下牙冻得打架。“听医生的。”警察说。屋里光线昏暗,老二看见了夏利的半个脑袋,黑乎乎的血块像油漆,又像铅块。没有恐惧,只有恶心。他想吐,转身走出来,蹲在树根下干呕了一阵。风让他清醒许多,抬眼望去,老拐和小菊已经走了。此情此景,老推、老拐对朋友的真情意让老二心生感动敬佩之情。老推、老二并肩往回走,走了几百米没说一句话,也没想起来抽烟。肮脏的路边躺着一只死鸟,一只饥饿的流浪猫没了平日的胆怯,奋力扑过来叼起死鸟跑远了。在路边小摊,老二买了三副对联,一副给嫂子,一副给老推家,一副贴在店门口。走到理发店门前,老二和老推听见小翠在和小菊说话:“小菊,我叔说了春节送我一个芭比娃娃,咱们俩一起玩。小菊,别哭了……我爸爸也走了……想想别的吧……”小翠的声音也是哽咽的。“小翠,这是我爸爸的鞋……”小菊呜咽着说,抹着眼泪。小翠很自然地想到爸爸的矿工帽。

年三十的爆竹声明显多了。空气里的火药味呛人的鼻孔。一个男孩点燃了“小火箭”抽身躲在树后,咧着嘴偷笑,“小火箭”拖着一小股烟在地上颤一下,随即猛地向前冲去,击中一个女人牵着的一条小狗。小狗惊叫,浑身颤抖,原地打转。女人看不见肇事者,破口大骂,用词恶毒之极。老二和老推商量好了,年三十这顿年夜饭两家人一块儿在外面吃。

现在是晚上六点,六个人围坐在小饭馆最大的那张桌子旁边,老二和老推中间隔着一个位子,那是留给夏利的,桌上给夏利摆了一副碗筷和一个酒杯。街上不知谁放的爆竹窜进屋里,“砰”的一声响,正要倒酒的老推吓得一哆嗦。老推给夏利的杯中倒满酒,说:“夏利,今天是年三十,给你倒杯酒……”然后放下酒杯,对小菊说,“小菊,给你爸说两句吧,高高兴兴的,别哭啊……”小菊端起饮料站起身,眼里噙着泪水,望着爸爸的那杯酒,说:“爸爸……过年了……你……你……”小菊抹抹嘴角的泪,哭着说,“爸爸,我想好了……我妈接我走我就跟她走,不接我……我就跟老推叔老拐婶过……好好上学……”老拐咬紧牙关,抑制着眼泪,脸颊上鼓起皱巴巴的包;小翠妈低着头,小翠的眼里含着泪水,她也想爸爸。小菊坐下后,老拐把她搂在怀里。小翠说:“老推叔,我也想敬我爸一杯酒。”老推怔了一下,忽然想起没给小翠爸拿副碗筷。老二站起来,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倒上一杯,说:“哥,你走了也有一段时候了……刚才那杯是我敬的,你在那边好好过,小菊和嫂子你就放心吧。小翠要给你说两句……”说完眼圈就红了。小翠妈开始流眼泪,小翠说话的时候她迅速抬起泪眼望着女儿,眼神里有伤感,也有坚定的情绪。小翠站起来,说:“爸爸,我是小翠……”说到这儿,一只手赶忙捂住了嘴,女人拉拉小翠的衣服,小翠抽动几下鼻子,情绪稳定下来,继续说:“我考试挺好的,老师表扬我了……我会照顾我妈,我叔的店开起来了,你放心吧……”小翠坐下来后,小菊拿起餐巾纸擦小翠脸上的泪。“小翠妈,”老拐说,“一起过年三十是上辈子结下的缘分。”女人点点头。“老拐婶,待会儿去我们家看春晚吧。”小翠说。小菊也点点头。老拐咂吧着嘴唇,看着老推和老二,说:“听俩孩子的,我们吃晚饭就走,你们哥俩好好喝吧,不能喝多啊!”小翠妈的脸上开始浮现出轻松的神情,有多久没这样高兴过了?她偷偷掐了掐指头,有两个多月了吧。

