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

有了目标和希望,你的星星才有可能

升起来、亮起来……

我是个写作者,今年四十五岁,按理说正处在写作的黄金期,可我明显感觉有点力不从心。女儿在美国芝加哥读大学,我很想念她,在这个夏天的深夜,我带上简单的行装,从北京登上了美国航空公司的航班。

坐在机舱里,我从钱包夹层取出女儿的照片,在心里默念着这三句诗歌,忍不住自言自语:“女儿,你是老爸的目标和希望,写作也是老爸的目标和希望。”我长舒一口气,期待这次旅行能给我的写作带来灵感,让属于我的星星尽快升起来、亮起来。

我的旁边空着一个座位,空间增大了,心情更显轻松。我翻看着飞机上几本《TIME》杂志,除了俄罗斯总理普京冷漠超酷的脸和中国总理温家宝既平静又复杂的面容,我没有兴趣看其他内容。我紧靠在坐椅上,屈起膝盖顶着前面的坐椅后背,这样坐着更舒服些。在即将沉入梦乡的当口,我感觉膝盖抵住到了一个硬物——如果没有这个意外的触觉,我想我会先睡一两个小时。我从杂志储藏袋底部取出一个黑色硬皮本子——是这趟航班为客人准备的《圣经》?我读过圣经,翻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不是《圣经》,也不是飞机上的常规读物,因为笔记本扉页上有一幅鲤鱼素描,图画下面粘有一张西方中年男人的肖像照片。男人头发稀疏,戴着眼镜,一副学者模样;他眯着眼睛,脸上带着笑意,可这笑无法掩饰他目光里的忧伤情绪。

我确信这是某个旅客遗留在飞机上的私人物品。笔记本右下角还有一个淡淡的铅笔字,是一个英文单词:Nick。这或许是主人的名字——这个男人就是尼克?有一刻,我想把笔记本交给那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儿空姐,不过我很快决定不必这么做——每个人都会有的好奇心此时已经跳了出来,随便翻看一下再交给她也不迟。笔记本里前半部分的文字书写疏朗整齐,后面的字迹有些潦草,笔画加粗用力,带着恣意的疯狂。我的英文阅读能力远远大于听说能力,个别生疏的词汇随身携带的翻译词典可以解决。

我开始读第一页,开篇的几句话一下子吸引了我——他的叙事朴素自然,是我熟悉并喜欢的语感,且充满回忆之情,就像一个老朋友在讲给我听。他是这样写的:“每个人都有父亲,每个人的父亲都经历过痛苦。我的父亲是位专栏作家,他爱写作,也爱鱼,到头来他不是死在案头,而是死于非命——他的死与中国鲤鱼有关。我正在从芝加哥飞往北京的航班上,看着窗外的浮云,我触景生情,想给父亲写篇文字。整个飞行需要十几个小时,时间足够。”此时此刻,我被莫名的兴奋感控制住了。我急切地捧起笔记本,把身体调整到最舒服的位置,一字一句细读默念起来:

每年一到夏天,父亲的眼神就会明亮许多。他喜欢写作,为报纸杂志撰写专栏是他的主要工作,由此他在小镇上颇有点名气。写作之余,父亲喜欢研究各种鱼类,家里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鱼的图片;除了“专栏作家”这个身份,镇上的人还称他为“鱼教授”。说来奇怪,父亲不会游泳,也从不垂钓,但这并不妨碍他爱鱼,还要写《生活在美国的古老鱼种》这类科普书籍。

我叔叔是个老钓客。他三十出头,小我爸爸九岁,和我父亲的性情差异很大。他经营着一间酒吧,一年四季牛仔打扮,留着两撇胡子,吃住都在酒吧里面;他还组织成立了一个垂钓俱乐部。在我的记忆里,父亲除了教我认识鱼(很遗憾,这类知识我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还时常提醒我,经常去酒吧的人大都不怎么样,现在不能去,以后长大了我也不要常去。至于叔叔成立垂钓俱乐部,他的评价只有三个字:祸害鱼。

叔叔钓鱼总会叫上我——他说对男人而言,钓鱼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爱好,守着这条大河,永远有钓不完的鱼。叔叔每钓上来一条鱼,就扔到岸上,我负责抓起来放进鱼篓。他让我乖乖坐在岸边,不能离开他的视线,说河里的大鱼会吃掉不听话的孩子。他的话让我发慌:真的有大鱼吗?大鱼长什么样呢?

