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小凤已经知道他今晚必死,便悲伤得很坚强。她朗声道,少爷,廉大哥说了,让您给自己留下个儿子。李金鳌哭笑不得,连忙拉她上床,蒙上被子在她耳边悄声道,我死不要紧,但我的名声最重要,你一定要替我洗刷叛徒的恶名。接着他便对小凤交代了秘密“邮便所”和他本人专有的识别暗号,让她将组织内部仍有叛徒的消息写一张字条送过去。小凤却道,我替您生儿子总得有个名分,哪怕是做妾也得先给您叩个头吧!

他能理解小凤的想法,名分对于这个女人是件大事,就像身后的名声对他是件大事一样,只是,如今诸事不备,只能草草不恭了。他掀开被子,盘腿坐在床沿上。小凤穿鞋下地,先到窗口向外望了望,然后对他敛衽拜了三拜,又跪倒叩头,叫了声“老爷”。

他妈的,这算哪门子事呢?李金鳌心中作恶,感觉自己这个革命者很不像样。然而,他与前妻婚约仍在,绝不能停妻再娶,此乃人伦纲常,错不得,没办法,只能委屈小凤了。于是,他摆了摆手道,别叫老爷,太难听了,叫名字吧。

小凤站起身来,说了声谢谢少爷,便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笑道,廉大哥多虑了,其实您已经有儿子了,三个月。李金鳌当即便感觉心脏快乐得仿佛要爆炸开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了儿子,他便可以死得安稳了。

小凤又到窗前向外望了一会儿,回头对李金鳌道,“掌刑”的两个人已经着了我的“道儿”,正在抢茅厕哪,等一会儿我先出去,您随后出来;如果我的办法不行,就只能拜托您跟门口拿枪的那人拼命了。李金鳌根本就想不出小凤会有什么办法救他,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小凤敲开房门,对门外看守他们的那位同志道,这位大哥,我家少爷有请。说着话,她侧身将那人让进门来。那位同志用手枪谨慎地指着李金鳌问,什么事?李金鳌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看到小凤的手在那位同志的衣领后晃了两晃,不一会儿,那人便像是被二十五只老鼠钻进了衣领,嘶叫一声,忙不迭地伸手去抓。李金鳌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掌切在那位同志的手腕上,夺下他的枪,然后将他推倒在院中。小凤轻叫一声,快走。他们二人携手直奔院门。

小凤去打开院门,李金鳌持枪掩护。他注意到,上级派来处决他的两位同志一手提着裤子,一手举枪从茅厕中冲了出来。而那位看守他的同志,此时已脱掉上衣,仰面躺倒,正奋力在地上蹭他的脊背。

追赶他们的同志没有开枪。跑出大门李金鳌发现,他们正在南市荣业大街上,枪声一响,警察和日本兵转眼便到。

天津城里已经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等逃到津郊杨柳青,租了间房子住下来,李金鳌才问小凤,你昨天用什么法子对付我的同志?小凤答道,那天你们“龙头”把我押在“窑儿”里,我就知道您出事了;您是我男人,我可不能让他们跟您动“家法”。李金鳌不明白,小凤又道,我爹是“彩门”,“挑除供”的,就是卖戏法骗人的。李金鳌似懂非懂。小凤道,自从您把我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我就多了个心眼儿,把我爹当年教我的几手小把戏藏在身边,不想这回管了大用。李金鳌让小凤解释,小凤笑道,说穿了也没什么,在家的时候,给老爷、太太煎药都是我的活,我就从药包里偷了一点治太太便秘的“巴豆霜”,又偷了一点治老爷牛皮癣的“闹羊花”;这些药毒性太大,药房里不单卖。李金鳌问,那管什么用?小凤道,那两个“掌刑”的人来了,是我做的饭,他们要是吃酒,我就把“闹羊花”粉末放到酒里,一杯就醉;他们要只是吃饭,我就放“巴豆霜”在饭里,保证让他们跑肚拉稀站不住脚。李金鳌好奇地问,你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小凤道,我原是准备对付坏人的,侥天之幸救了少爷您,这也算是我的造化,终身有靠了。

李金鳌又问,看守我的那位同志,我看他痛苦得很,你又是怎么弄的?小凤笑得花枝乱颤道,少爷您真是个老实人,那是骗人的,叫“仙人脱衣”,就是用“细辛”的毛混上桃毛,拿酒煨过再晒干搓成粉,放一撮儿在他的脖子里,保证他痒得脱衣裳……

李金鳌也笑了,但笑得很苦。虽说自古以来,美人帮助男人成就大业的事比比皆是,但他以往待小凤并不算好,至少不是真心相爱。如今小凤不单舍身救了他一命,还心甘情愿给他叩头做妾,让他这个革命者的心里险些苦出水来,更何况,他此时已经被领导认定是“叛徒”了。

最后小凤感叹道,从今往后,您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到处闯,我实在是不放心。李金鳌不解,小凤斩钉截铁道,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您。

过了两天,小凤贴了一锅饼子上街去卖。因为小凤不许他出门,李金鳌只好躺在床上想心事。

他现在已经走投无路,这一点是事实,为此,他必须得做出选择,或是带着小凤远走高飞,去过普通人的日子,或是向领导证明自己的清白。然而,一想到说服领导这件事,他便感觉气馁。李善朴为他设计的圈套太过周密了,此刻即使他能见到上级领导,面对五位同志的牺牲和一连串的证据,他就算浑身是口,也难以自辩。

李善朴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要害我,还是想逼我“改邪归正”?他想不通,便对自己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亲自动手杀了李善朴,领导会不会对我另眼相看,帮我洗脱叛徒的罪名?但转念一想,他更气馁了,难道我真的被困入娄天士的“命书”之中,今生今世注定要“反噬其主”?

叛徒的罪名是他对党组织的“反噬其主”,刺杀李善朴是他对旧主人的“反噬其主”,不论他怎样做,在道德上都是罪人。

小凤回来了,带回一包小咸鱼和一捆韭菜,说是等一会儿给他摊“咸食”吃。包咸鱼的是半张昨天的《庸报》,第二版上有一则消息说,昨夜,保善堂的管家高莽向南市警察所首告“共匪”窝点,并亲自带路前往捉拿,双方在荣业大街枪战,击毙共匪一名,目前警察局正在全力搜捕逃亡的共匪余孽……

完了!李金鳌知道自己回头无望了。高莽的这次行动,将他叛徒的身份做成了“铁案”。高莽肯定是李善朴派出来的,不管李善朴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的上级领导对此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李善朴派高莽来救他,便进一步证明他和李善朴是同伙。

如果他是领导,他也会得出这种结论,为此,李金鳌痛苦得连自杀的心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