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鳌清楚地知道,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领导通过纸条交给他的“任务”根本就不可能完成,更何况还有对他烂熟于心的廉铁人带领“锄奸组”在追捕他,也许他刚刚开始行动,便又被义兄抓住了。

他和小凤两个人分头蹲点、盯梢,结果发现,李善朴调用军警将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他根本无法近前。而在这期间,他有几次险些与“锄奸组”的同志迎头撞上。他们也在跟踪李善朴?不会的,他们是在找他,以为他这个叛徒必定会跟李善朴在一起。

更可怕的事发生了,跟踪到第三天,他痛心地看到高莽带着汉奸特务抓住了廉铁人。他心中苦得赛杜十娘,“恰好似冷水浇头,怀里边抱着冰”。义兄这是为了抓我,才只身犯险,被高莽抓住。可是不对呀,义兄地下斗争经验丰富,只是蹲守、跟踪,怎么可能暴露?会不会是叛徒出卖?谁是叛徒?那还用问,必定是李善朴想尽办法保护的那个人。只是上级领导却未必这么想,他们会再次确认,那个叛徒果然是我。

背叛党组织,出卖义兄,刺杀旧主人,这些罪名几乎将李金鳌压垮。

你说怎么办才好?他身边只有小凤可商量。小凤刚吃掉一大捧新上市的山楂,摸着肚子道,这小家伙长了个“老西儿”的胃口。见李金鳌急得要发脾气,小凤忙道,别着急嘛,您要是让我跟您一起去,我就给您出主意。他说这是去送死,你不能去。小凤坚决摇头,他没办法,只好答应。

小凤的办法其实很简单,既然是去送死,不如大大方方登门造访,况且,他那旧主人虽然做了许多坏事,但不像是真想要他命的样子。

小凤紧紧缠着李金鳌,一起来到李善朴的大宅。高莽将他们上下打量,派人进去通报,李善朴传出话来,男进女不进。小凤拉着他的手道,少爷,您要是活着出来,我们娘儿俩在这儿等您;您要是死在里边,我们娘儿俩可就是一尸两命。李金鳌叹了口气道,别等在这里,明天你再来,如果我死了,你去找我娘;如果我活着,唉,咱们去“跑海”。

李金鳌没死,但也没带着小凤去“跑海”,等第二天看到报纸的时候,他发现,李善朴只给他剩下一条路可走,就是照李善朴的话做,卖身投靠。

当时李善朴将他叫到上房,在高莽的保护下,平心静气地讲述了“陷害”他的全部经过。然后李善朴感叹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曾祖父跟随我曾祖父出征西北,血海般的十年,杀人如麻,流血漂橹;你祖父跟随我祖父血战长毛,八次兵败,三次失散,他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父亲跟随我父亲,在廊坊阻击八国联军,身中两枪,但还是把我父亲的遗体背回家来,让他老人家的灵魂有个安稳处;到了我们主仆这一代,你却受共党蛊惑,要反噬其主,真的让我痛心……李金鳌明白,李善朴这叫“以私恩结之”,共产党员不信这一套。

李善朴又道,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最要紧的就是一个“义”字,“义者宜也”,就是做正确的事情;我们主仆之间,什么是正确的事情?就是我爱护于你,你忠诚于我……李金鳌知道李善朴说得有道理,但只是小道理,如今国破家亡,主仆之义应该让位给国家大义。

李善朴接着道,如今我们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有上司,你也有上司;我有我的家国之责,你也有你的家国之责;不幸的是,你选择站在我的对立面上,你错了,大错了,这不但会害了你,也会害了你的父母和妻妾儿女;小凤是个好孩子,你就忍心让她孤身守寡,一个人拉扯你的儿子……李金鳌在这一点上很坚定,革命者死都不怕,还怕败家吗?于是他逼问道,你用了那么多心思将我陷害成叛徒,到底是为了什么?谁是你要保护的人?谁是真正的叛徒?