那一年真让人难过,夏天过去没多久,我母亲去世了。六岁的我还不太懂失去母亲的悲伤。父亲很难过,躲在书房里抽烟,要不就去河边默默看鱼。叔叔给我父亲抱来几箱啤酒,对我说酒能解愁。那晚父亲第一次喝多了,他带着醉意为我母亲写了一篇文章,一直写到深夜,边写边念出来。我想他会在报纸上发表这篇纪念文章,第二天起床后我在地板上看见了一小堆灰烬。我还没有上学,也不想打扰父亲,就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呆烦了就往外面跑,没目标地跑。有一天我跑得更远,一直跑到镇上的图书馆。我在图书馆门前站了很久,却不敢进去。图书馆管理员是一位四十岁的女士,她笑眯眯地招手让我进去,问我叫什么名字。

“尼克。”我说。

“我叫露西,你想读什么书?”她说。

我支支吾吾,说想读大鱼的书。她转身走向书架,拿来一本书对我说:“是想看鲸鱼的书吗?”我点点头。

她的声音和我母亲的一样甜美。这本书告诉我,骑在鲸鱼背上,再大的风浪都不怕,再深的大海都敢去。我在图书馆度过了一个难忘的下午。几年之后,我才渐渐明白,逝去的只能留存在记忆里,永远不会再回来。母亲也永远不会再回来,即使我骑着鲸鱼去追;而父亲又和一个女人住在了一起——这个女人比我母亲年轻很多,只是看着我不会笑。她叫艾米,说来到这个家她很高兴。可我不这么想,因为她后来动不动就去叔叔的酒吧,喝到很晚才回家,有一次她还喝醉弄丢了钥匙,是我大半夜起床开的门。父亲经常唉声叹气,却没有办法。每次看见父亲暗自伤神,我会泡杯咖啡端过去,这时候,父亲会摸着我的脑袋,喃喃低语,说我母亲是个好女人。

那天我和父亲从河边回家,远远地看见垂钓俱乐部的那群人有说有笑,还看见几缕烟雾在空中飞舞。一个人大声说这条鱼又大又肥,烤起来吃一定香极了。我跑过去看,草地上躺着一条尾巴还在颤动的大鱼。一大排钓竿斜靠在树上,全都滴着水,树下的烧烤架子在冒烟。我第一次看见这种鱼,它的嘴巴一开一合,扁扁的,嘴唇旁边长出两条长长的胡须。它的身体有我的身高这么长。叔叔拿着刀,夸张地笑着。这条鱼乖极了,虽然活着,却没有再挣扎。一个秃顶男人走过来说:“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鱼!”艾米问道:“这是什么鱼?”一群人狂笑起来,其中一个说道:“你男人是鱼教授,没在床上告诉你?”她也不恼怒,接着说:“我觉得它的肉一定美味。”

这时我听见父亲的声音:“它是湖鲟,是一种古老的鱼类,在地球上有一亿年的历史,我们又叫它化石鱼,不能杀它!”可是叔叔的刀已经刺进大鱼的胸膛,它的身体一下子血肉模糊了。我恶心得想吐。父亲愣愣地站在那儿,丢了魂一般。父亲阻止不了叔叔,第二天他写了一篇文章,登在小镇的报纸上,指名道姓抨击我叔叔不人道。从那以后,父亲和叔叔的关系可想而知,往日的亲密似乎正在一去不返。不过我谁也不想得罪:一个是我永远的父亲,他爱我,我也爱他;另一个是我的叔叔——我也只有一个叔叔,他常带我玩,还会讲笑话,再说他的酒吧里总有我爱吃的各种冰激凌。话又说回来,那天的经历的确让我开始厌恶钓鱼。我甚至对河里的鱼充满了少年的同情。那天我看见的那条死湖鲟还进入过我的梦,一个小噩梦,梦见湖鲟把我叔叔和艾米一口吞下肚了。