老推和老二已有点儿醉醺醺了。俩人划拳,老推的舌头打了卷,把“五魁”说成了“五回”,老二的脑袋除了头发全是红的。老二连输三拳,老推倒满三杯酒,说:“我陪你……喝一杯……”两人刚把酒倒进嗓子眼,小菊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大叫:“老推叔,老推叔,不好了,老拐婶跟人打起来了!”老拐瘫坐在一大堆爆竹碎纸屑里,头发蓬乱,腿边的拐早断成了两截。两个胖女人和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一旁哈哈大笑。“走路不看路,烟花不长眼,活该!土老帽!”胖女人手一挥,“儿子,接着放!甭理他们!放!”男孩又跑去点另一个烟花。“你们真缺德!哪有在马路边放这么大烟花的!把孩子吓成啥样了,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啥人啊!”老拐边说边扶着半截拐站起来。小翠刚才被突然在脚边炸响的烟花吓坏了,靠在妈妈怀里打哆嗦。“臭娘们!腻腻歪歪说什么呢!在这儿放,就是想吓死你们这帮乡巴佬!”听见胖女人的狠话,老拐使出全身的力气,颠着一只脚扑上去,手里的半截拐重重砸在女人头上。两人扭打在一起。小菊跑去叫人,另一个女人赶忙打电话。老推和老二赶到的时候,一辆车也同时在路边停下来,从车上跳下来三个怒气冲冲的男人。几个男人像约定好似的一照面就开始对打。老推和老二喝多了酒,挥拳很猛却落了空,对方有备而来,两个人打老二,一个按住了老推的脖子。“往死里打!”一个男人大喊,老二挥拳迎击,正中他的门牙,“我的牙掉了!”男人捂着嘴抓起路边的板砖,照准老二的脑门砸去。那边老推的左眼已被打肿,裤裆里的家伙被踢得生疼,耳朵里只有轰鸣,他的右眼看见一团火光,是烤羊肉串的炭火发出的火光。他奋力爬起来冲过去,一把抓起几十根冒着烟的铁签子,朝背后的男人捅去,连捅了二十几下,一直捅到男人倒地他才住手。“死人啦!打死人了!”不知谁在大喊大叫,“快报警啊!”所有的人都愣在那儿了。地上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是老二,他已经昏迷不醒了。女人和小翠跑上去,摇晃着老二的身体,不停地喊着:“老二!……叔!……老二!……叔!……”老拐搂着小菊坐在地上,大喊:“老推,快跑啊!快跑啊!”她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像个傻子。

老二躺在重症病房里,身上插满各种管子,活像个怪兽。女人搂着小翠惊恐地站在医院走廊里,小翠哽咽着说:“妈……都怪我……”女人摸摸小翠被烟火熏黑的脑门,摇摇头说:“这事谁也不怪……”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有了两个结果:老二昏迷了一夜,天亮醒了,头上缠满绷带,眼神显得呆滞;警察没抓住老推,把老拐关了一夜放出来了。老拐神情恍惚地往医院走去,对她来说,再大再响的爆竹和烟花声似乎都不再有声音。大街上尽是欢快拥挤的人群和沸沸扬扬的烟尘,她在人群里挤来挤去,胳肢窝下那根被绳子拴着的拐在吱扭吱扭地响,这声音只有她才听得见。她边哭边对自己说:“老拐……认命吧……老天爷,保佑老推别被抓住……”

两个女人一见面手就紧紧地抓在一起,她们来到走廊,在脏兮兮的椅子上坐下。女人对老拐说:“大姐,老推是因为小翠才跑的,我赔你五万块钱行吗?”老拐摆了摆手,说:“大妹子,你别往心里去,老推是爷们,这回我算看清了,我男人是爷们……跑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老拐忽然呵呵笑了几声。

“我有这钱,我还有一个店。”

“大妹子,你到底是咋想的?”

“老二是小翠的亲叔,医生说他是重度脑震荡,这辈子八成是个傻子……我得伺候他……我男人死了,窑上赔了二十万块钱,我把十万块钱给了老二开店。我想把店里的东西卖出去,然后带着老二和小翠回河南老家,北京不是咱待的地……”

“我帮你卖!”

“大姐,老二开的是成人保健品店。”

“我早就知道!”老拐的大嗓门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国家允许开,别人能卖咱也能卖!”

老拐带着小翠、小菊回去休息了,女人一个人在病房守护。都在过春节,只能过完初七才能把老二转到大医院检查。想到这儿,女人叹口气。她端来一盆热水,慢慢揉搓毛巾,拧干,擦洗老二的脸和脚。盆里的水变脏了,她又端来一盆,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掀开了被子。老二仿佛累了一天,睡得死死的,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平静。擦完后背擦前胸,擦完前胸擦大腿根……她背过脸,心咚咚跳,把毛巾盖上去,继续擦洗。嫂子擦小叔子的身体,这就是命啊!女人落了泪,想起自己的男人,她知道男人会理解自己的。