李善朴深深叹了口气道,根本就没有叛徒,我要保护的人其实是你;我那儿子一妻两妾,结果无一生养;我太好面子,把女儿嫁给她的“娃娃亲”,结果我那女婿不成器,如今已经“杨梅升天”了;我老了,没有人可依靠,只能依靠你,可你又误入歧途,深陷其中,没办法,不用猛药,难起沉疴,我只能出此下策,先害你,再救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让你回到我身边,帮我主持家业,照顾全家所有人……

李金鳌相信李善朴的话里有一部分是真情,但只是很小一部分,与党的事业比起来,这些全都微不足道,更何况,这是汉奸的请求。于是他道,你的这些理由根本说不动我,我还是刚才那话,今天来只有两个目的:一是救我义兄出去,二是杀你完成任务。

李善朴见他意志坚决,脸上既是痛苦,又是慈悲,想了许久方道,我倒是有个变通的法子给你,不知你是否想试一试?李金鳌道,但讲无妨。

李善朴道,你已经杀了我两次了,虽不成功,但足以对得起你的上司了;不想,你今天第三次登门杀我,必定是被逼无奈,没办法,我只能效法古人,再给你一次机会,以成全你的忠义之名,同时,也可以让你对得起加入共党时立下的誓言。李金鳌问,那我义兄怎么办?李善朴叹道,我都安排好了,杀了我之后,你明天就可以来接廉铁人。

他们二人来到院中,高莽喊了声把东西拿上来,院子各个角落闪出十几名埋伏的警察,全都持枪指向李金鳌。他们让李金鳌站在院子中间,有人送上一柄单刀给他,他试了试刀刃,感觉很锋利,但要在密集的弹雨中冲上去斩杀李善朴,必定无法成功。

他正在犹豫,只听李善朴对他道,你改主意了吗?他摇摇头。李善朴叹了口气道,那我就效法赵襄子,帮你求一个心安吧。

这跟赵襄子有什么关系?李金鳌脑子急转,突然明白了。果然,又有人从房中抱出一件古铜色织锦夹袍来,里边裹着一只长靠枕,放在地上倒像是个人形。这时李善朴道,孩子,你自幼模仿古代义士,熟读《刺客列传》,应该知道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李金鳌清楚地记得《刺客列传》中那段原文: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遂伏剑自杀。

他被李善朴气疯了,李善朴这样做不单是在蔑视他,而且是在污辱他所敬爱的先贤。于是他三次跃起,用单刀劈斩地上的锦袍,然后横刀向颈,却被高莽从他身后用三节棍将单刀击落。

李善朴感叹道,孩子,你的气性太大了,我是在救你呀!回头吧,共产党绝不会再要你了;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好好想想,明天下午,你过来,咱们再谈谈。李金鳌问,我义兄呢?李善朴道,明天……

第二天李金鳌没去李善朴府上,因为小凤早早便给他买来一份报纸,上边不单有“李金鳌弃暗投明,手刃悍匪廉铁人”的文章,居然还有他挥刀跃起,劈斩廉铁人的“假照片”。

李金鳌也感觉奇怪,当此大变故,他居然没像以往那样发怒、发狂。看来,李善朴为了拉他当汉奸,真是做到了“仁至义尽”。事到如今,他该怎么办?

背叛党组织绝不可能,他连这个念头也没有。说服党组织相信他的忠诚?这件事就算了吧,毫无可能。替党组织完成任务,找出真正的叛徒?他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也没有这本领。李善朴可以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使用计谋他根本就不是李善朴的对手。

他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可以做,就是那个惹来所有麻烦的初衷,也是党组织交给他的最初的任务——刺杀他的旧主人李善朴。

事情转了一圈,如今又回到了起点,他仍然摆脱不掉“反噬其主”的命运。李金鳌沮丧到极点,也就越发痛恨当年“诅咒”他的大相士娄天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