少年的同情心让我一有机会就偷偷溜进叔叔的酒吧,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弄坏垂钓俱乐部里的钓鱼用具——我会把大鱼竿的渔线换成细的,让他们钓鱼的时候抛不远也难钓上大鱼;我还会把鱼篓剪破,给鱼留出逃跑的缺口。想必叔叔知道是我干的,后来他把全部用具放进最里间的储藏室,加了两把锁,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我虽然不能再使坏,可心里的高兴劲就别提了。我说过叔叔的酒吧里有各种冰激凌,放学回家路过我会跑进去拿一个吃。那天,我猛地推开门,看见艾米正和叔叔拥抱在一起跳舞。我看呆了,愣在那儿。我和他们对视,手足无措,拼命咽口水。叔叔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只是笑了笑。艾米咳嗽几声,喝了一口啤酒背对着我。我跑出来,直接跑回了家。思前想后,我没有把看见的告诉父亲,怕他再写文章把家丑说出去。现在想想,我真是幼稚得可笑,父亲即使知道了也不会这样做的,或许是父亲把精力都放在写作和鱼身上了,对艾米很少关心才会这样吧。因为我曾在电视上听见一个女人哭着说过这样的话:“你不关心我,我就关心其他男人。”我晚上睡不着,瞎琢磨。没人告诉我答案。大人的世界真复杂啊!艾米后来离开了我父亲。离开那天,她把墙上鱼的图片撕扯下来,对我父亲大喊大叫:“你是个废物!你和你的鱼睡觉去吧!你这个自私自利的老男人!”艾米摔门跑出去了,她没往酒吧的方向跑,此后我在小镇上也再没见过她。说实话,艾米除了不喜欢笑,不喜欢和我常说话外,倒没伤害过我。我们之间可以用相安无事形容。我至今还会偶尔想起她。父亲是不是还会想起她我不知道,不过他的神情比以前快乐多了。他还对我说,这辈子再也不找女人了,女人让生活不清净。我想起母亲,从脖子里掏出项链坠,打开,露出母亲的照片给他看。父亲看了一会儿,默默坐下,不再说话。我走到院子里,看见树上鸟妈妈正在给孩子喂食,马上想起母亲,忍不住亲吻母亲的照片。

这年夏天天气异常,没有降雨,很多树木奄奄一息,水流明显放缓。父亲回到家,把一个玻璃瓶放在桌上,坐下后死死盯着这个瓶子,告诉我说河里的藻类越来越多了,是工业废水造成的。瓶子里的藻类刚刚化验完,含有化学物质,藻类生长速度很快,若再不想办法,污染面会很快扩大,鱼吃了会影响后代的基因繁殖。“必须先尽快把受污染的水生藻类围起来……然后净化它……”他握着拳头说。过了几天,父亲急匆匆地回到家,说他明天要和镇政府的鱼类专家一起到中国购买鱼苗。

“为什么要去中国购买鱼苗?”我不解。

“中国鲤鱼喜欢吃水生藻类,即使被污染的藻类也是他们的美餐。有了中国鲤鱼,被污染的藻类会被吃掉,河里的水就会被清洁,我们这儿的原生鱼类,比如湖鲟、鳟鱼就会更好地生长。”

“鲤鱼吃了会死吗?”

