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亭已经3个月没有参加文化沙龙的聚会了,转眼已是满目金黄的秋天。北京城像是镀上了一层金黄,那些黄护。赤枫,红得像火炬,点缀在黄叶纷飞之中,使这古老的都城饶有特色。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芬芳从普陀山回京后,与雨亭接触日益频繁,经常出入商厦、剧场、电影院和公园,她在文化上也有了很大的长进,广告词写得有声有色。她的个体公司主要承揽广告业务,因为这不需要太多投资,而且运作起来芬芳可以充分施展自己的社交才能。现在,雨亭深知芬芳是一个憧憬幸福、追求欢乐的女人;她未必知道丈夫有外遇,只知丈夫疏谈自己,认为丈夫已把主要精力转移到事业之中。雨亭想,他不能把那天晚上听到的一幕告诉芬芳,他恐怕芬芳经受不住这种打击。芬芳这样的女人未必承受得了这种打击。一想到这里,雨亭内心不禁增加了几分对芬芳的爱怜。
这天晚上,芬芳邀雨亭到青年湖公园的一个卡拉OK歌厅跳舞。芬芳喜欢穿深色衣服。这天晚上,她穿了一件藏青色的夹克,一条蓝色西裤,一双黑色高跟皮鞋,尽管她个子不矮,有1米63,但她喜欢穿高跟皮鞋。
雨亭跟她唱了一首《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然后坐下来。服务小姐端上两杯热咖啡。厅内光线昏暗,客人寥寥,芬芳邀雨亭跳舞,跳了几步,雨亭总是不小心踩芬芳的脚。
“朽木不可雕也。”芬芳叹了一口气,回到座位上。刚坐定,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士走过来邀舞,芬芳站起身跟他跳起来。那年轻男士舞步娴熟,舞姿潇洒。芬芳与他对舞,翩飞如燕。
原来芬芳是跳舞高手,可惜我“是块朽木”,雨亭暗暗想。
芬芳与那男士跳舞时,一双眸子不时瞟着雨亭。
过了一会,那男士牵过芬芳的手,靠近她,跳起两步舞,渐渐地越贴越近,以至雨亭看不见芬芳的脸庞了。男士用脸枕着芬芳的脸,双手箍紧她的腰,还不时吻吻她的头发。
雨亭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愿再看下去,站起身,扭头走出了歌舞厅。
凄冷的月光落洒在平静的湖面上,周围树林黑黝黝的一片。雨亭惆怅地望着湖面,有点茫然。
芬芳追上了他,她有点气喘吁吁。
“你生气了?”她问。
雨亭没有说话。
“舞场嘛,总该给人家一个面子,他是对外经贸大学的学生,说起来比我岁数还小呢?”
“你一点不给我面子。”
芬芳来气了,“你跟我是什么关系?给你什么面子?我丈夫都不管我,你管我?”
芬芳的胸脯一起一伏,头发在风中飘动着。
雨亭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他向树林深处走去。
芬芳跟在后面。
走了一程,芬芳不走了,站在那里。
雨亭也停住了,回过头来。
“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我有点冷,别往前走了,我有点害怕。听说晚上这里经常有劫盗的。”芬芳的声音有点发颤儿。
雨亭走近她。月光下的芬芳更显得楚楚动人,有一种凄凉美。她的一双大眼睛清澈如水,一望无底。墓地,雨亭产生一种冲动,热血沸腾,恍恍惚惚,朦胧中下意识地搂定了芬芳。
芬芳一动不动,身上仿佛没了热气,像个冰人。
雨亭发狂地吻她,感到她的脸也是冰冷的,她像一尊冰雕。
“咱们做情人还是做朋友?”芬芳像是自言自语地问。
“做情人!”雨亭脱口而出。
“做情人太累,没有长的。爱情这种东西,有高潮,也有低潮。做朋友,友谊地久天长。”
她说这些话时,显得发镇定。
雨亭一下子僵住了,他不好意思再拥她,一只手松开了,另一只手也松开了。
雨亭好久没参加沙龙的活动了。这天是周末,新颖开车接他去黄秋水家聚会。在沙龙的所有女人中,除了露露就是新颖有钱。新颖自己有一辆欧宝轿车。老庆曾经神秘地告诉雨亭,新颖“傍”的大款是台湾巨商,可是一直没“侦察”出来那位大款到底是谁。新颖总是来无影无无踪,谁也不知她家住哪里,出身什么门第,究竟在长城饭店里的哪家公司工作。她只给朋友们留下了一个汉显BP机,手机号也不告诉任何人。她是两年前牧牧在东四老麦台湾婚纱影楼认识的。当时新颖做影楼的特邀模特正在拍照,牧牧陪一个亲戚也去照像。当新颖穿着时髦的雪白婚纱从楼上下来时,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以为是天仙下凡。就这场合牧牧与新颖认识了。牧牧就有这种本事,它的媒介是看手相。