几天没开门,店里面已经蒙上一层厚土。两个女人开始收拾屋子,她们把货品抬下来,把擦拭干净的先放在椅子和柜台上面。“能收回本钱就行,不指望赚钱,真想明天就走……”女人有气无力地说。“我觉得能赚钱!”老拐反复看着货品说明,掏出十几件仔细端详,“大妹子,全是国外的,外国男人和女人咋这么会享受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老拐拉开门,一个驼背老头走进屋,说:“我想买……”看见两个女人,老头很惊诧。“买啥?”老拐说。老头想转身走,老拐跨出一大步拽住他,说:“买啥?”老头指指货架上的蓝色包装盒,说:“那东西……”老拐取下来一盒,是“伟哥”,上面有价签:每瓶四百九十八元。老头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拿出一摞钱,说:“买一瓶。”老拐收了钱,看着老头走后,哈哈大笑说:“大妹子,瞧见没有,我一来就开张!肯定赚钱!”小翠妈瞪大了眼睛。“老头也来买!”老拐说完这话听见门外响起小翠和小菊的笑声,接看见两人的脑袋和笑眯眯的眼睛。“老拐,不能让孩子进来!太小了!太小了!”女人慌了神。可是已经晚了。小翠和小菊已经推门而入,“芭比娃娃……芭比娃娃……”她们争抢摆放在门口椅子上的玩偶女孩,尖叫着跑出门,“芭比娃娃!芭比娃娃!芭比娃娃!”小翠妈和老拐傻愣了片刻,紧追出门。两人交替喊叫:“小翠!把东西给我!小菊!别跑!小翠!把东西给我!小菊!小翠!小菊!小翠!”小翠妈跑在前面,老拐倒腾着步伐吃力地跟在后面,姿势滑稽难看,引得路人大笑。

小翠和小菊在一个胡同口消失了,她俩的笑声只在胡同里停留了几秒钟就被大风吹远了……女人披头散发,喘着粗气,东张西望,实实在在就是一个急丢了魂的寡妇模样。“咋办?咋办?咋办?”女人急出了泪。老拐累倒在墙角,捂住胸口,喘着粗气说:“大……妹子……千万……不能紧张……不能太认真……越认真……小孩越好奇……讲出来……比不讲出来好……我来讲……小翠小菊也大了……她们迟早会懂的……都是好孩子……没事儿……我来讲……”

“行吗?”女人瘫坐在寒风里大声哭起来。

“行……肯定行……”老拐张开大嘴呼吸着寒风。

“小菊,这个芭比娃娃好大!”

“太大了!”

“小菊,这是什么?”

“快看看。”

“玩偶……女孩……”

“‘黑暗里的情人’。”

“‘黑暗里的情人’。”

“快打开看看!”

“真是个大娃娃!”

“皮肤好软!”

“是芭比娃娃吗?”

“就是。”

“瞧这头发,又黑又软!”

“眼睛还会动……没戴胸罩!”

“她怎么不穿衣服?”

“衣服在里面吧,好让我们替她穿上。”

“找找衣服。”

“应该还有梳子。”

“还有化妆盒。”

“还有衣柜。”

“衣柜上还有小镜子。”

“下面没有衣服啊……”

“奇怪……”

“快看!有说明书!”

“会发声的小妹妹……五号电池六节……需配润滑油……啊!她怎么也没穿内裤啊!这到底是什么?”

“屁股也露出来了!”

“真恶心!”

“你叔店里怎么会有这东西?”

“不知道……”

“送回去吧……”

“我不敢……”

“值很多钱吧?”

“有可能!”

“我不敢送回去。”

“我也不敢……”

“扔了吧……”

“好!”

“前面有个垃圾箱!”

“现在不行,等天黑了再扔进去!”

“她们要是问……咱俩怎么说?”

“就说……就说半路上被人抢了!”

“好!不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到网上搜一搜。”

“搜搜。”

“我看像标本。”

“标本?”

“人体标本。”

“标本有这么漂亮?”

“我看不是小孩玩的……”

“我也觉得……”

“到网上搜一搜就明白了。”

“小翠,你看这个小卡片,男人的……深夜情侣……真恶心!”

“那润滑油是干吗的?”

“网上应该有介绍。”

“标本放久了会干燥,润滑油就是防干燥的吧……”

“可能吧……”

“这娃娃真漂亮!”

“比芭比娃娃的脸蛋还漂亮!”

“找个网吧搜一下,看看到底是啥玩具。”

“走!”

天色黑下来,小翠和小菊跑着去找网吧。可是转了两条街,街边的网吧都锁上了门。两个女孩失望地往回走。她们看见一个垃圾桶,想把大盒子放进去。小翠有点心疼,觉得大盒子里面装的是钱。小菊看出了她的犹豫,说那就带回家藏起来吧。藏哪儿呢?她们一边走,一边想,绞尽了脑汁,翻遍了家里的隐秘之地,最后两个人失望地摇摇头。她们一人一只手提着大盒子,小小的身影在北京郊外昏黄的小街上越拖越长;那个大盒子夹在她们中间,伴随着远处的鞭炮声,有节奏地一晃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