“吃得越多,它们就越壮。”

父亲的中国之行非常顺利。我亲眼看见他们把活蹦乱跳的鱼苗倒进围起来的漂浮着众多藻类的大片水域里面。那天他们在岸边喝了很多酒。

“鲤鱼肉好吃吗?”旁边的人问我父亲。

“刺太多,肉太硬,不好吃。可是中国人爱吃。”父亲说。

“鲤鱼喜欢吃这东西,真脏啊!”另一个说。

“鱼肉肯定不干净!”

“我不会吃这种鱼。”

“我也是。”

“它们把脏东西吃完需要多少时间?”

“一年吧,半年也说不定。鲤鱼生长速度很快,两三个月就能长半尺长。不过它们的个头无法和咱们的相比,太小了。”父亲比划着,神情兴奋。他说这样做全是为了美国原生鱼类的健康生长。他盯着水面,神色变得严肃。“千万不能让中国鲤鱼游到其他水域,它们的繁殖能力很强。”他扫视着大家。

“没问题,围栏很高。”相关负责人说。

父亲虽然是业余“鱼教授”,可他知识面极广,又很勤奋。他的预见再次得到验证:没过半年,那些藻类明显减少了,水面变得清澈。看着水里大群的鲤鱼,我有些不舒服。这些鲤鱼吃脏东西,身体会难受吗?我拿出面包,丢在水面,看它们雀跃着争食。这些鲤鱼已经长大,欢快地跳出水面抢食。父亲走过来对我说:“中国鲤鱼不喜欢吃面包,它们喜欢吃中国馒头。”这些日子,父亲每天都是乐呵呵的,写了好多专栏文章,读者也很爱读。他的《生活在美国的古老鱼种》一书写作进展也很顺利。第二年的夏天来了。我记得那晚的雨很大,下了整整一夜,几乎能把窗玻璃击碎。第二天一大早,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我听见父亲的脚步,不久又听见他开门出去的声音。我趴在窗口看着他开车消失在大雨里。大雨一直持续到下午,父亲还没有回家。我去叔叔的酒吧,他没在店里,店员说垂钓俱乐部的全体成员都去河边抓鱼去了。

“抓什么鱼?”我问。

“你不知道?雨太大,中国鲤鱼顺着水面跳出来了。必须抓回来,不然以后的麻烦就大了。这是你父亲亲口说的。”我还是不明白。店员开始笑,他的笑不怀好意。“你父亲一大早来酒吧了,求你叔叔和他的朋友帮忙抓鱼。”我瞪他一眼,使劲拉上门走了。我手里举着伞,伞松垮垮地靠着肩膀,任凭雨水冲刷,只是个摆设。雨把我大半个身子淋湿了。我坐在家里,望着窗外,看见的是一团黑。深夜时分,雨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才变得稀落,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茶几上有我干吃剩下的大麦片。父亲推门进屋,我惊醒后以为家里闯进一个陌生的泥人。他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像个败将。

“爸爸……”

他看我一眼,叹口气。

“鲤鱼跑了多少?”

“不知道,可能有一半……几千条吧……”他失望地摇摇头。

“应该不会有事的。”我说。

他双眼无神,盯着空中的虚无,喃喃自语:“一条鲤鱼……每年产卵三次……每次产卵两万个……两万个……”他举起脏手捂住了脸。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我的上帝……我或许犯了一个大错……”

父亲的失落情绪持续了一整夜。他一夜未睡,天一亮,他草草洗了洗脸,胡子也没刮,开车去了镇上的印刷公司,赶印几百张鲤鱼的宣传画。我和他一起去的,帮他把宣传画张贴在小镇街道两旁的公示栏里。我至今记得宣传画上的说明文字:

女士们,先生们,如果你们喜欢垂钓,请你们仔细辨认这种鱼:中国鲤鱼。它们逃跑了。它们的繁殖力很强!如果我们不齐心协力,若干年之后,它们会泛滥成灾,吃光河流里的食物。它们会沿着伊利诺河直接进入美国五大湖,到那时,我们本国的原生鱼类(湖鲟、鳟鱼等上百种鱼类)的生存环境就会岌岌可危!让我们行动起来吧!抓住它!或者吃掉它!