新颖在车上批评雨亭无组织无纪律,已有3个月没参加沙龙活动,是不是最近又有了“艳遇”,雨亭矢口否认。新颖让雨亭买了5斤黄岩蜜橘,两人来到黄秋水的家。
当晚的聚会又多了两个朋友:一位是海外归来的学子洪强,洪强十分健谈,出国前在社会科学院工作,到美国一家名牌大学学经济学,后来又办公司,生意失败回国,目前正在组建新的公司,准备为振兴中华尽一份力;另一位是黄秋水的朋友,赫赫有名的青年诗人飞天。飞天的名字如雷贯耳。他是目前我国新诗史上发行量最大的诗人,他的抒情寓含哲理,尤其受到少男少女的钟爱。雨亭仅在几次诗歌研讨会上见过他,但已听到他的不少轶闻。
雨亭和新颖到场时,露露、银铃正在请飞天签名,洪强正在高谈阔论:
“星移斗转,时空浩渺,沧海桑田。1984年10月10日,邓小平在会见联邦德国总理科尔时,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把改革当做第二次革命。’耐人寻味的是,中国的第一次革命是靠‘农村包围城市’成功的,第二次革命同样首先从农村开始进而包围城市;在飞速发展的世界经济中,我们处在一个毋庸置疑的被动状态。世界性的新技术革命要求我们从经济的技术结构、组织形式、管理制度等各方面对传统的体制进行大胆改革。否则,我们将再次失去经济起飞的机会。”
“好!”老庆叫道,“说得好,顿开茅塞,顿开茅塞!喝了几年洋墨水,水平就是高,实在是高!来,喝杯茶,润润嗓子。”
洪强正在兴头上,又见雨亭与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进来,更来了劲儿,“咕嘟嘟”喝下老庆递来的茶,又振振有辞地讲下去,“改革大潮推动着中国人精神上的解放,人的解放才是生产力最根本的解放,人的解放才是中国改革成功的希望之光。这场革命不仅要改变经济模式,而且震撼着同经济改革目标相摩擦的观念。如今,中国人在改革的撞击和摩擦中正日益摒弃着盲从和崇拜,进行着新的思考和选择。”
“讲得好!”黄秋水拎着一只酒瓶子叫道。
“19世纪一位哲人断言:一个民族在世界历史上只能有一次创造新纪元。世界历史开始于中国,太阳曾经在这里升起,然后又一去不复返地沉没了。这是黑格尔的话。说得傲慢、武断,然而却又令人怦然心动。是的,中华民族曾是一个开拓的民族,汉武帝的铁骑改变了匈奴人的历史轨迹,造成欧洲民族大迁徙。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封建专制和愚昧,统治者的残酷压迫和剥削,曾使中国失去了世界近史上的历史主动地位。但是,黑格尔关于中国已经沉没的耸人听闻的预言和结论并没有言中。阴极而阳生,否极则泰来。东方哲学这一更古老的命题正以实践来与黑格尔雄辩。当陈天华愤而投海之时,当邹容大义凛然写下‘苛利国家生死之,岂因祸福避趋之’,而走上法庭投案的时候,他们所代表的一代先进中国人本身就证明,创造世界新纪元的巨大生命力和开拓精神,并没有离开东方。一个愈挫愈奋的民族,是不可能万劫不复永远沉沦的。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力,自胜者强,正视现实是改革现实的第一步,中国共产党开始了对自己最深刻的审视,只有社会主义改革,才能夺回历史主动权;只有社会主义改革,才能使中华民族振兴!”
“太精彩了!”新颖发出一声惊叹。
“我们的沙龙越来越壮大了,应当多吸收一些像洪强这样的精英,飞天这样的才子。”黄秋水感叹地说。
雨亭见洪强有40岁模样,墩墩实实的身体,正方脸,戴一副黑框眼镜,显得有几分敦厚;飞天30多岁,既长得端庄秀气,文雅不俗,又显得沉稳冷静,不像他的诗歌热情澎湃。
吃饭时,黄秋水高举酒杯,说道:“咱们是梁山伯好汉一百单八将,大家要大碗大碗喝酒,大块大块吃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露露响应道:“对,黄老说得有理,咱们提前进入共产主义。”她先用筷子夹了一大块猪头肉塞到嘴里。
飞天一声不吭,细嚼慢咽。洪强坐在新颖旁边,兴致勃勃。黄秋水道:“今天大家到我家里聚会,我就是盟主,露露也得听我的。”
露露白了他一眼,“您岁数大,当然听您的。”
“大家谁也别门头吃喝,我建议,让老庆给咱们侃一段。”
“我同意。”牧牧举起右手。
老庆最爱啃猪蹄,正双手握着一个熟猪蹄啃得热闹,嘴巴上下沾满油渍。他抹抹嘴,道:“侃一段就侃一段——别以为你摇身一变成了个现代人儿,你可记得啃窝头吃咸菜疙瘩那段岁月?你通过化妆掩盖自己的黄脸,飘洋过海出国寻找出路,养条哈巴狗表示不同流合污,通过赞助为自己扬名,用名片明着骗人,送鲜花讨好女人,傍大款重温‘地下工作者’之梦,摸奖盼一夜暴富,上保险寻求长生不老……”
洪强有点醉了,用手指着老庆,“你是不是含沙射影地攻击我?”
