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德州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熊阔海来到站台上闲走,发现围住扒鸡小贩的乘客全都是日本人,这些家伙们在日本岛国从来也没吃过整只的鸡,更不要说被伊滕薰誉为“远东第一美食”德州扒鸡了。

因是午夜,天又下着大雪,铁路警察和日本兵都远远地躲在候车室里,没有在站台上巡查,只有铁路职员手持信号灯守在那里,不远处还传来检修工用小铁锤敲打列车机件的声音,当当的让人感觉凄凉。他走到小泉敬二的窗外,发现里面的灯已经熄了,只剩下一盏脚灯发出极微弱的光,窗上拉着窗帘,想必这家伙醉饱之后已经睡下了。于是,他便也抢购了一只还有些温热的扒鸡托在手中,跑回包厢。如果杀了小泉敬二之后不得不逃亡,有这只鸡在手就可以免得在大雪天里饥寒交迫了。

开车的哨声响起,熊阔海叮嘱裴小姐要老实听话地待在包厢里等他回来,便又穿戴整齐回到走廊上,混在买了扒鸡回来的日本人中间乱走,等到大家都回到房中之后,他这才停在小泉敬二的门外。不想,茶房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问:小俩口儿是不是吵架了?大冷的天她可不该把您锁在门外。茶房拿出钥匙插进锁孔,却不忙开门,口中道:您老可千万别跟列车员说是我帮您开的门,按规矩我们不能有钥匙,这把钥匙还是我一个月前偷那小子的,结果让他被罚了半个月的工钱。

熊阔海很担心茶房这一番唠叨会将房中的小泉敬二惊醒,便又随手从衣袋中摸出张钞票给他,房门这才被打开,茶房的脸上堆满谄笑,但目光很诡异,口中说您老自己照应自己吧,便脚步飞快地离开了。

小泉敬二的包厢门就这样被敞开着一条细缝,熊阔海仔细地倾听内中的动静,但车轮声太大,什么也听不清。他无法相信茶房居然没有发现这并不是他的包厢。天津卫的老爷们儿每日出门挣钱,凭的就是良好的记忆力和随机应变的机灵劲儿,外加一张好嘴,这家伙是专吃这一行饭的,如果连这点殷勤的小事也记不清,必定穷得穿不上裤子,更不要说花大价钱买职位在铁路上谋事了。

于是,他又悄悄地将小泉敬二的包厢门锁好,脚步沉重地来到车厢尽头茶房的小房间,假装发脾气,说你脑袋里装的是大粪吗?那不是我的包厢,里住着个日本人。茶房连忙陪笑脸,说我以为您老跟那位太君有约,这车上每天人来人往,干哪路活儿的都有,不只您老一个人儿有秘密,您看看,我刚才不是还在托辞替您打掩护不是?

茶房八面玲珑的话语让熊阔海无从发作,况且他也不想当真发作,以至于惊动了别人,他只是担心茶房会出卖他。等茶房口中潮水般的自辩讲得差不多了,他这才道:你小子给我把狗眼睁得大大的,认清你大爷是哪路神仙,少给我管闲事。茶房的笑容丝毫不减,说小的是狗眼看人低,您老大人有大量……

回到包厢,见裴小姐双目殷殷地望过来,他便觉得很没面子,只好说现在不方便,再等等,等快到济南的时候我再动手,然后我们就在济南下车。裴小姐没有问他任何问题,依旧是将头倚在他的肩上,手指紧扣住他的手指,像是生怕他跑掉。

这列客车为了给军车让路,在禹城站临时停车。站台上卖高粱饴的小贩们像是意外见到了财神,扑上来猛敲车窗。熊阔海连忙打开车窗卖了两包,免得他们吵醒了熟睡的小泉敬二。

高粱饴在寒冷的空气中冻得很硬,可一旦放入口中,很快便融化了,软软的带着股子粮食的香气,内中的糖分也让熊阔海心中的不安平静了下来。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没有任何退缩的理由,况且,既使抛却杀死小泉敬二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心结这个理由,他也不能退缩,因为,不完成任务,他实在没脸去见上级党组织。

高粱饴的味道虽然轻淡,但是仍然会让他感到口渴,不想,茶房仿佛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般,敲门进来说,我看见您老卖糖了,吃了那东西“叫水”,可喝陈茶又伤胃,我就赶紧给您送开水来了。他边说边将壶里的陈茶倒进提在手里的铁桶中,换上新茶叶,又用带过来的新热水瓶将茶沏上,便一哈腰拿着前一只热水瓶出去了。熊阔海侧耳静听,发觉茶房没再敲其他人的房门。他相信这趟车上不会有人认出他就是昨天与小泉敬二对峙的那个人,也就没有必要怀疑茶房对他的格外关心其实是来一探虚实,但是,这个家伙除去惦记着他给的赏钱,还会有什么目的?他一时间没想明白。

战争期间,临时停车可能会等很久,去年他从重庆回来,是从宝鸡乘车到徐州,然后倒乘从浦口到天津的列车,那一次正赶上日军冬季大扫荡,军车抢道,让他从徐州到天津的这段路走了整整两天。

裴小姐终于睡着了,她的面容沉静,全然没有平日里孤独忧郁的苦相。他轻轻地将她放倒在卧铺上,盖上毛毯,又在外边盖上她的皮大衣。这几日他与小泉敬二斗智斗勇,而最辛苦的其实是她。她已经有三四天没能睡上一个好觉,看到她熟睡的样子,熊阔海心中又甜又苦。

30分钟之后,车厢的挂钩咣地一声巨响,列车驶出了禹城站。从禹城到济南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必须得在此期间完成任务,然后带着裴小姐从济南下车。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可以乘明晚的火车返回天津,白天等车的时间里,他还可以带着裴小姐逛逛大明湖和千佛山;如果出现差错,他们也可以向烟台“逃窜”,然后再乘船返回天津,反正杨小菊托安德森转交给他的经费很充足,即使绕道广州也足够了。

车厢挂钩的声音将裴小姐惊醒了,她立刻又将手指扣紧他的手指道:对不起我睡着了,你可不能瞒着我一个人去干。熊阔海笑道:我正要叫醒你收拾行李,咱们在济南下车。裴小姐脸上一喜,叫道:你不干那事了是吗?熊阔海只好摇头,裴小姐说,那我跟你一起去。熊阔海只好告诉她,茶房盯得他很紧,两个人一起行动容易引起怀疑。最后他将她拉到身前,轻轻地搂住她,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你就留在这里,万一我被抓住,还得指望你去救我哪!