他把剩余的一大摞印刷品抱在怀里,急匆匆赶往叔叔的酒吧。叔叔看着了我们,一脸无所谓的神情。“这是鲤鱼成熟后的图片,请记牢它的模样……请告诉你的朋友们,钓上来怎么处置都行,少一条是一条……谢谢……谢谢……”父亲连连说道。

“昨晚我快被淋感冒了。”叔叔说。

“是的,你辛苦了。”

“这鱼真有这么大的危害?”叔叔看着宣传画说。

“它的繁殖能力太强大了!”

“钓上来怎么处理?烤着吃行吗?”

“随便你吧,你想怎么样都行。”

“会有人买来吃吗?”

“或许吧……”父亲说,他牢牢地盯着叔叔,说道:“即使有人要买,也必须先把它杀死……不能让活着的鲤鱼逃离你的视线,这是唯一的办法!”叔叔惊诧地望着他。那天我感觉到父亲身上散发出一股罕见的杀气。父亲病倒了,我想是急病的。他的很多朋友来到家里安慰他,可是效果不大,他说来年鲤鱼的数量没有泛滥成灾,他的心病自然就好了。我们都等着夏天的到来。日子慢慢往前走,父亲面容暗淡,衰老许多。我实在不明白逃跑的鲤鱼会如此伤害他的神经,可是父亲的回答几乎一样:“你不懂……以后你会懂……”

“可是中国鲤鱼也是鱼啊?”

“不是我们原产的……”

“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很大!”他急得咳嗽起来。

“区别到底在哪儿?”我追问。

“你会把其他男人当成你的父亲吗?”他凝视着我。

我摇摇头。“我也不会把其他男孩当成我的儿子。”他喘口气说,双手拍了拍膝盖,似乎不想说而又必须去说,“它们是中国的鱼,不是我们的……它们生在中国……”

“美国不是它们的家,是你把它们带来的。”父亲听完我的话神情有些无助,无助之中又有委屈,眼神也渐渐黯然。

冬去春来,河里的冰块悄然融动,父亲坐不住了,手持一根木棍,蹲在河边敲打河里的冰块。他看见了几条中国鲤鱼的影子,我也看见了。他紧紧咬着牙齿,两颊的肌肉在颤动,激动地点着头说:“不多……不多……感谢上帝!”但愿如此。树枝已经开始发芽。那些在微风中颤动的小嫩叶给树木带来新的生命周期,也给凝视它的人带来希望。小镇的生活节奏依旧,人们似乎忘记了中国鲤鱼逃跑这件事,贴在告示栏上的宣传画早已被新的招贴画盖住。没逃走的中国鲤鱼在新的围栏里安全无恙,体型日渐肥硕。父亲的那本书已经写完了第一稿,他说过完这个夏天就可以交给出版社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叔叔拉着一个女孩的手来到我家,左手提着一条大鲤鱼。我一个人在家。他把鱼挂在院子的木栅栏上,走进屋,对女孩说这是我侄子,接着又把女孩介绍给我。“尼克,我的女朋友。”他笑了笑,拉着女孩坐下来。

“你是……中国人吗?”我问。

女孩点点头,笑起来有点羞涩。我也笑了笑,目光一直盯着她。“小子,不能这样看女孩。”叔叔说完大声笑了,笑得我不好意思低下头。这女孩长相清秀,她穿着裙子,头发很长,黑幽幽的,好漂亮,我想。“告诉你爸爸,鲤鱼吃起来味道很不错。”叔叔说。女孩站起身,移动步子看着墙上的照片,她看见了母亲的单人照,回头望着我。“我妈妈……她去世了……”我说。女孩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继续看下去。“我爸爸……他出去了……”我的话让她微笑一笑。她看见了我在学校身穿橄榄球衣的照片。“真帅!”她赞叹道。我知道这是她的礼貌回应。我一点不帅,长相普普通通,只是看上去比较健康而已,不过她的话仍让我很高兴。叔叔站起身,说去湖里划船,问我去不去。我盯着女孩摇摇头。“小子,你够聪明。”他哈哈笑着说,拉着女孩走出屋门,突然又大叫起来:“滚开!滚开!”一只啃噬鲤鱼的野猫惊恐地跑远了,蹲在草地上回望着我们。女孩一边对猫说着“你好”一边慢慢走过去。叔叔把鲤鱼提起来,递给我,盯着我小声说道:“尼克,我和艾米只是跳了一次舞,什么事也没有。”他接着提高声音说道:“红烧鲤鱼,味道不错,我已经学会怎么做了,你想学就去我那儿。”女孩站在院门口,一直看着跑远的猫。我忍不住小声问叔叔:“她叫什么名字?”