洪强摇摇晃晃站起来,“不对,你是指我,你嫉妒我,嫉妒我出国,尤其嫉妒我到美利坚合众国,我怀疑你们家老祖宗里有被八国联军入侵的!”
老庆一听,急了,“喂,你怎么骂人?你喝了几年洋尿,怎么就乱撒?”
黄秋水急忙道:“洪强多喝了点,凑在一起,大家高兴高兴!”
露露道:“跳舞!跳舞!”
她搀扶着洪强到里屋去了。
迪斯科舞曲响起来。
疯狂的迪斯科。
银玲最喜欢迪斯科,她挽起袖子,拿着正要洗的两个小碟,扭着屁股,跳着。
新颖将长发一甩,也跳起来。
牧牧一会儿跑到这屋,一会儿跑到那屋,也发狂地跳着。
黄秋水又弹起吉它,奏出欢快的旋律。
飞天坐在沙发上,静静地观察这一切,嘴角偶尔浮出几丝笑意。
雨亭看到飞天腼腆的样子,真想不出来那些传闻是怎么出来的:
如“飞天的办公桌上挤满了少女的情书”;“有的少女从办公楼的围墙上爬进来”;“浙江一个少女未见其面只谋其诗,曾失恋两个月没起床”;“一个维吾尔族少女卖掉山羊做路费千里迢迢来京发誓要为他献出贞操……”不一而足。
这些传闻实在荒唐。
又过了半个月,芬芳的丈夫出国演出,芬芳邀雨亭到她家玩。
中午,两个人吃过饭,芬芳到卧室午睡,她让雨亭在客厅的沙发上小憩。
雨亭躺在沙发上恍惚入睡。
“雨亭,你过来。”芬芳在卧室叫他。
雨亭走进卧室。
芬芳披散黑发,穿着睡衣睡裤,倚在床头。
“你冷吗?”她问。
雨亭摇摇头。
“你会按摩吗?”
“多少会点,不知穴位在哪儿。”
“我腰有点疼,你帮我按摩一下。”
芬芳平躺在床上,四肢伸展。
雨亭脱掉拖鞋,爬上床去,给芬芳按摩。
雨亭认真地按摩她的头部、肩部、背部、腰部……
忽然,雨亭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了芬芳。
“你想干什么?”芬芳挣扎着问。
“我想要你……”雨亭呼吸急迫。
“我的身体只属于我的爱人,我的丈夫,我的灵魂也属于他。你只是我的朋友,这张床是神圣的,请你下床!……”芬芳的声音显得严厉。雨亭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发脾气,她像变了一个人。
雨亭就像在冰冷的冬天,吃了一个凉柿子,怔住了。
雪白的卧室柜门开了,一个男人从柜内走出来。男人脸上满是愧疚的神情。芬芳一见他,从床上滚了下来,扑到他的怀里。
“我对不起你,我回来了。”芬芳的丈夫紧紧搂着她,滚下几颗泪珠。
芬芳神经质般地颤抖,吻着丈夫的脸,小声说:“我太爱你了……”
雨亭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只不过是别人的一件衣服,一个道具,一只灯炮,一个点燃残烛的人……
芬芳听到雨亭离去的脚步声,猛地转过身感激地望着他的背影,“你还能做我的朋友吗?吃过晚饭再吃吧。”
雨亭转过身,用审视的目光注视芬芳。
“谢谢你使我又获得了幸福。你拯救了我们的灵魂……”芬芳的眼泪籁籁而落,话音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雨亭没有说话,拉开门,走了出去。
芬芳挣脱丈夫温暖的怀抱,冲出门。
楼道里只有雨亭沉重的脚步声。
嘭,嘭,嘭……
这声音似重锤敲击着芬芳的耳鼓。
天地出版社的人都说,雨亭变了一个人。他变得有些玩世不恭,说话之间黄色幽默多了,女人的电话多了,女人的来信多了,找他学诗的女孩子也多了。他特意到东城区文化馆交谊舞班学会了跳交谊舞,还学会了不少舞蹈花样,有时到舞会去消磨时光。沙龙里的女人们也说,雨亭与她们跳舞时舞风大变,不再像以前那样彬彬有礼了。
也就在这段时间,他在圆明园的废墟中结识了美丽风流的梦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