“嗨,他在问你叫什么名字呢。”叔叔望着她,高声说道。

女孩笑了笑,说:“蓝。”

“她叫蓝。”叔叔伸开手掌抚弄着我的头发说道。此时,我发现叔叔的眼神比以前柔和多了。他们拉着手消失在拐角,我回过神,把鲤鱼放在草地上,松了松穿过鱼腮的那根绳子。它的皮肤有了皱褶,鳞片闪着光,我突然发现它的鱼腮动了一下,它还活着。我跑进屋,找来一个盆子,可是鲤鱼太大,放不进去。它的尾巴开始摇摆。我知道鱼离不开水,拽来院子里的皮管子,打开水龙头,往鲤鱼身上浇水。它躺在那儿,明显感受到了,因为它的眼睛在动,在盯着我看。它在感谢我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到它的情绪平稳了,鱼鳃的开合变得有节奏,整个身体似乎在享受水流的按摩。从脑袋到尾巴,水在慢慢流淌,我的手臂酸了,就换一只手。水流过我的脚边,在院子里汇集,然后流出院子,像我家里的小溪。那只猫又回来了,它喵喵叫着,远远地望着我。我伸出手臂在鱼身上比划着,它比我的手臂还长。真大啊。我一点也没发觉父亲早就站在我的身后了——我先是看见一把刀,接着看见他的粗手腕。我抬头看着他,说鲤鱼是叔叔送来的。父亲沉默着蹲下身,一只手按住鱼身,把刀锋横放在鱼的鳃部,一用力,就像切开一个信封,一股鱼血顺着刀刃渗了出来。鱼尾在全力挣扎,鱼的眼睛还在看着我。我抬头看着父亲,可是阳光正好对着我的眼睛,我只听见猫的惊叫。他一把提起鲤鱼,走过去把它挂在木栅栏上。这个过程中,我是一直蹲着的,思维也是僵硬的。此时,父亲的背影在我眼里显得陌生。我站起身,飞快跑进自己的房间,站在窗前,父亲在对猫说话:“我去拿把钳子,把它的皮剥下来,你们吃起来方便。”他进屋的时候,野猫又增加了四五只。它们小心翼翼走过去,谁也不敢冲在前面。我推开窗户,扔下一个玻璃球,想吓跑它们,可是玻璃球无声地淹没在草丛里,野猫没有听见。父亲拿着钳子走到木栅栏旁边,弯下腰,夹住鱼鳃开口处的鱼皮,用力往扯下,他用力过猛,只扯下一小块,他继续夹住,继续扯,我看见一大片白白的鱼肉露了出来,感觉自己的眼角在抖动。“吃吧……你们吃吧……吃净它……”父亲说。野猫在兴奋地叫。父亲的声音在院子里消失了,他进屋开始洗手,然后传来脚步上楼的声音。我跳上床,用毛巾被蒙住脑袋,在被子下面听见他推开门。他叫了一声“尼克”,靠近床,坐下来,手里抖动着报纸。他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道:“尼克……报纸上说了……中国鲤鱼已经弄瞎了两个人的眼睛……砸伤了三个人的脑袋……划伤了几十个人的胳膊……中国鲤鱼太多了……有两三家机构为了治理河流污染,也买了中国鲤鱼鱼苗……不是我一个人才有这个主意……伊利诺河的中国鲤鱼数量最多,那里游人多,食物多,每公里河段至少有100条鲤鱼……伊利诺河岸边下周会举办抓捕中国鲤鱼比赛……”他收起报纸走出门外。他的脚步声在楼下消失之后,我掀开毛巾被,下床走到窗前。野猫们蜷缩在地上,闭着眼,左右晃动着脑袋,陶醉、贪婪地咀嚼。它们已经吃完了鲤鱼的下半身。我看见父亲拿着报纸走出院子,朝叔叔的酒吧方向走去。我下楼,朝野猫吐了几口唾沫,吓跑它们。我用报纸包住残缺不全的鲤鱼尸体,鱼脑袋无力地垂着,下半身露出的鱼骨头被猫舐得发亮。我把它扔进垃圾桶,又在桶盖上压了一块石头,不愿意看见它被野猫吃得精光。一个小时过后,父亲回到家,满脸怒容,把家里的门摔得啪啪响。“为了一个中国女人……真有你的……真有你的……唉……”父亲反复叨唠着这句话,把手里的报纸撕得粉碎。一天后,我路过酒吧,店员告诉我,我父亲那天在酒吧愤怒到极点:他去找叔叔商量组建一个队伍去伊利诺河参加抓捕中国鲤鱼的比赛,叔叔拒绝了,父亲问他原因,他沉默不语,最后说他不会阻拦别人参加比赛,但他不回去。回到家里,我走进父亲的书房,他颓然坐在椅子上,地板上散落着几十幅古老鱼种的手绘图片。中国鲤鱼泛滥,古老鱼种面临生存危机,这是他最担心的。我蹲下身,慢慢收拾着这些图画。“你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他背对着我,无力地摆了摆手。我起身,刚走出屋门,又听见他的声音:“尼克,你会跟我一起去参加比赛吗?”那时候我刚满十二岁,但已经感受到父亲渴望得到支持。“爸爸,就我们两个人……”我说。“我们可以加入别的参赛队伍。”他说,静静地望着我,眼神闪烁着某种希望。我点了点头,只是不想让他失望。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仔细准备着行装和比赛用具。他买了一个渔叉和一个小号渔网,还为我准备了一个头盔,说能避免被中国鲤鱼撞伤。出发这天,父亲开车,我坐在后座,几乎一路无语,车里弥漫着莫名的紧张气氛,好像我们父子俩正在奔向战场。中途在一家加油站吃完午餐,汽车突然打不着火,我们至少耽误了两个小时。下面的行程只能一路飞驰。比赛在下午三点开始,晚上还要举办篝火庆祝活动。我们赶到伊利诺河岸边时,人群完全挡住了的视线,我们听见了马达引擎的低沉轰鸣。父亲说引擎声告诉他比赛还没开始。我和父亲挤进人群,一个肥胖的女人正在大声宣布比赛规则:“今天共有九艘参赛船只,每艘船最多乘坐六人;比赛时间一小时,比赛区域在这两千米的河道内;决胜规则:看哪艘船抓捕的鲤鱼最多;比赛用具自备。鲤鱼听见引擎声会跳出水面,你们要当心!”

“能用枪吗?”一个男人大笑着说。

“不能!比赛规则已经写明白了!”肥胖女人说。

“我要射死它们!射死它们!”一个浑身刺满刺青的秃头男人扬着粗壮的胳膊,挥舞着一把弓,大喊大叫,“我们队必胜!”人群尖叫。一个男人不服气地说:“他们为什么能用弓箭?”

“箭是绑在弓上的,有线连着,只能射出十米远!”

“我用棒球棍打死它们!”从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呐喊。

“把中国鲤鱼斩尽杀绝!”

参赛人员纷纷举起手里的武器:渔叉、船桨、木棍、铁棍、渔网、弓箭……父亲紧紧搂着我,呼出的气息有一股异味。他突然举起手里的渔叉,高声大喊:“我是专程赶来的!我想参加比赛!我不要奖品!”人群一阵哄笑。“上我们的船吧!”一个胸脯高耸的女人鼓掌欢迎,父亲连连道谢,又嘱咐我在岸边不要乱走动。

九艘船。五十四个人坐在各自的船里。一切准备就绪。父亲坐在船头,一手握紧渔叉,一手举着渔网,一脸凝重地看我一眼。我说不出他当时眼神的含义,但时至今日,只要一闭上眼睛,他的眼神就会定格成一幅画,一幅五味杂陈的画。马达引擎一齐剧烈轰鸣,刺激着耳膜,水波在船边震荡,眼看着十几条中国鲤鱼急促跳出水面,又慌忙窜入水中。“比赛开始!”胖女人尖叫一声,随后跑动着跳进一艘船。人群一下子涌向岸边,都想近距离地观赏这场捕杀。我被挤倒在地,只能透过人缝寻找父亲。没有找到。周围是越来越密集的呼喊声和跳跃的人群。我在人缝里看见飞起的鲤鱼和四溅的水花,鲜血在空气中抛起,还有射入水面的密集弓箭,以及在水面交叉挥动的木棍和渔叉。其中一把渔叉正好刺中一条胖鲤鱼,或许这把渔叉就是我父亲的!他正在捕杀!我感觉到呼吸急促,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也在船上捕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猎杀体验?我甚至有点嫉妒父亲。“杀!杀!”我想我喊出了声,因为我喊出“杀”字时两手死死抓住了前面一个女人的大腿根。她恼怒地转动肘部,猛击我的脑袋,把我击昏在地。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躺在那儿晕沉沉的,听不见声音,眼前的人群融在一起,像模糊黏稠的流动画面;不时有人低头看我一眼又闪开了,他们嘴里念念有词,可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慢慢坐起来,看见水流没过我的小腿,几十条血迹斑斑的鲤鱼尸体在我腿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人群纷纷涌向河面。我的视线渐渐清晰——但还是有点眩晕,他们抬着一个男人奔跑到岸边,救护车鸣叫几声,急速跑远了。我重又躺下,嘴里喊着“爸爸”、“爸爸”……我的声音终于跑进我的耳朵。我在筋疲力尽、神色惊慌的人群里寻找父亲,我只看见浑浊的水面、漂浮的死鲤鱼和折断的渔叉、渔网、木棒……我大声喊着父亲,有人走过来安慰我,因为我说出了父亲的相貌特征。我想,你已经知道我父亲的结局——躺在救护车里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父亲。他站在船头,手举渔叉,奋力刺鱼,他至少捕杀了二十多条中国鲤鱼。他太兴奋了,呼喊着(或许还喊了我的名字),三四条惊恐的鲤鱼猛地从水里窜出来,直接砸中了父亲的眼睛和太阳穴,他的身体在船头痛苦地弹跳起来,一支飞向鲤鱼的箭刺穿了他的脖颈……他死了。照片上的男人就是我父亲,那一年他四十二岁。我后来又见过蓝一次,她给我做红烧鲤鱼吃,我不敢吃,坐在那儿直干呕;她也没有勉强。

我记得那天叔叔也没有吃鱼,他望着窗外,神色凝重,喃喃自语:“要是我在场……他就不会死……”再后来,蓝和叔叔也分了手。她最终离开了美国。

空白页,还是空白页。我长舒一口气,紧紧握住笔记本。机舱里一片昏暗,只有我的头顶亮着阅读灯。望着窗外的夜幕,无奈而又莫名的情绪慢慢包围了我——中国鲤鱼漂洋过海来到美国,却面临这样的命运!

我随即陷入另一种思索。我想到一百年前被美国商人带去修筑铁路、挖掘金矿的中国劳工,想到现在千千万万移民在美国的中国人,我也想到我的女儿……

未来将会怎么样呢?实在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